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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卷十九
    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钱氏曰】处患难者匆为怨天尤人之言,处贵显者勿为矜己傲物之言,论学术勿为非圣悖道之言,评人物勿为党同丑正之言。
    先生与友人书曰,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
    文不贵多
    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传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余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传宜矣。【杨氏曰】今之文集与今之时艺,若不拉杂摧烧,将伊于何底?
    西京尚辞赋,故汉书艺文志所载止诗赋二家。其诸有名文人,陆贾赋止三篇,贾谊赋止七篇,枚乘赋止九篇,司马相如赋止二十九篇,儿宽赋止二篇,司马迁赋止八。篇,王褒赋止十六篇,扬雄赋止十二篇,而最多者则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枚皋赋百二十篇。而于枚皋传云,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其文委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不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是辞赋多而不必善也。东汉多碑诔书序论难之文。又其时崇重经术,复多训诂。凡传中录其篇数者【沈氏曰】救文格论于此下有北海王睦、临邑侯子騊駼、冯衍、曹褒、郑玄、贾逵、班彪、班固、朱穆、胡广、应奉,应劭、崔驷、崔瑗、崔实、崔烈、杨修、刘陶、张衡、马融、蔡邕、荀爽、荀悦、李固、延笃、卢植、皇甫规、张奂、孔融、杜笃、王隆、夏恭、夏牙、傅毅、黄香、刘毅、李尤、李胜、苏顺、曹众、曹朔、刘珍、葛龚、王逸、崔琦、边韶、张升、赵壹、侯瑾、张超、班昭,共凡一百十字。四十九人,其中多者如曹褒、应劭、刘陶、蔡邕、荀爽、王逸各百余篇,少者卢植六篇,黄香五篇、刘陶、騊駼、崔烈、曹众、曹朔各四篇,桓彬三篇,而于郑玄传云,玄依论语作郑志八篇,所注诸经百余万言,通人颇讥其繁。是解经多而不必善也。
    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原注】桓谭新论。此颜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者也。【原注】陆游诗,文辞博士书驴券,职事参军判马曹。
    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原注】如惠施五车,其书竟无一篇传者。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杨氏曰】惠施多九其书五车,非必皆其自作。
    隋志载古人文集,西京惟刘向六卷,扬雄、刘歆各五卷,为至多矣,他不过一卷、二卷。而江左梁简文帝至八十五卷,元帝至五十二卷,沈约至一百一卷,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赵氏曰】梁武帝作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制旨、孝经、周易、毛诗、尚书、春秋、中庸、孔子正言等讲疏二百余卷,吉、凶、军、宾、嘉五礼一千余卷,赞序诏诰等文一百二十卷,佛经义记数百卷,金策三十卷。简文帝撰昭明太子传五卷,诸王传三十卷,礼大义二十卷,老子义二十卷,庄子义二十卷,长春义记一百卷,法宝连璧三百卷。元帝着孝德忠臣传各三十卷,丹阳尹传十卷,注汉书一百十五卷,周易讲十卷,内典博要百卷,连山三十卷,词林三十卷,玉韬、金楼子、补阙子各十卷,老子疏四卷,怀旧传二卷,古今同姓名录一卷,式赞三卷,文集五十卷。此帝王著述之最富者也。晋葛稚川著书六百余卷。宋乐史着贡举事二十卷,登科记三十卷,题解二十卷,唐登科文选五十卷,孝弟录二十卷,广孝传五十卷,总僊记一百四十卷,太平寰宇记二百卷,总记传坐知天下记四十卷,商颂杂录二十卷。广卓异记二十卷,诸僊传二十五卷,宋齐邱文传十三卷,杏园集十卷,李白别集十卷,神僊宫殿窟宅记十卷、掌上华夷图一卷,又编已作为僊洞集百卷。周必大著书八十一种,又有平园集二百卷。李心传有高宗系年录二百卷,学易篇五卷,诵诗训五卷,春秋考十三卷,礼二十三卷,读史考十二巷,旧闻证误十五卷,朝野杂记四十卷,道命录五卷,西陲泰定录九十卷,辨南迁录一卷,诗文一百卷。李焘作长编九百七十八卷,总目五卷,易学五卷,春秋学十卷,五经传授、尚书百篇图、大传杂说各一卷,七十二子名籍各一卷,文集五十—卷,奏议三十卷,四朝史稿五十卷,通论十卷,南北通守录三十卷,七十二候图、陶潜新传并诗谱各三卷,历代宰相年表、唐宰相谱、江左方镇年表、晋司马氏本支、宋齐梁本支、王谢世表、五代将相年表合为四十一卷。王应麟有深宁集一百卷,玉堂类稿二十三卷,掖垣类稿二十二卷,诗考五卷,地理考五卷,汉艺文志考证十卷,通鉴地理考一百卷,通鉴地理通释十六卷,通鉴答问四卷,困学纪闻二十卷,蒙训七十卷,集解践阼篇、补注急就篇六卷,补注王会篇、小学绀珠十卷,玉海二百卷,词学指南四卷,词学题苑四十卷,笔海四十卷,姓氏急就篇六卷,汉制考四卷,六经天文六卷,小学讽咏四卷。此文人著述之最富者也。
    著书之难
    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与?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方东树曰】按如温公书孙之翰作唐史要论,其用力精勤,笃志如彼,可以砭著书欲速之膏育也。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门人请授,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
    直言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拉,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蒍,玄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盩厔尉,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
    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如曰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冢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民,艳妻煽方处。如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则皆直斥其官族名字,古人不以为嫌也。楚辞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王逸章句谓,怀王少弟司马子兰。椒专佞以慢慆兮。章句谓,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古今人表有令尹子椒。如杜甫丽人行,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瞋。近于十月之交诗人之义矣。
    孔稚珪北山移文明斥周颙,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魏元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
    立言不为一时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入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镴,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观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余还为民。德宗善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议,已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年,并省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僧二千余人。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萑苇之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众而授以地,能以万夫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年视其成,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五年有积畜,命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之符印,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言,乃立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鸟之篇,谓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先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原注】周宪王讳有炖。所著有诚斋集。宪王虽有此命,及薨,妃巩氏竟自经以殉,谥贞烈,以一品礼葬之。盖上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先生与人书曰,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又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哉。
    文人之多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
    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本朝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原注】深。所记刘文靖【原注】健。告吉士之言,空同【原注】李梦阳。大以为不平矣。【原注】见停骖录。
    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杨氏曰】永叔长文章,故不言文章而言政事。君谟长政事,故不言政事而言文章。一以掩其所长,一以厉其所短。古人之意,非浅薄后生所识也。
    先生与友人书曰,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读此一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
    巧言
    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
    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弒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诌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而二者之人常相因以立于世。有王莽之篡弒,则必有扬雄之美新。有曹操之禅代,则必有潘勖之九锡。【原注】世说言潘元茂作魏公册命,人谓与训、诰同风。是故乱之所由生也,犯上者为之魁,巧言者为之辅。故大禹谓之巧言令色孔壬,而与驩兜、有苗同为一类。甚哉,其可畏也。【原注】穆王作冏命曰,无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然则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原注】记者于论语之首而列有子、曾子之言,所以补夫子平日所未及,其间次序亦不为无意。
    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后汉书言梁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缘泽其奸。宋史言章惇用事,尝曰,元佑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于元佑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杨氏曰】希草贬子瞻制毕,掷笔而起曰,今日坏却名节矣。
    文辞欺人
    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后,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杨氏曰】广尝事桓灵,实不可与渊明比。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若渭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后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杨氏曰】唐僖宗光启二年出奔,朱玫立襄王。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余,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夫镜情伪,屏涤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
    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后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钱氏曰】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辞气,必远鄙倍。语录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词矣。有德者必有言,语录行,则有德而不必有言矣。【姚刑部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出辞气不能远鄙,曾子戒之。况于说圣经以教学者,遗后世而杂以鄙言乎?当唐之世,僧徒不通于文,乃书其师语以俚俗,谓之语录。宋世儒者弟子盖过而效之,然以弟子记先师,惧失其真,犹有取尔也。明世自著书者,乃亦效其辞,此何取哉?
    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原注】叶水心言,庆历、嘉佑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绌唐人之学,谓之江西宗派。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末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扬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原注】世说,王隐论扬雄太玄虽妙,非益也。古人谓之屋下架屋。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原注】如绛守居园池记以东西二字平常,而改为甲辛,殆类吴人之呼庚癸者矣。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原注】胡缵宗修安庆府志,书正德中刘七事,大书曰,七年闰五月,贼七来寇江境。而分注于贼七之下曰,姓刘氏。举以示人,无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学为秦汉文者,皆贼七之类也。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原注】容斋随笔论卫青传封三校尉语,史记胜汉书处正不独此。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钱氏曰】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简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杨氏曰】大凡意见最害事,子京立意尚简,遂有不当简而简者,要之新唐书体例自佳。
    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手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后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虬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原注】元阿鲁图进宋史表曰,且辞之繁简以事,而文之今古以时。盖用柳虬之语。【杨氏曰】宋史又太繁,一帝之纪乃至九卷,岂复成义例乎?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宇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唐书,郑余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后生戒。
    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莫可考矣。
    何孟春余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着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末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谷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后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沈氏曰】神宗实录,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蔡应科乞正疏体疏第二条云,二戒沿袭。如称辅臣不曰王家屏、沈鲤,而曰山阴、归德。不曰高拱、张居正,而曰新郑、江陵。又或称官及地方,不曰吏部尚书、礼部侍郎,而曰大冢宰、少宗伯。不曰户部郎中、工部员外,而曰度支郎,将作官属。不曰北直、南直、浙江、云贵,而曰燕、吴、豫章、越、滇黔。诸如此类,沿袭已久,必竟当以为戒。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后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书不当两序
    会试录、乡试录,主考试官序其首,副主考序其后,职也。凡书亦犹是矣。且如国初时,府州县志书成,必推其乡先生之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也。请者必当其人,其人亦必自审其无可让而后为之。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之先生,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官不敢作矣。义取于独断,则有自为之而不让于乡与官矣。凡此者,所谓职也。故其序止一篇,或别有发明,则为后序。亦有但纪岁月而无序者。今则有两序矣,有累三四序而不止者矣。两序非体也,不当其人非职也,世之君子不学而好多言也。
    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唐杜牧答庄充书曰,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今吾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固不可也。读此言,今之好为人序者可以止矣。
    娄坚重刻元氏长庆集序曰,序者,叙所以作之指也。盖始于子夏之序诗,其后刘向以校书为职,每一编成,即有序,最为雅驯矣。左思赋三都成,自以名不甚着,求序于皇甫谧。自是缀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传者,皆汲汲于名,而惟恐人之不吾知也。至于其传既久,刻本之存者,或漫漶不可读,有缮写而重刻之,则人复序之,是宜叙所以刻之意可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论昔贤,妄为优劣之辨,即过称好事,多设游扬之辞,皆我所不取也。读此言,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
    古人不为人立传
    列传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传者,故有碑、有志、有状而无传。梁任昉文章缘起言传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是以寓言而谓之传。韩文公集中传三篇,太学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颖。【原注】又有下邳侯革华传,是伪作。柳子厚集中传六篇,宋清、郭橐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蝜蝂、何蕃,仅采其一事而谓之传。王承福之辈皆微者,而谓之传。毛颖、李赤、蝜蝂则戏耳,而谓之传,盖比于稗官之屈耳。若段太尉,则不曰传,曰逸事状,子厚之不敢传段太尉,以不当史任也。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矣。【杨氏曰】段太尉逸事状,此欲上之史馆,则用行状之例,岂可云传乎。【姚刑部曰】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平生贤否。国朝实录不纪臣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太平御览书目列古人别传数十种,谓之别传,所以别于史家。
    志状不可妄作
    志状在文章家为史之流,上之史宫,传之后人,为史之本。史以记事,亦以载言。故不读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曹署之位者,不悉一司之掌故,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监司守令之位者,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今之人未通乎此,而妄为人作志。史家又不考而承用之,是以抵牾不合。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其谓是与?
    名臣硕德之子孙,不必皆读父书。读父书者不必能通有司掌故。若夫为人作志者,必一时文苑名士,乃不能详究,而曰,子孙之状云尔,吾则因之。夫大臣家可有不识字之子孙,而文章家不可有不通今之宗匠,乃欲使籍谈、伯鲁之流为文人任其过,嗟乎,若是则尽天下而文人矣。
    作文润笔
    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寔各三碑,桥玄、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史传以其名重,隐而不言耳。文人受赇,岂独韩退之谀墓金哉。【原注】李商隐记齐鲁二生曰,刘义持韩退之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所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今此事载唐书。
    王楙野客丛书曰,作文受谢,非起于晋宋。观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别在长门宫,闻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文君取酒,相如因为文,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此风西汉已然。【原注】按陈皇后无复幸之事,此文盖后人拟作,然亦汉人之笔也。
    杜甫作八哀诗,李邕一篇曰,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原注】邕本传,长于碑颂,人奉金帛请其文,前后所受巨万计。刘禹锡祭韩愈文曰,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可谓发露真赃者矣。【原注】侯鲭录,唐王仲舒为郎中,与马逢友善。每责逢云,贫不可堪,何不寻碑志相救?逢笑曰,适见人家走马呼医,立可待也。此虽戏言,当时风俗可见矣。昔扬子云犹不肯受贾人之钱,载之法言,而杜乃谓之义取,则又不若唐寅之直以为利也。戒庵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自录所作,文簿面题曰利市。【原注】今市肆帐簿多题此二字。
    新唐书韦贯之传言,裴均子持万缣,请撰先铭。答曰,吾宁饿死,岂能为是?今之卖文为活者可以愧矣。
    司空图传言,隐居中条山,王重荣父子雅重之,数馈遗,弗受。尝为作碑,赠绢数千,图置虞乡,市人得取之,一日尽。既不有其赠,而受之何居,不得已也,是又其次也。【赵氏曰】隋郑译拜爵沛国公,位上柱国。高颎为制戏曰,笔干。答曰,出典方岳,杖策言归,不得一文,何以润笔?此润笔二字所由昉。宋时并着为令甲。沈括笔谈记太宗立润笔钱,数降诏,刻石于金人院。每朝谢日,移文督之。杨大年作寇莱公拜相麻词,有能断大事,不拘小节。莱公以为正得我胸中事,例外赠百金。曰例外,则有常例可知。周益公玉堂杂记,汤思退草刘婉仪进位贵妃制,高宗赐润笔钱几及万缗,赐砚尤奇。草制尚有恩赐,则臣下例有馈赠更不待言。唐时虽未有定制,然韩昌黎撰平淮西碑,宪宗以石本赐韩宏,宏寄绢五百匹。昌黎未敢私受,特奏取旨。又作王用碑,用男寄鞍马并白玉带,亦特奏取旨。杜牧撰韦丹江西遗爱碑,江西观察使许于泉寄采绢三百匹,亦特奏闻。穆宗诏萧俛撰成德王士真碑,俛辞曰,王承宗事无可书。又撰进后,例得贶遗,若黾勉受之,则非平生之志。帝从其请。以区区文字,馈遗而辞与受,俱奏请,则已为朝野通行之例矣。又欧公归田录记馆阁譔文例有润笔。及其后也,遂有不依时送而遣人督索者。此又乞文吝馈者之陋。
    文非其人
    元史姚燧以文就正于许衡,衡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均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吾观前代马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徐广为祠部郎时,会稽王世子元显录尚书,欲使百僚致敬,台内使广立议,由是内外并执下官礼,广常为愧恨。陆游晚年再出,为韩佗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文公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是皆非其人而与之者也。夫祸患之来,轻于耻辱,必不得已,与其与也宁拒。至乃俭德含章,其用有先乎此者,则又贵知微之君子矣。
    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亦不可轻作。韩昌黎集有上京兆尹李实书,曰,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至其为顺宗实录,书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则曰,实谄事李齐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文法。是时春夏旱,京畿乏食,实一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贷麦苗以应官。陵轹公卿已下随喜怒,诬奏迁黜,朝廷畏忌之。尝有诏免畿内逋租,实不行,用诏书征之如初。勇于杀害,人吏不聊生。至谴,市里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获免。【杨氏曰】顺宗实录非文公原本矣。此处或有已甚,所谓溢恶溢美,自古为然也。与前所上之书迥若天渊矣。【原注】鹤林玉露摘此为疑。岂非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而不自觉其失言者邪?后之君子,可以为戒。
    假设之辞
    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辞。序述往事,以为点缀,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实祖此意,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又曰,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按王粲以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亦是岁也。至明帝太和六年,植封陈王。岂可掎摭史传,以议此赋之不合哉。庾信枯树赋既言殷仲文出为东阳太守,乃复有桓大司马,亦同此例。【原注】仲文为桓玄侍中,桓大司马则玄之父温也。此乃因殷仲文有此树婆娑之言,桓玄子有木犹如此之叹,遂以二事凑合成文。而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得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原注】长门赋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杨氏曰】庄子,孔子见孙叔敖,又云庄子见鲁哀公,年代阔绝。古人作文,既多寓言,便不论也。
    陈后复幸之云,正如马融长笛赋所谓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也。
    古文未正之隐
    陆机辨亡论,其称晋军,上篇谓之王师,下篇谓之强寇。
    文信国指南录序中北字皆卤字也。后人不知其意,不能改之。谢翱西台恸哭记,本当云文信公,而谬云颜鲁公,【杨氏曰】本文但云唐宰相鲁公,不云颜。本当云季宋,而云季汉。凡此皆有待于后人之改正者也。胡身之注通鉴,至二百八十卷石敬瑭以山后十六州赂契丹之事,而云自是之后辽灭晋,金破宋,其下阙文一行,谓蒙古灭金取宋,一统天下,而讳之不书,此有待于后人之补完者也。汉人言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者,其事皆见于书,【原注】汉书艺文志。故定哀之间多微辞矣,况于易姓改物,制有华夏者手。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习其读而不知,无为贵君子矣。
    郑所南心史书文丞相事,言公自序本末,未有称彼曰大国、曰丞相,又自称天祥,皆非公本语,旧本皆直斥彼酋名。然则今之集本或皆传书者所改。
    金史纥石列牙吾塔传,北中亦遣唐庆等往来议和,完颜合达传,北中大臣以舆地图指示之,完颜赛不传,按春自北中逃回。北中二字不成文,盖卤中也,修史者仍金人之辞未改。
    晋书刘元海、石季龙,作史者自避唐讳,后之引书者多不知而袭之,惟通鉴并改从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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