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张盛筵欢飨臣僚 信谗言祸生骨肉
话说成吉思汗剿灭了吐麻部,朔漠平定,遂杀牛宰马,大飨群臣。诸臣皆捧觞上寿,致敬尽礼,真是履舄满堂,觥筹交错。成吉思汗南面高坐,瞧着这威严静肃的模样,大有汉高祖吾今日始知为天子之尊的感想,心内不胜欢悦!便向群臣问道:“吾人生于世上,当以何事为最快乐?”群臣骤闻此言,不知所对。独木华黎答道:“人生最乐的事情,无过于扫荡中外,混一区宇。”成吉思汗道:“此言甚是!但尚有未尽之处。”博尔术道:“控着骏马,臂了名鹰,鲜衣华服,在那暮春天气,日暖风清,驰骤原野,猎取禽兽,畅饮至醉,不也是人生的快乐事情么?”成吉思汗不答。赤老温道:“鹰鹯在天空搏擎飞禽,凭骑仰视,倒也很觉快乐。”成吉思汗仍旧不管。忽必来道:“打猎的时候,鹰犬争逐,狐兔遁逃,禽兽惊突,我于其间往来驰骋,也觉得可乐。”成吉思汗摇着头道:“你三人所说的快乐,皆不及木华黎志愿来得阔大。我的意思,虽与木华黎略同,但也有一半异处。”群臣齐声道:“愿问主子的乐事。”成吉思汗道:“杀仇敌如摧枯拉朽,夺他的骏马,劫他的财物并将他的妻女掳了回来,令他伴寝,这不是人生第一乐事么?”说到这里,不禁掀髯大笑,举巨觥一饮而尽。群臣也齐声赞和,一同哄饮,成吉思汗又对木华黎、博尔术道:“平定朔汗,实是你们的功勋。我和你们譬如车之有辕,身之有臂,尚望你们能够善体我意,始终如一才好。”木华黎即席陈进窥取中原的计划。成吉思汗道:“攻取中原,荡平南方,须要仰仗于你了。”木华黎道:“主子放心,窥取中原的程序,我已定了,首先图取西夏,次图金邦,再次图宋,按次进行,自有成功之一日。”成吉思汗道:“此言甚是!我就从西夏开手了。”畅饮既毕,尽欢而散。
    次日便拟进取西夏,恰巧西北吉里吉思荒原,有两处部落,前来通好。所以把窥取西夏的事情,暂行搁起。那两部是什么地方呢?一部名为伊德尔讷呼,一部名叫阿勒尔都,与乃蛮部相接壤。闻得乃蛮被灭,伊德尔讷呼差使臣来说道:“我主慕大皇帝声威,如云尽见日,冰消见水,十分钦佩!倘蒙天恩,情愿做第五个儿子,宣勤效劳。”成吉思汗道:“你主如诚意来归,除准其为第五子外,当以我女与他结婚,永敦和好。”使臣回去,告知其主亦都兀惕。亦都兀惕大喜!亲自赍了许多金银珠定,前来朝见。成吉思汗即以优礼相待,把第三个女儿阿勒海别姬下嫁于他,相偕回部。那阿勒达尔部主忽都阿别乞,闻知伊德尔讷呼部,归附蒙古,得了许多赏赐,且以公主下嫁,十分荣耀,不禁羡慕起来,也遣使臣将了白海青、白骟马、黑貂鼠等前来进献,愿意投诚。成吉思汗因忽都阿别乞首先归命,便将第二女扯扯干公主,许配其子脱亦列赤,又将长子术赤之女豁雷罕,嫁于亦列赤之兄为妻,以示亲睦。成吉思汗的长女火真别姬,从前拟配与桑昆子秃撒哈为妻,后因婚议未成,两下失和,因此灭了克烈部,另适亦乞刺人孛徒为继室。那孛徒本是成吉思汗幼妹帖木仑之夫,帖木仑不幸亡故,成吉思汗便将长女火真别姬下嫁于他,作为继室。到了这时,又将两个女儿亦皆出嫁,三个女儿的终身大事,总算了结。还有庶出的女儿,名唤阿勒墩,尚未许字,适因成吉思汗的威名,传播遐迩,连西域也知道蒙古有个成吉思汗。回疆的畏兀儿部也遣使前来通诚。成吉思汗命使答聘,且征他进献方物。畏兀儿部酋亦都护收集了许多金珠缎匹,令使臣前来进献。成吉思汗意在羁縻远人,便对使臣说道:“你主若真心归附,我当以己女下嫁于他为妻。”使臣回去告知,亦都护得了这个消息,很是高兴,便亲自前来谒见。成吉思汗当面将阿勒墩许他为妻,亦都护一口答应,只说回国后,差人来迎。哪知亦都护归去之后,他的正室知道这事,心怀妒忌,不准他前来迎娶,因此杳无音信,直到窝阔台嗣位,亦都护的正妻已死,方得前来迎娶。这是后话,暂且按下。
    单说成吉思汗,自畏兀儿部归服之后,将国内的政事益加整理起来。因太后诸王,未便亲理民事,便按其人数之多寡,为之设官分治,拣选诸臣之有功者,加以委任。知道窝阔台性情刚强,特命阔阔溯思早晚追随,勤加辅导,以变化其性质。盖成吉思汗于诸子中,最爱窝阔台,此时命阔阔溯思辅导他,便是慎选师保,早已有传位于他的意思了。那功臣里面,要算蒙力克年纪最老,他是也速该临殁时托孤之臣,当成吉思汗年幼时,诃额仑以一寡妇,抚养诸子,势力衰弱,部众叛离,蒙力克始终如一,随侍主人,绝无异心。因此成吉思汗念其功勋,格外优礼。蒙力克生有七子,其第四子名唤帖卜腾格里,习为巫术,专以降神召鬼为事,成吉思汗也很相信他的话说。帖卜腾格里既有宠于成吉思汗,又自恃其父是开国元勋,便骄奢跋扈,欺压良善,声势异常煊赫,非但群臣不在他眼里,便是成吉思汗的兄弟,如合撒儿、帖卜木格他都时加侵侮,绝不讲礼。众人因他深得主子的恩眷,只得忍气,不去与他计较。唯有合撒儿性情刚正,见帖卜腾格里的行径,心内很觉不快,常常加以抑制。帖卜腾格里深恨合撒儿与自己作对。这日,暗中约下自己的兄弟,有意与合撒儿挑衅,一言不合,便呼噪一声,七个兄弟哄拥而上,将合撒儿包围痛殴。合撒儿不曾防着他动手殴打,因此大吃其亏,便至成吉思汗跟前,哭诉其事。成吉思汗适因有事愤怒,他也不询问情由,便怒道:“你平日动言天下无敌,怎么会被人殴打呢?像你这样无用,还有面目来告诉我么?”合撒儿受了一场没趣,退了下来,心里实在懊闷!在家睡着,三日不曾入谒。帖卜腾格里闻得合撒儿受了成吉思汗的斥责,心内自然得意,又恐他日后要图报复。暗暗想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斩草除根,免得贻留后患。”想定主张,便去见成吉思汗道:“昨日有长生天的圣旨神,降于坛上,向臣说道:‘天帝的旨音,第一次命帖木真管理百姓,第二次命合撒儿管理百姓。’臣想主子已经登了大位,为什么还要命合撒儿管理百姓呢?莫非合撒儿有什么异谋么?若不早些将他除去,主子日后恐受其害。”
    成吉思汗听了他的一派谎言,信以为真,立命宫卫兵,将合撒儿拿了,拘押起来。群臣尽来谏阻,俱不听从。曲出无法可施,星夜奔往诃额仑所居之地,禀明此事,求她亲去救合撒儿的性命。诃额仑闻得此信,甚为着急!忙用白骆驼驾车,兼程而行。原来白骆驼乃是朔漠的特产,用来驾车,施以手术,一夜之间,可行五百余里,比驿马还要迅速,只是行至其地,就要倒地而毙,所以不是遇到万分紧急的事情,不肯轻用。此时诃额仑因为要救合撒儿的性命,唯恐迟了,有误大事,因此用白骆驼驾车而行,连夜追赶,如飞风掣电一般,绝不停留,至日出时,已抵和林,遂直驱进宫。恰值成吉思汗将合撒儿提来,去了冠带,缚了两手,在那里严加审讯。不意母亲远道赶来,一见之下,甚觉惶恐,连忙起身出座,上前请安。诃额仑如同没有瞧见的一般,气吁吁的满面流泪,走下车来,径自替合撒儿松了绑,仍旧将冠带给还,一直走进后宫。成吉思汗与合撒儿,只得跟随入内。
    诃额仑向床上盘膝坐下,解开了衣襟,露出两乳,垂垂至腹,叫两个儿子进前,含泪说道:“你们瞧见么?这是你们做婴孩时吃的两乳,你们看着虽是异体,在我看来,却是一般。”又向成吉思汗道:“你弟合撒儿犯了什么大罪,你要把他置之死地?我记得你们幼时,只有你能吃尽我这一个乳;合赤温、帖木格两个人还吃不尽我这一个乳。独有合撒儿能一顿吃尽两乳,使我胸腹爽快,所以,现在你长大了,富有谋略,能到今日的地位。合撒儿膂力无穷,精于骑射,倘有叛去的百姓,他凭着弓箭,能够收捕回来。如今敌国已尽,你的谋臣战将又很多了,想是用不着他,故要害他性命。但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几句话,只可对于旁人使用,在骨肉之间,却用不着的,你如何不想一想,竟听信旁人的谗言,残害自己的手足呢?”
    成吉思汗听了这一番责备的话,虽然不能驳复,但是心内很觉不乐!以为母亲偏袒合撒儿,有意羞辱自己,便悻悻的说道:“现在合撒儿已经依你放了,便是羞辱我,也羞辱得够了,你老人家远道而来,很是劳苦,还请休息一会罢。”说罢,退了出去,等到诃额仑回去了,成吉思汗究竟还放不下合撒儿,竟将他名下的百姓,夺回了一大半,只剩得一千四百名。诃额仑闻知此事,也属无可如何,唯有忧闷在心,郁郁不乐!不上几年,便一病死了,这是后话,暂按不提。
    单说帖卜腾格里仗着成吉思汗的宠信,竟在外面招纳叛亡,聚集无赖,伸张势力,不论三教九流,只要前来投奔,无有不收纳的。他门下的食客,竟比成吉思汗还要多些。帖木格乃是成吉思汗最幼的兄弟,他名下有些百姓,也偷偷的叛离了去投附帖卜腾格里。帖木格知道了,便令莎豁儿到帖卜腾格里门上,向他索回叛民。哪知帖卜腾格里非但不肯交还叛民,反喝令自己的弟兄和许多无赖,将莎豁儿一顿饱打。打过之后,还在他的背上系了一副鞍鞯,方才放他回去,以示羞辱。帖木格见莎豁儿狼狈而回,问了情形,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跨了马,亲自前去理论。谁料帖卜腾格里兄弟七人,一齐围上前来,反说帖木格无理,不该遣人去讨回百姓,其势汹汹,竟要动手殴打。帖木格因为寡不敌众,恐怕受了他们的亏苦,只得认错求饶。帖卜腾格里道:“既然服罪,须向后面跪了。”帖木格不肯下跪,帖卜腾格里又要动手殴打。帖木格无奈,只得向后跪下,直跪至天晚,方才放他出外。帖木格忍了一肚皮的闷气,回转家中,也没睡觉,等到天色黎明,便进宫去求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和孛儿帖睡在床上,还没起身。帖木格直至床前跪下,将细情哭诉了一遍。”
    成吉思汗未及开言,孛儿帖已从绣被中伸出头来打了个呵,说道:“蒙力克近来狂妄得了不得了,前回纵容着他的儿子,将合撒儿打了。如今又罚帖木格下跪,这还成何体统?主子现尚在位,兄弟们又都身强力壮,他尚敢如此藐视。将来主子千秋万岁之后,倘若遇着幼弱的子孙,这些新收服和麻一般乱的百姓,还能为我所有么?”说到这里,不禁滴下泪来。成吉思汗也觉得很是凄惶!便对帖木格道:“我不过念着蒙力克是先王的旧臣,曾经与我共受患难,所以处处担待着他,不肯认真。谁道他的儿子竟如此放纵起来,若不加以惩戒,在朝的功臣,人人效尤,还了得么,你可先行起去,停会儿他父子来朝,准你用气力对付他就是了。”帖木格谢恩起来,急去叫了三个力士,在门外等候。不多一会,蒙力克带了七个儿子,一同入朝。帖卜腾格里气昂昂的在酒局边坐下。帖木格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走上前来,一把将他的衣领扭住,口内说道:“昨日你叫我伏罪,今日你敢和我来比试么?”两人扭将起来,用力过猛,帖卜腾格里的帽子落在火盆边上。蒙力克拾了起来,在鼻间嗅了一嗅,藏于怀内。帖木格将帖卜腾格里扭出门外,三个力士,迎上前来,用木椎将帖卜腾格里背脊捶断,丢在左边车梢头去了。帖木格走将进来,连讥带讽的说道:“这人昨天叫我伏罪时,何等凶猛。今日我同他比试,他却很客气,卧在地上,不肯起来,原来也是个无能之辈。”
    蒙力克听了,心中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经没了性命。垂泪说道:“我自主子患难之际,便追随左右,做了伴当,不料今日得此酬答。”他六个儿子,听了这话,也都捋拳将袖的,围定门限立着,大有跃跃欲试的状态。幸而带弓箭的侍卫,当帖木格动手的时候,已经上来围护了成吉思汗。蒙力克的六个儿子,见卫士们弓上弦,刀出鞘,分班立着,方才不敢动手。成吉思汗见帖卜腾格里已死,命人将他的尸首抬了出去,用帐房盖了,派人在旁看守。到了第三日天明,看守的人来报说:“帖卜腾格里的尸首忽然不见,门户依旧闭关,窗洞上面的天窗洞开。”成吉思汗知是蒙力克的六个儿子所为,便把他传来申斥道:“你子过于凶横,故为上天所不容,把他的性命都收拾了去,皆是你平日失教之过。现在的六个儿子,你须时时加以训诲,不可再蹈覆辙。帖卜腾格里的尸首,忽然不见,必是你六个儿子所为,我若早知道德性如此,便应与札木合等一样看待。但我已经许你九次犯罪免罚,若加罪责,恐人笑我朝令暮改,今且姑念前功,恕其初犯,倘若不知悛悔,再敢纵容儿子,在外横行,断难宽容,那时休要说我薄待功臣。”蒙力克听了,甚是惶惶!谢恩下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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