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兴圣宫国母纳新宠 殖边廷周王泄异谋
锦帐融融,花田纳李,三更不忘枕,五鼓不酣眠,此正太后和铁木迭儿之绸缪景况也。太后在锦被中说道:“今日之会,你亦自知罪否?”铁木迭儿言道:“蒙圣母厚德,恨老臣筋疲力尽,异日当为圣母另简贤能,再度佳期,老臣得保全残生,已感恩不浅了。”太后瞅他一眼,怒嗔道:“老头儿倒有许多花言巧语,你可量力而行罢!”他俩一边睡着,一边谈天,铁木迭儿仗着太后之宠,好像没事一样,直睡到红日正午,才慢慢的起来。
    且说这般廷臣,奉皇帝之命,逮问铁木迭儿,便四处缉拿,连人影儿也找不到。后来有个宫人私报,说他匿居在兴圣宫中,有太后庇护着呢!御史中丞等乃上奏皇上,请仁宗亲到宫中查拿。仁宗也为之动容。退朝之后,便踱至兴圣宫。谁知该处宫女,都是受了太后的命令,当下见圣上不禀而入,知道必为铁木迭儿的事,忙回报太后。此时刚刚梳洗完毕,听说皇上来了,吓得铁木迭儿直是发抖。太后忙命宫娥领他到别室藏着,然后让仁宗进内。仁宗谒母毕,太后赐坐,略问朝廷正事,仁宗渐渐说到铁木达儿,遂启奏道:“铁木迭儿擅纳贿赂,刻剥吏民,御史中丞杨朵儿只等联衔奏劾,臣儿令刑部逮问,据言查无下落,不知他匿在何处?”太后闻言怫然道:“铁木迭儿是先朝旧臣,现入居相位,不辞劳怨,为国为民,功劳实高,所以我命你优待,加任太师。自古忠贤当国,易遭嫉忌,你也应调查确实。方可逮问,难道凭着片言,就可糊涂加罪么?”仁宗道:“台臣联衔奏牍约四十余人,所举悉是铁木迭儿真实罪过,想总有所依据,不会是凭空捏造的罢!”太后转怒道:“我说的话你全然不信,台臣的奏牍,你却信之尤恐不深,背母忘兄,不孝不义,恐怕祖宗的江山要被你送掉了。”一面怒气勃勃的说,一面泪珠儿点点滚了出来。仁宗见此光景,不觉把逮问铁木迭儿的心,已灰下去了。又兼仁宗平素孝思颇重,见太后哭了,大为不忍,不由得跪地谢罪道:“臣儿一时惶惑,妄罪无辜,母后之命,将旨意收回便了。”太后尚唠唠叨叨说个不休,仁宗又认了多少的不是,方才退了出来。过了几天,只下诏罢铁木迭儿的右相职,其余不问。令哈克撤代理右丞相,又迁杨朵儿只为集贤学士。群臣见皇上如此,知道是太后的门路,大家叹息一回。
    铁木迭儿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方才出来,太后嘱咐他道:“你此后好好的办事,不要再被他们寻着短处,那我可不能管了。”铁木迭儿诺诺连声而退,当时藏头缩影的出了宫门,便去找着失列门叙话。失列门便是从前矫诏拿问张珪的宣徽院使,铁木迭儿语他道:“目今太后脾气太怪,我身体懦弱不堪其任,以前寻了一个庖代,也是不合上意,我想你可以替替我罢。”失列门想了一想,忙回道:“丞相命我去焉敢固辞,却未知太后之意若何?”铁木迭儿道:“你放心罢,此事我曾对太后提起过,太后很是欢喜的。”失列门心中暗喜,想道:“若得太后的欢心,不怕大权不归我掌握。”次日铁木迭儿便私领失列门入宫。此时失列门年纪只三十余岁,比铁木迭儿雄伟得多。当夜太后便命他侍寝,大为满意,遂厚赏铁木迭儿,并加封失列门的官职。于是失列门得宠,一天一天的权大起来,居然连铁木迭儿也要在他手上递手本。铁木迭儿却也无可如何,甚且太后爱他之心,全遣到失列门身上,因此铁木迭儿要想保全地位便常常到仁宗当面去凑些趣。
    时值陕西平章塔察儿急奏,报称周王和世疎勾结陕西统带,变在旦夕。原来和世疎为武宗的长子,从前武宗即位,因念乃弟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仁宗)劳苦功高,乃仿宋太祖传位与兄弟的故事,遂将仁宗立为太子,而和世疎便绝了希望。是时丞相三宝奴,欲固全己之相位,进言于武宗道:“夫国家立嗣总以自家的长子为当,未闻以弟作太子者,宜废之。”武宗以弟兄情重,不听三宝奴的话。后来仁宗即位,铁木迭儿用事,当此时建议立太子,仁宗便欲承兄长之心,将和世疎立为太子,铁木迭儿阿谀进言说:“先皇帝舍子立弟,系为报功起见,若彼时陛下在都已正大位,还有何人敢说,就是先皇帝亦应退让,今皇嗣年将入冠,何不早日立储,免人觊觎呢。”仁宗道:“侄儿和世疎年龄比朕子较长,且系先皇帝嫡嗣,朕承兄位,当立侄为是。”铁木迭儿又说道:“从前宋太宗承兄之位,后来也未见要立太祖之嗣,国家亦非常相安的,何况陛下首先扫清宫室,让大位于兄,功德巍巍,正宜传统万世,难道皇侄尚能越俎么?”仁宗沉吟不决。铁木迭儿又用许多道理去谆劝,仁宗总是踌蹰。到了延祐二年,此时正失列门得太后宠,铁木迭儿乃竭力阿谀仁宗,想固全己位,又复请立太子。仁宗矍然道:“卿言虽是,但朕心总以为未决,奈何?”铁木迭儿无法,只得去同失列门商议。失列门道:“太师才高望重,难道连这些小事也解决不下来么?”铁木迭儿委曲道:“我实在是年老无用,请你给我设个法儿罢!”失列门想了一想笑道:“这事不难,只要用釜底抽薪法子,太子自然会立的。”铁木迭儿躬听下文,他却又不说了,不得已给失列门作揖请求。失列门道:“我只为太师设这条计,但我也要请求太师一件事,如果允许了,这事即不难办到的。”铁木迭儿忙问道:“君有何事,老夫无有不肯。”失列门道:“太师从今日起,不要再入太后宫里去好么?”铁木迭儿低头一想,这厮我把他荐到太后当面,不知报德,此时反欲一人专利,把持强权,还有点人心么?又自思道:“现在我已年纪高迈,这些事我本来不愿意再去干的,既是这厮如此,就让他去罢!我只要讨得到皇帝欢喜便了。”乃说道:“我从此就不进宫罢!请你快给我办这事。”失列门道:“太师请回去听我的消息,自然使皇上策立太子。”
    铁木迭儿坐听数日,忽有旨封和世疎为周王,赐他金印,出镇云南。铁木迭儿点头道:“是了,这厮倒有些本事呢!”又过了一年,即策立皇子硕德八刺为太子,兼中书令枢密使。铁木迭儿知道功已告成,仁宗以为他见识不错,赏他不少的御用品。太子心里也很感激他的,这且不说,唯有和世疎在云南,知道仁宗立了太子,不禁大为怨望,遂与属臣秃忽鲁、尚家奴及武宗旧日之臣釐日、沙不目丁、哈八儿秃、教化等会议。教化道:“天下是我武宗的天下,当今背义私立己子,如王爷出镇,亦本非上意,大约都由谗臣奸相,唆弄是非所致,请王爷先声闻朝廷,杜塞谗口,一面邀约省臣,即速起兵,入清君侧,不怕皇上不改前命。”大众听教化一番言论,都称妙极。教化又道:“陕西丞相阿思罕,前曾职任太师,后被铁木迭儿排挤,把他远谪,今若令人前去商议,定可使为我助。”和世疎道:“那么就烦卿一行罢!”教化遂率领数骑,驰至陕西省城。阿思罕问明情由,很是赞许,当下召集平章政事塔察儿、行台御史大夫脱里伯、中丞脱欢共议大事。塔察儿口虽承应,心中别有计较,他一面顺着阿思罕运谋设计,一面便将详细的情形写表申报朝廷,言周王等造反。当时仁宗览表,遂密敕他在暗中准备,朕有妙用。塔察儿奉旨遵行,佯集阙中之兵,请阿思罕、教化两人统带,先发河中去迎周王和世疎,他便同中丞脱欢引大兵后随,陆续到了河中府。那里周王的兵也同阿思罕、教化等到来,比即见面,塔察儿便奏道:“目今大兵会聚,尚未正式检阅,伏请殿下不辞辛劳,跋涉一朝罢!”周王心中踌躇,当着塔察儿的面上又不好说不去,只得佯应道:“依卿所请,明日孤当到来。”塔察儿心中颇喜,自出外准备去了。这里周王与群臣道:“依孤所见,塔察儿形迹可疑,明日检阅兵队,孤到底去好呢?不去好呢?”教化道:“依臣看来还是不去的好。”阿思罕道:“殿下若不去,倒使他们起了疑惑,又怎能到达燕都呢?不如殿下托言身体不爽,委一二臣前去,就有什么变故,也不甚要紧,并且使塔察儿去了疑惑,岂不两全么?”周王道:“此言甚善,明日之事,就委托二卿前去一行罢!”阿思罕、教化二人领命,到第二日即去校场检阅。刚刚走到军前,塔察儿以为周王亲身来了,便一声暗号,军士齐起,车中均藏着军器,大家取出,直奔阿思罕、教化杀来,大声喊叫,奉旨捉拿周王。阿思罕、教化二人只带了几十名兵士,知道有变。急忙后退图逃。这些如狼似虎的军士,蜂拥直上,赶到他二人身后,剁作数十段。细查此处并无周王,塔察儿遂挥军杀奔周王营中来,谁知周王早已得逃兵报告,已从间道驰去。塔察儿搜寻无着,只道他奔回云南,忙饬军士向南追赶,偏偏周王反转往北奔走。塔察儿南追无着,收兵回来,急修下本章,呈经过情形。一面再发兵北追,驰至长城以北,看看将及周王后军了,忽然之间有一队大军从斜刺里出来,将塔察儿兵截住去路。塔兵已奔走数昼夜,将卒疲乏,见着这支生力军,哪里还能抵敌,致使他军以逸待劳,竟将塔军杀死大半,只剩得几个败残兵卒,逃回陕西去了。
    再说这一支军是谁的呢?原来他是察合台汗也先不花遣来迎接周王的。也先不花系笃哇的儿子。笃哇在日曾劝海都的儿子察八儿共降成宗,在前文已经表过。嗣后察八儿复蓄谋异志,又由笃哇上书陈变,请元廷遣帅,夹击察八儿。这时成宗已殂,武宗嗣位,遣和林右丞相月赤察儿,发兵应笃哇,相遇于也儿的石河滨,攻破察八儿。察八儿北走,又被笃哇截杀一阵,弄到穷途无归,只好入降武宗了。于是窝阔台汗国土地,遂为笃哇所并。笃哇死后,其子也先不花袭位,妄自称大,欲袭和林,反抗元廷。谁知弄巧成拙,反被和林留守乘势将他东边地方夺去。也先不花失了东隅,转思西略,方侵入呼罗珊。适周王和世疎奔至金山,驰书乞援,于是反旆东驰,来迎和世疎,既与之相会,遂驻兵界上,果然塔察儿军行很快,便即赶至,被也先不花大杀一阵,扫尽追兵,得胜而回。和世疎随他入国,彼此亲昵,元廷也未去深讨,遂相安无事。
    过了几年,这魏王阿木哥又造起反来。阿木哥是仁宗的庶兄。顺宗少时随裕宗(即故太子真金)入侍宫禁。时世祖尚在,痛爱曾孙,特赐宫女郭氏侍奉顺宗。郭氏生子阿木哥。顺宗以郭氏出身微贱,虽是生了个儿子,究竟不便立为正室,乃另娶弘吉刺氏为妃,便是武宗、仁宗的生母,颐养兴圣宫中,恣情娱乐的皇太后。仁宗被徒怀州,阿木哥亦出居高丽,至武宗时遥封魏王。到了延祐四年,忽有术士赵子玉好谈谶纬,与王府司马脱不台往来,私下通信说是阿本哥名应图谶,将来应为皇帝。脱不台信以为真,潜蓄粮饷,兼备兵器,一面约子玉为内应,遂偕阿木哥率兵,自高丽航海,通道关东,直至利津县地面。遇着探报,说子玉等在京事泄,已经伏法,于是脱不台等慌忙东逃,仍回高丽去了。
    仁宗因两次变乱,都从骨肉起衅,不禁忆起铁木迭儿的密陈,还道他能先机料事,思患预防,幸先立皇子,方得臣民倾响。平定内江,事后论功,应推铁木迭儿居前,因此起用的意思又复发生。这铁本迭儿虽去相位,仍居京邸,时与兴圣宫得宠者,时通消息。仁宗或在宫中谈及铁木迭儿的见识,这班得宠的旧党,大家称赞铁木迭儿的能干,请仁宗仍起用为太师。仁宗尚未便应,偏这位多情的皇太后,又出来大为帮忙,传旨仁宗令起用铁木迭儿为右相。仁宗含糊答应,暗想若再用铁木迭儿为右相,台臣必群起而攻,不如用为太子太师,省得台臣侧目。主意已定,即下诏任他作太师。将此诏下一日,便有御史中丞赵世延呈上奏章,内呈铁木迭儿从前的种种劣迹约数十起。仁宗不待览毕,便将原奏搁起。又过了数日,台臣陆续上表反对此举。仁宗一一览奏,都是说铁木迭儿以前的大过,不宜辅导东宫,便惹起烦恼,索性将数十本奏章一并付于字纸篓内。适案上有佛经数卷,遂顺手取阅展览了好一会,觉得人生在世,不外生老病苦四字,所以我佛如来厌红龌龊,入山修道。朕名为人主,一日万机,尚弄得食不能安,寐不能昧,即用一个大臣也是这样的为难,做人主有什么趣味?不如设个良法,做个逍遥自在的闲人罢!想了一会,便有什么主意似的嘿嘿入宫去了!
    再说这佛经是什么地方来的呢?原来这金字佛经,就是维摩经。仁宗尝令番僧缮写作为御览,共糜金三千余两。此时已经缮就,仁宗置于案侧,以便随时取览。故引起了仁宗厌世之心,自思前朝代有太上皇之名,不如乘此时将位传于太子,自己居太上皇逍遥自在,有何不可?当即将此意伤知台臣,约于明年正月禅位于太子。群臣得悉,大以为不然。右司郎中月鲁帖木儿上表劝道:“前朝唐玄宗、宋徽宗均袭此制,结果都未得着好处。方今陛下正当力壮,慎勿徒羡太上皇虚名,恐失民望。”仁宗方才醒悟,便打消此意。后勤修政治,把佛经置之高阁,这也可算是有果断的了!此时有皇姊大长公主祥哥刺吉令作佛事,令将全宁府重囚二十七人释出,为仁宗所闻,怫然不悦,传旨道:“信佛释囚,是历年的弊政,若长此不除,贻误国家殊甚。”即令索追囚徒还狱,并逮问全宁府官守等等。以后才未见释囚之举了。唯人事不齐,天数有定,仁宗自受了一番冷淡后。虽是照常秉政,却精神已不如从前,郁郁月余,便一病不起了。后事如何,待下回续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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