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受册封迎还母后 贪富贵假冒帝姬
却说秦桧听了其妻王氏的话,遂决意置岳飞于死地,遂取笔写了数语,将纸折成方胜,令人送交狱吏,夜间即报岳飞死于狱。岳云、张宪亦皆同时而死。有人言岳飞之死系秦桧命狱吏勒毙于风波亭上;又有人说,由狱吏请飞沐浴,拉胁而死,享年三十九岁。
    飞家无妾侍,亦无财产,吴玠常敬飞,愿与订交,因饰名姝以进。飞拒之道:“皇上宵旰勤劳,岂大将安乐之时。”吴玠因此益加敬服。高宗尝欲为飞营府第,飞辞谢道:“金人未灭,何以家为。”其行军,队伍严整,有罪必罚,犯令者立斩以徇;惟兵将有疾苦,即亲为调药;诸将有远戍者,必遣妻慰其家属;有死难者,必抚育其孤寡。朝廷颁赏,立时派给兵将,毫无所私。所以军士爱戴,临阵皆奋不顾身;有将士隶他人部下而怯敌者,一至飞麾下,即反怯为勇,常自言道:“临阵却退,何以回见岳元帅。”因此遇敌必胜,从无败衄。金兵亦为之语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子云,勇而善战,因功受赏,屡次辞让,故终身只进秩左武大夫,死时仅二十三岁。其余四子,曰雷,曰霖,曰霓,曰霆,皆窜于岭南。有女,痛父沉冤莫雪,欲叩阍上书,为奸臣所沮,不得上达,抱银瓶投井,而死时人称之为银瓶小姐,呼所投之井为孝娥井。
    飞下狱后,大理卿周三畏,尝奉命勘狱,心有所疑,夜往察狱。忽见古木下,有一物似牛而有角,三畏怯步不前。此物徐行至狱旁一小祠中,遂隐没不见。过数日,又于月明之夜,再往,仍见此物,头上有片纸,写一“发”字。月光照耀,极为明了。三畏因知飞冤,不肯筋问,挂冠而去,不知所终。后于延安葭州山中,有翁头仙人,日饮净水三瓯,不进他食,与人论及岳飞冤狱,必放声大哭!人问其姓,自称姓周,后又不知所往。士人与其坐处得一片纸,上书“周三畏”三字,因知三畏不肯勘狱,遂致仙去。后人有诗咏此事道:
    木阴斜转月娟娟,片纸惊看戴角妍;
    判得弃宫何处去,云中来往翦头仙。
    狱卒隗顺,怜飞冤死,负其尸出,葬于栖霞岭,恐发觉获罪,不敢告人,至临死之时,始告其子:“日后朝廷昭雪此狱,求棺不得,必悬赏以求,汝可往告官里。棺上有一铅筩,并有棘寺勒字,即是我埋葬的记号,乃是岳少保的真尸体。”后来孝宗即位,诏复岳飞官爵,要依礼改葬,果然不知葬处,乃以一班职为赏格。隗顺之子,始出面报告。改葬时,尚面色如生,还可以更殓礼服。这也是忠义之气,历久不散的证据了。
    岳飞既死,天下为之呼冤,秦桧还不肯甘休,又将于鹏等六人,连坐治罪。薛仁辅、李若朴、何彦猷等,亦皆斥退,刘允升拘于狱中,竟至庾死。判宗正寺,齐安王士,亦居建州。韩世忠既悲岳飞无辜受戮,又见朝局日非,略有气节之人,不死即贬,知道再在朝中任职,连自己也要被奸人所算了。遂即决定主意,上章乞休。高宗初时不允,乃再上表请罢职,始罢为醴泉观使封,福国公。世忠奉到诏书,立即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事,有时在家与梁夫人小食谈心,欣然忘忧;有时策了蹇驴,对酒瓶词,带了小奚童,往西湖上游览,竟把一生的英雄豪气,销磨尽净,真是个神仙岁月,安享无穷了。
    那秦桧因岳飞已死,便致书兀术说,终不负所约,请他应许和议。兀术得书大喜!诸将也酌酒称贺!遂遣宋使莫将,先行南下,道达修好之意,后又命审议使萧仪、邢其瞻,同赴临安,入见高宗,索割唐、邓二州与陕西余地,以淮水为界,并要向金称臣,岁纳银币。高宗命秦桧与来使商议,秦桧哪里还肯辩驳,只要和议成功,无论如何,也可以的。当下件件俱皆答应,金使方才许还徽宗梓宫,并及韦太后。秦桧便与金使决议,且订定了四条和约;一、东以淮水,西以商州为两国界,以北为金属地,以南为宋属地;二、宋岁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于金;
    三、宋受册封,对金称臣,在国内得称帝;四、金送徽宗梓宫及韦太后归宋。
    条约已订定,和议已成。命何铸为签书枢密院事,充金国报谢使,赍献誓表,一面令秦桧祭告天地社稷,令金使萧毅等与何铸相偕北去。萧、邢二人入朝告辞,高宗当面说道。“今年太后果然归来,自当遵守誓约;倘若逾期,这誓文就同虚设了。”萧毅等也便答应,同了何铸,行抵汴京与兀术相见。兀术便向何铸要看誓表,何铸慌忙取出递于兀术。兀术看那表文上面写着道:
    臣构言,今天划疆,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州、邓州,均割属上国。自邓誓西南,属光化军,为敝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各二十五万,自壬戌年为首(即绍兴十二年),每岁春季,搬运至泗州缴纳,有渝此盟,明神交够,坠命亡氏,赔其家国!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书庶,誓使敝邑,永为凭焉。
    兀朮看了书,见宋朝君臣,事事依从,没有一件敢违,心内又觉懊悔道:“倘若多要求几件事情,他们必定也肯答应的。但是
    现在却反不转身来,只得要求宋朝,须把商州及和尚原、方山原,也属于金,方肯允和。”何铸见兀朮又要翻悔,又不敢作主答应,只得请兀朮差人去与秦桧商议。秦桧也不问什么险要不险要,可割不可割,只要金人说得出口,他就答应得下。当即又将商州及和尚原、方山原,双手捧了,送于金人,退致大散关为界。兀朮又得了这三处地方,才没有什么话说。何铸到了金都,见过主。金主看了誓表,便命兀朮向宋割地。从此以后,宋朝只有两浙、两淮、江东、江西、湖南、湖北、西蜀、福建、广东、广西、十五路,其余如京西南路,只有襄阳一府,陕西路,只有阶成和凤四州之地了。金人划定了疆界,遂即建设五京,以会宁府为上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定府为中京,大同府为西京,大兴府为南京,后又改南京为中都,称汴京为南京。金主即得宋朝称臣,又得了许多土地,心尚不足,还不愿归还韦太后。经何铸再三恳请,方允归徽宗、郑后、邢后棺木,及高宗生母韦太后。
    韦太后,本会稽人氏。绍圣时,苏颂以宰相致仕,居于丹阳。有韦姓女二人,本属姊妹。其姊不愿事人,遂出家为尼;其妹年尚少,给事苏颂,颂以其品貌端庄,欲纳为妾,及登榻,即通夜遗溺不止。苏颂道:“此乃贵人之相,非我家所宜留。”遂命之入京。恰值哲宗选室女二十人,分赐诸王,韦太后得入选,分赐端邸。太后即入端邸,与乔贵妃相叙为姊妹,誓共荣辱。及徽宗以端王嗣位,乔贵妃先得临幸,顾念旧约,荐太后于徽宗,才一临幸,即生高宗。金人入寇,劫帝北去;乔贵妃与太后皆从行。至是和议成,乃许与徽宗梓官俱归。韦太后颇有智虑,既得许归消息,恐金人反复无常,等待役夫毕集,方才敢启攒官。钦宗卧泣车前,对韦太后道:“归去请告九哥与宰相,务必为我请还;我若为国,得一太乙宫使便心满意足,他事决不敢计。”言下大哭!韦太后见钦宗婉转哀啼,心中实在不忍,当即满口答应了。而后又出一金环,交付太后,作为信物。乔贵妃亦举酒送行道:“姊姊此行,归去见儿,即做皇太后了,沿途宜加保重;妹妹永无还期,当死于此地了。”韦太后听了,不禁大哭!乔妃亦掩面哭泣,悲不自胜!又带哭带说道:“姊姊到了快活处,不要忘了此间的不快活。”韦太后道:“妹不敢有忘今日。”乔贵妃等得太后启行,又取金五十两,送于金使高安居道:“薄物不足为礼,愿好护送姊到江南。”韦太后又与她握手大哭!旁的妃嫔宫眷,也哭泣不止,各个上前送别。
    太后行时,正当盛暑,金人惮于行路,沿途逐节逗遛。太后恐有他变,托词称疾,表面说时待秋凉进发,暗中向高安居借了三千金作为犒赏夫役之费。那些夫役得了犒赏,果然连炎暑也忘记了,遂即趱程前进;行至楚州,太后弟安乐郡王韦渊,奉诏来迎。姊弟多年不见,自然悲喜交迸,连话也说不出来。行至临平,高宗御驾,与文武百官,皆在道旁竚候。宋奉迎使王次翁,金扈行使高居安,先入见高宗。高宗慰劳有加,遂迎接徽宗及郑太后梓宫拜跪成礼,然后奉迎太后入御幄,母子相见喜极涕零!
    太后御座幄内,朝见文武百官。宰臣乃率诸僚,班于幄外,起居如仪;侍卫军禁,欢声动天地。韦太后顾视群臣,御音垂问道:“岳飞何在,因何不来见我?”群臣闻谕,不敢出声,连秦桧也不敢奏对。高宗侍立御座之侧,见太后殷殷垂询,不能不答,只得恭身对道:“岳飞因罪,狱死已久。”韦太后忽然出涕道:“岳飞以五百人败敌兵十万,中原土地,恢复七八。金人莫不畏惧!称之为‘岳爷爷’。虽妇孺亦知其名,遇小儿夜啼,即称‘岳爷爷来’以畏之。如此勇将,即便有罪,亦不应置之死地,官家奈何自坏长城呢?”高宗闻言,惟有顿首谢罪!秦桧更是暗暗惊心!韦太后母子重逢,本来十分欢喜,只因闻得岳飞狱死,御容甚为不乐!此时还未知致死之由,后来仔细打听,知道岳飞之死,完全出于虚
    构,因此不胜愤怒!深恨高宗昏庸,至欲削发出家,不愿再为太后。幸得左右再三相见,韦太后怒虽略平,但悲念岳飞,无罪冤死,心内终难释然,所以在宫中穿着道家衣服,终身不改,以示悲悼之意。后人有诗一首,咏韦太后悲念岳飞道:
    东朝銮驳朔方回,南面方知乐事稀;
    可惜岳将军不见!深宫只着道家衣。
    高宗自接得韦太后銮驾,常对群臣道:“朕自东朝之归,方知南面之乐。”故这首诗内也提及此事,这是后话,暂按不提。
    且说群臣朝见过韦太后,又随了高宗,迎回邢后丧棺。高宗不禁下泪道:“朕虚位以待中宫,历十六年之久,不幸后已先逝。直到现在,始能得知回念旧情能不悲痛么?”秦桧等再三劝慰,方才止哀,遂引徽宗、帝后两梓宫,奉安龙德别宫,并将邢后之棺,祔嫔于两梓宫西北,然后迎韦太后入居慈宁宫。满城士庶,夹道耸观,皆以手加额,欢呼万岁。韦太后入居慈宁宫,文武百官上表称贺,又有献赋颂雅歌,称美圣德的。高宗见了,甚是兴头,命中书舍人程敦厚,品题高下。程敦厚品题之下,以建昌军进士章藻为第一,知正州张昌为第二,进士陆涣为第三。高宗下诏,张昌特转一官,进士免文解一次。徽宗、帝后,前已上过尊谥,惟邢后未尝易名,乃追谥为懿节皇后。
    其时金人已遣左宣徽使刘笞,赍了衮冕圭册,册封高宗为宋帝。高宗竟甘心屈膝,北面拜受。受册之后,又御殿召见百僚,行朝贺礼,晋秦桧爵有差。惟张俊阿附秦桧,冤杀岳飞,此时亦为秦桧所忌,暗令台谏,弹劾其罪,已罢为醴泉观使,现在却封了一个清河郡王的虚衔,总算是酬他杀岳飞之功。但张俊虽诬杀岳飞,也总算是中兴名将。他有一妾,名唤张秾,乃张钱塘妓女,颇知诗书,常常规谏张俊,须要尽忠国家。拓皋之战,金人兵锋甚锐。张俊贻书嘱以家事。张秾回书,引霍去病、赵云“贼犹未灭,何以家为”之言,以坚张俊报国之心,后来居然获胜。张俊遂以其书,进陈高宗。高宗乃亲笔奖谕。张俊、韩世忠皆中兴名将,皆有奇女子为助,又皆出于微贱,可算是千秋佳话了。
    张俊既封为清河郡王,乃置邸于临安,名所居之坊为清河坊,并构园林,有乔木亭诸胜境,汗马功劳得此下场,可称有福了。刘锜已早罢兵权,出知荆南府。王庶安置道州。何铸自金南回,秦桧因他不肯阿附岳飞之狱,谪居徽宗。只有刘光世,因早解兵权,又是随俗浮沉之人,与秦桧没有什么嫌怨,总算保全禄位,直到老死。那些中兴将帅,俱已收拾尽净;朝堂上面,只有秦桧的党羽,自然一切朝政,惟其所欲,毫无阻碍了。那时朝廷上面却没有什么事情。但是韦太后回来之后,又闹出一件假帝姬之狱来了。
    原来徽宗有个公主,小名环环,称为柔福帝姬,也随着二帝北去。到了高宗时候,忽然携了一个老尼,从金奔逃回来。说是随了上皇在五国城受尽难苦,幸亏这个老尼哀怜她年少受苦,把她藏匿庵内,后来改了道装,由老尼带领了她,托名出外募化,慢慢的自北面前,历尽了风霜雨雪,得达临安。说的言语,甚是动听。高宗也忆记徽宗,果然有个公主,名唤环环,封为柔福帝姬,但阔别多年,面貌身材都记不清楚了。惟恐有人假冒,遂亲自召见,当面垂问,并盘诘她在汴京宫内的事情。那柔福帝姬在召见之时,竟能呼唤高宗幼时的小名,并诉说汴京宫内一切之事,丝毫没有错误。高宗便信以为真,又可怜她万里迢迢,奔逃回来受尽了苦楚,遂将她迎入宫内,仍称柔福帝姬,厚加款待,又选了高士为驸马,将柔福帝姬下嫁,甚为隆重。柔福帝姬下嫁之后,也时时入宫,问候起居。高宗亦极为信任。
    到了和议已成,韦太后銮驭将回。柔福帝姬使请了病假,绝不进宫。高宗以为她果然有病,也不疑心。韦太后回銮之后,闻得柔福帝姬一事,不禁诧异道:“柔福已病死于金,怎么又有一个柔福呢?”亟召高宗诘问情由。高宗详陈柔福由金逃回之事,韦太后道:“官家要被金人窃笑,说南朝皇帝错买了颜子了。柔福已死,如何能自金逃回呢?”
    你道韦太后所言“南朝皇帝错买了颜子了”这句话是何意思呢?原来,当时京师有一条巷,名为颜家巷。巷内有松漆店,所制器具,式样灵巧,甚为美观。其实都用败纸做成,表面却松漆得十分精美,人若购买回去,立刻便毁坏了,不能经久,所以当时的人,称为颜子生活,便假假货的意思。高宗听了韦太后的话,不禁发怒!遂即告辞,立即拘柔福帝姬,交大理寺审问,假柔福帝姬无可抵赖,只得一一供招。原来,她本是汴京贫家之女,跟随她的老尼,从前常常出入宫禁,深得柔福帝姬之心,曾经在宫给事,所以深知内廷之事。后来,金人入寇,劫了二帝与六宫北去。老尼闻得高宗即位,宋室中兴,因见贫家之女与柔福帝姬面貌有些相像,忽生贪恋富贵之心,便将宫中事情告之贫家之女,诈称从金奔回,骗信高宗,竟享了几年的富贵。不料韦太后回銮,识破此事,无从掩饰,只得从实供出。大理寺审问明白,得了口供,遂即具奏上闻。
    未知高宗如何处理假姬?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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