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回 念贫交老友输财 摇小摊奸人诱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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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念贫交老友输财 摇小摊奸人诱赌
却说王小兴的姊姊,因为兄弟发了话,很觉动气,连饭都不吃了。她母亲心疼女儿,劝道:“你吃饭吧。他是个疯子,不要理他。”就骂小兴道:”你小时候,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养大你来,如今自己会赚钱了,连姊姊也不顾了!吃几碗饭,所值几何,就这般夹七夹八的多话,这还算个人吗?”骂得小兴面红过耳,再三分辩道:“我不是可惜那饭,只为外甥女儿不知道甘苦,这才教训她的。”他母亲道:“人家正吃着饭哩,你休得多话。”小兴没得说,独自出门看热闹去了。他母亲巴不得他出去,便在房里拣了几件破旧的棉衣,又拿一块洋钱给女儿藏着。她女儿含着眼泪,捆成一卷,领了孩子回家去了。
常言道:“光阴似箭。”不上几日,小兴自往浒墅关去。二月初头,恰恰钱伯廉寄回五十块钱,接他娘子到上海去住,就请内弟送她出去。伯廉娘子接着这个信,有了偌大一注洋钱,真是喜从天降,忙请隔壁的吴伯伯,写了一封回信,跟手央人去请了她母亲来,将女婿寄钱给她的话告知。她母亲道:“阿弥陀佛,你也苦够了!今天才有翻身日子!”伯廉娘子笑盈盈的道:“旧年是全亏母亲,给我那块洋钱,度到今日;要不是母亲,我娘儿三个,早已饿死了,他只好来收我们的尸骨哩!”说罢,又痛哭起来。她母亲也陪着哭了一场。伯廉娘子,当时取出十块钱,交给她母亲道:“娘,你留在家里慢慢的用吧。我到了上海,有钱的时候,再寄给你。”她母亲推却道:“这是女婿寄你的盘川,你给了我,不够用,到不了上海,怎么呢?”伯廉娘子道:“吴伯伯说的,这里到上海,只消两块四角洋钱就够了。我原要多给母亲些,只为还有好些债要开销;况且衣裳也要置备几件,才好出门。不晓得二弟有没有工夫,送我们出去?”她母亲道:“我带信去问他罢了。”
当下她母亲就住在女儿家里,代她料理买布做衣服,又把年下欠人家的三块几角钱还清了。过了几天,浒墅关的带信人,亦已回来,说小兴没得工夫,店里正忙着哩,东家不肯放他回家。伯廉娘子就去请隔壁的吴伯伯送她。那吴伯伯叫吴子诚,原来是个好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他既受了伯廉娘子的嘱托,便合他买了些出门器具,箱笼网篮等等,一齐置备齐全。原来都是伯廉信上交代的,总要场面上下得去,奈这三十几块钱,那里够用?吴子诚又垫上二十块钱,这才把伯廉娘子打扮的簇新,很威风的下船。那箱子里,本都是空的,伯廉娘子把些粗重的锅炉碗盏装满在里面,又用些破棉花塞好,因此觉得很有斤两。
到得上海,伯廉差马车去接他们上岸,到新租的房子里面,他娘子还只当是亲戚人家借住的。见里面走出两个娘姨来,就合她福了一福。那两个娘姨,反倒跪下磕头。伯廉娘子还礼不迭。那娘姨知道她闹错了,忙道:“太太快别这样客气,我们是钱老爷雇来服伺你老人家的。”伯廉娘子方才明白。那娘姨领她母子三人到得楼上,一切床帐被褥,衣箱橱台,各色俱备,统是新制的。原来伯廉是为着要娶王宝仙,置备了这些器具。宝仙不肯嫁他,才赌气接家眷,也是他娘子的福气,现成的得了这副器具。
这时吴子诚到了钱家公馆,就有个仆人,领他到书房里坐。子诚细看这间书房,是连着厢房的,六扇头玻璃窗子,摆了张一担挑的书台,一张木炕,余下的器具,都是洋式台凳,布置得很幽雅。子诚忖道:“这钱先生在这里,倒还发财;他妻子便苦到那般地步。”正在思忖,家人送上点心来,是一碗大肉面。子诚正合胃口,谁知只三四口,便吃完了。子诚自轮船上岸,没吃过一些糕点,有这一碗面下去,才顶得住。只待伯廉来时,讨了二十块垫付的钱,便好趁船回去。谁知等了半日,杳无信息,不觉着急,问他的家人,都说是老爷不到五点钟,是不能回来的。子诚甚是为难,暗道:“五点钟时,轮船已经开了,那里还能回苏州?说不得上楼去问他娘子讨钱吧。”想定主意,踱到楼上,说起要钱回苏州去的话。伯廉娘子没得主意。娘姨倒很会说的,道:“吴老爷难得到上海来,逛两天再回去。这里书房很干净,我去叫他们开铺。”子诚再三止住。一会儿,家人请吴老爷吃饭,只得下去,料想他娘子是没有洋钱的,只得等伯廉回来。桌上的菜,是四样,鱼肉都有,吃来甚是可口,发狠吃了四碗饭。原来碗儿甚小,子诚的食量又大,那里禁得住他吃呢?子诚吃过饭,呆呆的坐着,直到五点多钟,只听得弄外马车声响,门铃摇动,知道是伯廉回来了。家人开门问时,却不是伯廉,是伯廉的朋友,掉下个名片自去。家人将名片送入书房,便对子诚道:“老爷今儿作兴不回来的,太太吩咐把吴老爷的铺盖打开铺上。”子诚没法,只得且住一宿,就随他去开铺。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伯廉才回来。子诚已经睡着了。
次早子诚起来,问知伯廉已回,急待会面,那知他起得甚迟,打过十一点钟,听得楼上叫打洗脸水,料想伯廉起身,就可会面。谁知又是半天,到一点多钟,子诚肚里是饿极的了。幸而饭菜已经开出,一面吃着,方见伯廉下楼合子诚作揖道谢,袖统管里,送出二十块钱。子诚点过收好了。伯廉道:“你也不必回去了,我替你找个事情在上海混吧。”子诚出于意外,那是本来愿意的,故意说道:“只怕我没本事,做不来吧。”伯廉道:“休得过谦,你是买卖场中的老脚色,银钱上又靠得住,人家都愿意请教的,将来还要大得意哩。”子诚甚喜。伯廉留他宽住几天,子诚才安心乐意的住下。谁知这一住,就没再见伯廉回到公馆,正要回苏,恰好伯廉有信叫他到怡安茶栈去。子诚跟着来人,跑了无数路径,才到怡安茶栈,见过伯廉,伯廉叫人把他行李搬来,每月是八块钱的薪水。子诚喜出望外,就在栈里混了半年,告假回苏,去取过冬衣服。子诚本来节省,手中很积下些钱,这回来到上海,又做下些小货,约莫也赚了一二百块钱的光景,自然添置些衣履。回到苏州盘门口,就遇见了小兴。原来小兴席店里的事,还是他荐的。子诚见小兴来在城里,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是在席店里的么,为什么回来呢?”小兴道:“一言难尽,小侄正要来告知老伯哩。”子诚道:“我是才到家,还要发行李去,明儿晚上,你来舍下细谈吧。”二人分手。
原来小兴在那席店里时,管帐先生待他甚好,只是同事见他占了好些面子,人人气不服,都在背后想做弄他。可巧帐房里失去十块钱,不知那个偷的,人人都说是小兴;又道:“他薪俸不多,身上穿的簇新,还在外面吃酒,那里来的钱呢?我们时常见他鬼鬼祟祟的,在帐房里走出走进,也不止一次了。”管帐先生信了他们背后的话。次日一早,就叫小兴,偏偏小兴这日身子有些儿不爽快,起得迟了,越发像真。听得管帐先生叫他,只得起来,急忙跑去。管帐先生道:“你如今气派大了,敝店里买卖小,容不下你,请你到大些的铺子里去吧。”小兴道:“我没有什么错处,情愿在这里。”管帐先生道:“你错处也该自己知道,还用我说吗?”小兴茫然,急的几乎哭出来。那管帐先生还是心存忠厚,不肯指出他的毛病,因此小兴要分辩,也无从分辩,弄得个无疾而终了。既然店里不容,只得把铺盖卷起来,搭了班船回城。那同事里几位朋友,指指点点,在背后暗笑他。小兴只装着没见,满肚皮的忧愁郁结。回到家中,他母亲一见甚喜,只当儿子又发财回来了。小兴却不言语。他母亲问之至再,小兴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做坏了,被人家辞了出来。如今是一个大钱没有,怎样过日子呢!”他母亲听说他歇了生意,脸上便呆了,道:“你为什么不小心?总是高兴得太过了!如今歇了出来,我们母子二人,怎样过活呢?你姊姊是又到上海去了。”小兴道:“我姊姊穷到那步田地,便在这里,也只有占光我们几文,那里还能贴补我们?”他母亲道:“你还没知道哩,你姊夫如今是发了洋财,整整的一大包洋钱寄回来,接你姊姊去的;连你外甥都打扮得浑身簇新的。你还笑她穷呢,我们才是真穷哩!”小兴没得话说。
他母亲自从得了女儿的十块钱,分文未动,虽然小兴歇掉生意,倒还坦然,却不肯对他说有钱,怕他知道了,乱用起来。小兴那知底里,只忧虑没法过活,天天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那脸上尽瘦下来。他母亲又虑他愁出病来,只得劝他道:“你年下给我的六块钱,如今还有五块哩,你放心吧,目下还不至于饿死。你慢慢的想法子,做买卖便了。”小兴这才放心。看看夏天过了,到处求人,也找不成一件事。
那天打朋友处探信回来,可巧遇见了吴子诚,正要去诉诉苦,求他找点事,偏偏这日子诚初到,没空同他谈天,只得怅怅而回。不得已,次日赶早进城,找到吴子诚家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子诚道:“这是暗中有人做弄你;你一定得罪过人的。”小兴道:“小侄并没得罪人,就只他们都不大理我,不知道什么讲究?”子诚道:“这没什么讲究,大约管帐的太看得起你了,不免遭了别人的忌。”小兴低头一想,道:“是了!他们有什么事,总叫我去合管帐先生说,就是这个意思。”子诚哈哈笑道:“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出进。凡人在马背上时,不好十分得意的;得意就要掉下马来。”小兴十分佩服道:“老伯教训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将来找到了事,再也不敢忘了老伯的话!但是如今两手空空,家里还有老母,只愁饿死,到处求人荐事,都是随口答应,那里有老伯这样好人。小侄想了几天,还是来求老伯,可巧老伯回来了,千万求老伯替小侄设法,赏口饭吃!”
子诚听他说的,都是知甘苦的话,恰也很喜他诚实,便道:“你放着那般的阔姊夫不求,倒来求我么?”小兴道:“我姊夫也不见阔。”子诚道:“你口气倒大!你姊夫手里有十几万银子,如今在怡安茶栈里管事,天天马车出进,公馆有两处,还不阔么?”子诚说一句,小兴留神听一句,又喜又恨:恨的是姊姊这般享福,不照顾他;喜是的姊夫既然那么阔,于自己总有些好处。却虑着自己那副嘴脸,辱没了姊夫,只怕不见得认他。呆了一会儿,道:“老伯,我姊夫固然得意,但像小侄这般光景,那里配得上求他去?还是要请老伯费心,替小侄求他照顾吧!”子诚笑道:“‘疏不间亲’,我那里够得上替你说话?只要你得意了,在令姊夫前,替我吹嘘吹嘘,方是正理。”小兴道:“老伯倒说这般风凉话,小侄是目前就过不去了,总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子诚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道:“你不要性急,没钱,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要耽搁半个月才去哩,咱们同伴去吧。”小兴大喜道:“不瞒老伯说,家里连饭米都没有了。”子诚听说,便从袋里摸出三块钱给他去买米。
小兴拿了洋钱,道谢回去,备细合他母亲说知,只那三块钱没提起。原来小兴此时闲着没事,有几个朋友,约他去押摊,输了一块多钱,正愁没得还人家,得了这注意外的财项,还想去翻本哩,他母亲道:“既然你姊夫发了大财,我们同去找他,用不着吴家伯伯的。”小兴道:“母亲还不知道,年下姊姊穷到那般,我还骂了她的女儿,难道不恨我吗?再者,姊夫本不疼顾我的,总说我器量小,如今是更看得我不入眼了,只怕徒取其辱。他既然信任了吴老伯,必是听他的话;况且我又年轻,加上老年人说上几句好话,自然他也信托我了。”他母亲暗暗服这儿子有见识。
小兴吃过晚饭,找了他的朋友卜时兴,想要翻本。时兴道:“咱们摊上是硬气的,赢了拿现钱;输了也不能欠帐,你要还了,我去约人。要没钱,也犯不着抹桌子。”小兴红了脸道:“你当我要赖你的钱么?”身边摸出一块钱,在桌上一掷,道:“我先还你一块,余下的再算。”时兴转过脸笑道:“小兴,我合你闹着顽,你倒当真了!这洋钱你收起来,咱们顽下来一总算。”小兴道:“我本该还你,这有什么客气!只是今天的局道怎样呢?要没局道,我就去了。”说罢,立起身来要走。时兴慢慢的袋了洋钱,道:“你总是那般性急,所以会输钱,要晓得赌钱有三个字的诀窍。”小兴道:“怎样三个字的诀窍?”时兴道:“这三个字的诀窍,说也话长,叫做‘揭’‘歇’‘别’。”小兴不懂。时兴道:“你押宝是要看准了大小路,才好下注码的。没有像你这般开一盆,押一注,这就是性急的毛病。我们老押宝的人,尽管躺在铺上抽烟,只叫人报知了宝路,看准了押他三下两下,就要揭去上家一层皮,这其名叫做‘揭’。怎样名为‘歇’呢?那贪心的人,赢了还想再赢,必至于输而后已。我们的老法子,每天只预备赢若干钱,够了便不再压,其名叫做‘歇’;然而要不见亮别去,始终手痒难熬,再押几下,必然又输了。我们又有一字的秘诀,其名叫做‘别’。袋了洋钱,我们再会吧,自由自在的别去了。你道好不好?”小兴听他这番妙论,不觉出神,忖道:“原来他们那样精明,我如何顽得过呢?”便道:“老时,你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我逢赌必输,原来是个外行!”时兴道:“这倒不然,也有手气好不好;便看准了路,也有时走失。骰子明明是个六,它一转身,就变了一只幺,叫做‘骰子乌滴滴,救宽不救急’。我且问你,如今歇了生意,那里来的赌本?”小兴道:“你休管我,我姊夫寄我的钱。”时兴道:“令姊丈就是钱伯廉么?”小兴道:“正是。”时兴道:“你有这位令亲,不怕输钱,我们来大些的注码,十块头铲板好不好?”小兴道:“我倒情愿小些的。”时兴道:“不拘你大小,我去邀客便了。”小兴道:“我们同去。”
于是二人邀齐了同局的人,到得时兴家里,大家摇起摊来。小兴是领了时兴的教,居然也在那里看宝路,却不甚明白其中的奥妙,依旧是输。押到三四回,都是落空,火性来了,便连押几盆,没一下放过,输了一块六角钱。次日,同局的人,打听小兴转眼就是个财东,特地请他来押宝,口口声声的恭维他,称他舅老爷。小兴得意得极。这日居然赢到三块六角,以后接连赢了几场,胆子放大了,便一块钱孤钉,都会放下去。一天晚上大输,输掉了二十块钱,将赢头吐了出去,还欠人家十三块。这回真要把小兴急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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