第三回 会龙华雪泥留旧爪
    第三回 会龙华雪泥留旧爪
    看官,你道我看见了什么?原来看见了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是我那最心爱最知己的纫芬。我一见纫芬,我方才猜疑他、恼恨他的心早已一股脑儿丢到爪哇国里去了。我就一手捻了他的手,一手挽着他的香肩,搂得紧紧的,意欲和他接个吻。纫芬急了,忙用手尽力推开道:“你年纪也十五岁了,还是这般没规没矩,无怪我家里大大小小要叫你痴子了。”我听得纫芬这样说,就连忙放了手,请他进了书房,坐在杨妃榻上,我便坐在他的肩下。
    其时我觉得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想对纫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谁知纫芬等不得我开口,就轻轻的说道:“我晓得你几天不见我面,必然要怪我来迟了,但是我家里的内情你却不知道。我那姨母是个新寡文君,住在我家,最喜欢搬嘴搬舌,我母亲又最听信他的说话。你若得罪了他些儿,就大大有些不便。我那大姊漱玉,是我父亲的内记室,自幼受了家庭教育,写作俱佳,我父亲与朋友来往的信札都是他代笔。他是我父亲所最钟爱的。他眼界很高,那天与你初次会面,见你那语无伦次的神情,他就看你轻,说你是个痴子,教我们以后休要睬你。我本来要与你说说别后的情形,因为我家有这许多魔障,所以只好远嫌。我现在住在你家,不愁没有会面的日子,然而不免会少离多了。”
    我听见纫芬如此说,我就着急得了不得,当下就问纫芬道:“据你这般说来,我与你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么?”纫芬道:“这倒不然。我告诉你,我的姊子每天总得十一点起床。我那姨母是个贪小的脾气,又是个最爱吃酒的。只要你有法子能够牢笼这两人,那就不难与我常常聚首了。”说罢,便立起身来要走。我拖牢了他的手,苦劝他再坐一息。纫芬道:“今天是我背着母亲来看你的,你要这般涎脸,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挽着纫芬的手,送他走出书房门外。我朝他脸上仔细观看,只见他映着月光,越显得容光艳艳了。我一路走,一路就把他髻上簪的一枝月季花摘将下来,随手塞在怀里。纫芬也不与我计论,见我送过了小桥,勉强挣脱了身子,口里说道:“我的说话你不要忘怀,你去仔细想一想罢!”说罢,便匆匆的走入后院里去了。我见纫芬已去,我便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此时清光满院,花气袭人,躅踯徘徊,大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概。
    道犹未了,只听得角门之外有我父亲叫唤的声音。原来我父亲因为我没有吃夜饭,特命王升煮了一碗山东挂面,在那里伺候了。我便急急赶回我自己卧室。我父亲问我:“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快?”我回说:“孩儿已经好了。”说罢,就把那挂面一口气吃完,脱了衣服上床安睡。
    《西厢记》说得好:“尽无眠,手掂着牙儿慢慢的想。”我虽然睡了,我心中还想着纫芬。我仔细推求纫芬所说的话,其中颇有道理。纫芬所说他姨母的贪小爱酒,与他姊子性气高傲、不能早起的脾气,乃是两个题目。我有了这两个题目,我就可以做文章了。但是这两个题目叫我如何做法呢?我想了半天,呀!有了。头一个题目还容易布置,待我自己从明天起随机应变,慢慢的把这篇文章做起来。
    到了第二日,我放学的时候,我只说要添做夹衣,问我父亲要了几两银子,到大栅栏一家洋货铺子里,剪了四丈茶青色的时花洋绉,去叫了一个熟识的裁缝裁作两起。一起就替我缝件夹衫,一起由我带回,搁在书箱里面。还多了几钱银子,我就命王升到驴马市大街西广益公干果铺里,买了两瓶最好的五加皮酒来,也把他放在书房里。这天我因为听了纫芬的话,我就没有走进后院去。
    第二天又隔了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教王升去看那裁缝。不料我那夹衫已经缝好了,王升带了回来。我一见好生欢喜,就拿来披在身上,兴兴头头的走到后院去,意在找寻纫芬的姨母。不想进了中堂,只有纫芬和他的母亲坐着。纫芬还没有梳头,见我走进,立起来向我丢个眼色,便进房去了。我因为没见他的姨母,只得随意与纫芬的母亲闲谈了几句,便溜了出来。我想我打常遇见他姨母的时候都在下午,我于是打定主意,到下午从学堂里回来,便又再掩至后院。
    果然,此番一到了回廊之下,就遇见纫芬的姨母,手上抱了一个小孩,在那里玩耍。原来纫芬的姨母是夫亡未久,这孩子还是遗腹养的。他一见了我,便把我身上的新衣细细的观看,口里说道:“秦少爷,你这件衣服花样又新,颜色又好,是那家铺子买的?”我对他说是自己剪了料子缝的。纫芬的姨母道:“这衣料与我哥儿缝件小衣服倒着实好看,但不知是那个铺子买的?”我估他已落了我的圈套,就故意答道:“这种衣料恐怕京城里买不出,我这衣料还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除了我缝这夹衫之外,还多了两丈,干娘要时,待我去取来,奉送与干娘就是了。”那纫芬的姨母听我这般说,就满脸堆下笑来,口内虽然说不好白要我的衣料,心下是不消说得,没有什么不要的。我当下便暗喜,笑着回到自己房中,开了书箱,取出那两丈洋绉,依旧走到回廊之下,双手递与纫芬的姨母。纫芬的姨母接在手中,喜得来眼笑眉开,口里少爷长少爷短的说了无数称谢的说话。我见他收了我的衣料,我心下也暗暗欢喜,纫芬所出的第一个题目,文章已被我做起一半了。
    自此以后,我每逢早上起来,必要去后院里探探纫芬。有时被我看见,有时竟不看见。但是,看见了也不便十分交谈,我心下也还是不快。至于每天下午,有暇就到后院里走走,或有糖食水果等类给些那姨母的孩子。不上十天,纫芬的姨母早已被我收在八卦炉中,任凭我如何摆布了。有一天早上,遇见了纫芬,纫芬对我笑了一笑,说出“孺子可教”四字。我听见纫芬这么说,我就暗自思维,我天天来到后院,只能走到中堂,却不敢走进纫芬的房里。孔圣人说是“升堂入室”,我仅能升堂,不能入室,就见了纫芬也是枉然。但是那位纫芬的阿姊是个高明人物,不可以势取,不可以利诱。我倘然要想入室,我须得巴结上这个人。看官,你想象纫芬的阿姊这般目空一切的人,教我用什么法子去巴结他?我这第二篇文章又将如何做法?
    岂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第二篇文章却是天助成功,全不要我费力的。原来京城里的妇女最喜欢烧香拜佛,那纫芬的姊子漱玉也一般脱不了这个迷信。
    这天是四月初六日,离世人所说的浴佛节只有两天。纫芬家里管家,名叫李贵,是与王升同住在门房里的。这天齐巧李贵有事进城去了,所有李贵应该替他主人做的事,都拜托了王升代为招呼。我因为从学堂里跑了回家,肚子饿了,教王升出去替我买点心充饥。王升道:“现在门房里人已走光,请少爷暂在这里立一立,不要走开。”我听他这般说,我便点了点头,站在大门之外。王升只管去了。
    谁知去不多时,忽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手上拿了一封书信,走上前来交给与我道:“这里是顾老爷的宅子么?”我说:“正是。”那个小厮道:“如此,请你把这信收了去。”说罢就走。我把那信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过大少爷收启,病蝶缄”九个字。我就赶忙叫那小厮道:“我这里是姓顾,不是姓过,你这信送错了。”谁知那小厮竟当作不听见,只管扬长而去了。过后,我又把这信看看,心下有些疑惑起来。用手捻了一捻,觉得里面铁硬,像是一片纸板儿似的。我越看越疑惑,便一手将他揣在怀里。
    少时,王升的点心买回来了。我接了点心在手,回到书房,一路吃一路把信取出来,慢慢的拆开。咦,古怪!信里面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张相片,一张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小影,一张是些亭台楼阁的小影。我看了竟全然不解。又看那相片后面,似乎有几个铅笔画的字,我仔细辨认,又似乎是“初八午时”四个字。我既不认识这相片上的人,又不晓得这亭台楼阁是那里的风景。就是果有这个人,果有这种风景,如何把这相片送到这里来?我推求了好一会,心下忽然醒悟道:“这一定是送把纫芬姊妹的了,这个美少年一定是他们姊妹的意中人。”但信面上写的是大少爷,只怕还是送与漱玉的分子多。至于这亭台楼阁,必是两人相约聚首之所。这“初八午时”这四个字,即是两人聚首之时。我且不要声张,只把这照片照旧封好,教人送与漱玉,看是如何。
    当时主意打定,就把那两张相片依旧封了起来,教王升送到后院里去。不想王升送到女仆手上,女仆交到房里去,他们姊妹两个人不知那一个居然收下了。我见他收了这相片,我心下已猜着八九分。
    到了初八这一天,我一早起来就进入后院,探听纫芬姊妹的动静。岂知甫走到回廊,便迎面遇着漱玉。我问他今日如何起得这般早,漱玉对我笑道:“我难道不许起早的么?”我也笑了一笑,不与他计较。
    谁知到了日中时候,我从学堂里回家,走过门房,只见顾家里的女仆在那里吩咐李贵雇车,说大小姐要到莲花寺还愿去了。我耳朵里刮着这风声,我就不吃午餐,翻身出门,先到西砖儿胡同莲花寺里去候着。岂知甫进山门,就在人丛里面撞着一个美少年。细审他那面貌,竟与前日那相片上的人一般无二。我恍然大悟,晓得那相片上的亭台楼阁,也就是这莲花寺里的景致了。又留心看那美少年,只见他出了山门,从怀中掏出一个靴页(掖)子,又在靴页(掖)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交给一个车夫,便掉转身,依旧走进山门去了。
    我待他去远,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借光问一声,你这车是那位老爷坐的?”那车夫说:“是刑部陆老爷的少爷坐的,你问他作甚?”我又问:“是不是南横街的陆老爷?”那车夫道:“正是。”我于是晓得这美少年就是海宁陆晓沧的儿子。陆晓沧曾到我家来过,与我父亲也有一面之交的。我待要向车夫再问下去,只见漱玉同一个女仆已坐了车来到山门之下。我远远瞥见,便从人丛里觑个空儿,一溜烟溜进寺中,在大雄宝殿台阶下等候着。
    少时,果然看见漱玉从殿里走出来,那个美少年也跟在后面,但不知那女仆到那里去了。我又留心再看漱玉和美少年两人,只见他尽管低着头向着甬道的西面走了十几步路,抬头看见了一间禅房,便挨身一同进去。我为是怕漱玉认得我,只好远远的望着,不便跟到禅房里去。望了许久,不见他们两个人出来。
    我慢慢的挨到禅房门口去一看,原来这禅房是有后门的,他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我自己骂了几声糊涂,在寺里各处打捞了一遍,便出了山门。回到家中,暗地里问王升:“顾家大小姐可曾回来?”王升道:“回来了。”我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人今天约到寺里去谈心,什么说话都可以尽情倾吐,倒比我与纫芬天天见面的还要自由。至于我与纫芬,真乃咫尺天涯了!”少时想了一想,又回嗔作喜道:“今天漱玉的凭据都落在我眼里,任凭你心高气傲,也不得不受我箝制,我的自由就在目前。陆少爷阿,陆少爷,你真是我的恩人!今天若不是你,我这篇文章恐怕就要交白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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