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桂太守款宾念旧 柳公子遇虎招亲
话说杜麻子来到二堂,刚往里走,迎面见桂堂出来。老杜道:“前日去拜的那位柳相公特来回拜。”桂堂听说问:“在那里?快请进来。”老杜道:“他要拜见老爷,这是他的名帖。”
    桂堂看帖上写着”治年侄柳绪”。桂堂道:“你上去回老爷,我见过柳大爷,一会儿同他去见。”老杜点头进去。桂堂来到宅门,见号房领着柳绪主仆刚走进来,桂堂上前接住,说道:“正在这里渴想,知柳哥今日必来。”柳绪道:“洁诚来谒令尊年伯公祖大人。”
    桂堂同至花厅坐谈一会,知道父亲公事办完,领柳绪来至上房。桂恕同金夫人因贾家再三面托,又是梦玉继母之子,前日与桂堂拜为昆季,因此并不客气,竟以子侄礼相待。柳绪走进上屋,见桂恕夫妻赶忙跪拜。金夫人见他温文风雅,气概冲融,与桂堂不差上下,真是一对翩翩公子,心中大喜,亲手扶他起来,对老爷说道:“怨不得贾大姐姐们同梦玉念念不忘,再三谆托。今日见这品儿,真令人可想,与咱们堂儿很像弟兄。”
    桂恕道:“我与他父亲是大考同年,长安旧友。今日见此佳儿,听说芸窗苦志,能读父书,笔下也很去得,又颇孝顺,将来定是玉堂贵客,令人欢喜。”金夫人道:“咱们坐下慢慢再谈。”
    姑娘们送茶之后,桂恕吩咐:“就在上房摆设晚饭。”老夫妻两位领柳绪、桂堂坐下慢慢饮酒。桂恕将这里风俗人情、农桑工贾、士民利弊以及婚丧礼节之事、贤良方正之人,一件一宗,无不悉心细问。柳绪条条应对,诸务周详。桂恕十分欢喜,因而叹道:“膏梁子弟都不过是朝餐夕寝,衣架酒囊,一切世务全然不知。柳郎可为读书特达之士。堂儿虽知上进,而于世事人情未能通晓。”金夫人道:“将来同柳哥常在一堆,讲诗论文,自然通达世务。”桂如点头道:“我正有此意,且消停几天,你带着蟾珠到柳太太家里拜望,当面对柳太太说明,将堂儿附在他家,同柳郎作伴读书,叫他两个都拜在书院掌教高老师门下看文章。柳郎的修金不用柳太太费心。我因孩子们在衙门里念书,胸禁不能开展,徒学了些做公子的习气,最为可恨。今难得柳郎这样好友,又住在村庄,离城甚远,避掉城中市井之气,最为妥当。”金夫人甚喜,说:“老爷见的甚是。一半天我去见柳太太,将堂儿交给与他,再无不肯之理。”
    老夫妻们饮酒说话,不觉天色将晚,柳绪起身告辞。桂恕道:“也罢,出城尚远,不便再留,无事可以常来走走。”柳绪答应说道:“前日号房里因绪家被责,面求伯父公祖免他革役。”桂恕含笑点头,命桂堂送绪哥出去。金夫人再三嘱其常来,回家先为致意。柳绪答应,同桂堂走出外厅。跟班的去叫得禄,将牲口拉到大堂檐下。那些值堂的头役站立两旁,伺候大爷送客。
    柳绪辞别桂堂,就在檐前上马,走出头门,见佟先生们都站在号房门口,柳绪下马笑道:“诸位放心,刚才求过太爷,已准了这个情面,只是以后总要诸事留心。”奚先生们大喜,说道:“真是感谢不尽,等下班的日子专诚到府拜谢,还要尽点微意。”佟先生道:“天已不早,现今深秋天气,说黑就黑,出城到尊府尚有十五里,这几天各处老虎甚不安静,尊驾出了城门,加鞭快走要紧。”柳绪听说,即忙辞了他们,上马走出辕门。外面得禄骑上牲口,主仆两个催着要快,无如街市上正是晚集,买卖交易,挨挤不开,只得忍着性儿慢慢出了城门。
    关厢里有那些左近村庄的男女们,纷纷扰扰,都奔着家去。
    柳绪见红日业已衔山,照着枫树林中霞光遍野,心中十分开畅,随着牲口沿堤慢走。得禄很为着急,说道:“大爷别看景致,咱们沿着山脚还有十四五里道儿,这一向近山,各村都防虎患,真个不是玩的,快些走罢。”柳绪见烟云四起,看看将黑,紧催牲口,渐次来到山脚。见有十来个猎户,拿着枪弩火器,望树林中绕了进去。主仆两个正在依林绕山而走,迎面一阵西风吹开落叶,竟似一阵乱蝶扑人逐马。得禄有些胆怯,用鞭梢指道:“大爷瞧那树根下蹲着个黄的,是个什么?”柳绪吓了一跳,回头问:“在那里?”定睛细看说道:“像是落的黄叶。”心中也觉害怕,使劲加上两鞭,放开牲口一直跑过山脚,出了溪口,沿堤慢走。得禄后面笑道:“刚才绕着山走,将个心跳上了脑袋,浑身只是出汗。这会儿跑过山脚,有三里多路,任什么也不怕。牲口跑的发喘,咱们到溪河去饮点水再走,横竖到家不上四里来路。”柳绪道:“刚才我也有些害怕,跑离了山脚才放心,多时不骑牲口,很觉颠的慌,我也要下来歇歇。”
    一面说着,主仆都下了牲口。拉着走了有一箭来路,听着溪水淙淙,柳绪将马交给得禄拉去饮水。得禄拉着两个马走到溪边,那牲口再也不肯下去,在堤上只是撒溺。得禄道:“不好,这两个马跑破了尿泡,尽着溺个不止。”柳绪道:“我去拔几根茭草给他吃,歇会子只怕就好。”说着,走下堤去。得禄听着主人大叫道:“哎呀!”刚要接问,只见一只大黑虎横咬着柳绪,纵身跳过溪去。随着一阵大风,飞砂拔木,那两个牲口一齐大惊,往前直奔。得禄拉他不住,一跤栽倒,口里发口禁,身如绵软,含着眼泪往前带爬带走,奔回家去。这且慢表。
    且说柳绪被虎咬住,自问必死,半边身在虎口痛不可忍。
    那只虎衔人跳过一座山头,来到悬崖边一棵大树根下将人放下。
    那虎扑地跳去有一丈来远,在草地上打滚。柳绪想道:“他此番跳过来定然来吃,断无生理。我何不爬上树来,倘能逃得性命亦未可定。”急忙站起,不顾疼痛往上使劲就爬。那树身上绕着老藤,倒像是登梯一样,上去有一丈多高,正在气喘心跳,谁知那密叶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拉住柳绪说道:“我在此间等着救你,只管放心。”柳绪出其不意,又吓了一个半死。
    那人使劲一提将柳绪拉了上去,给他骑在一个大小杈里,叫他把树坐稳。那人随即盘树下来,刚到树根尚未站稳,那只大虎业已转身跳来,迎面一扑,那人扭身一躲,顺手在腰间拔出一个大铜锤,抢离树根。那虎将前爪在地一伏,急纵过来,将那条刚尾就人一剪,谷振山鸣,叶落如雨。那人闪开一步,赶着抢进身去,照着鼻梁一锤打去。那虎负痛大吼,往上一撺,那人将身一折,望着虎腰上使劲又一锤,跟着在腰跨上用尽气力踢了一脚,不等那虎再跳,赶着又是一锤,那虎过于受伤,动弹不得。那人反身站住,按着虎颈接连几下,只见那条虎尾勉强一竖,接着吼了一声,呜呼西去了。那人还怕他死的不很舒服,又在周身上下给他大锤一顿。此是九月半后,凉月满山,石缝里的寒蛩顺着西风悲鸣不已。那人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会,依旧将铜锤插在腰里,走到树边叫道:“你下来罢。”
    却说柳绪自从坐在树上看那人同老虎格斗,只觉汗流浃背,胆战心惊,恨不得帮着那人一下子将虎打死。昏昏沉沉看了半日,直到此刻心才放下。听见那人叫他,急于要下树来,谁知身子被虎咬伤,一路拖来,周身擦坏,兼着刚才爬树使劲过猛,十指皆破,无处不疼,这会儿倒动弹不得,扎挣着勉强下来,十分吃力。那人扶住,站在树根旁。柳绪道:“不知尊兄名姓,何以在此救我性命?尊府住在那里,明日举家到府拜谢。”那人道:“我姓冯名富,就在这山后陶家庄住,世代都靠打猎为生。我父亲是个拳棒教师,将生平最得意的几门手脚不传徒弟,只教会了我们兄妹两人。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只剩我同妹子两个。昨晚上我父亲托梦说:‘明日有个孝子要被虎伤,应该你救他性命,他就是你的妹夫,不可错过。’叫我吃过晚饭在这树上老等。我想父亲生平从不说谎,想是真的,叫妹子收拾晚饭,吃过到这里坐了好一会,谁知真个老虎拖了你来!但不知你姓什么?住在那里?如今是我的妹夫,同我回去成亲。”柳绪道:“小弟姓柳,住在孝义村,家有老母,室中已经娶妇,蒙兄救命之恩,定当重报,令妹之事,断不敢从命。”冯富听说勃然大怒,说道:“你这人好没良心,又不讲理,刚才老虎咬了你来,你为什么不对他说不敢从命?这会儿有了命,你又会不敢从命,真是野事!”柳绪道:“冯兄息怒,并非小弟不敢遵命,因老母在堂,还有糟糠之妻,小弟不敢作主,此事只好慢慢相商。”冯富道:“老太太那里自然要去通知,若说你有姓康的做妻,难道就不可以再娶我们姓冯的做老婆吗?”柳绪甚觉好笑,说道:“明日同家母到尊府商议。”冯富道:“这会儿已将半夜,目今各处都有虎患,咱们回家去罢。”柳绪应允。
    冯富过去将老虎背上,叫柳绪跟着走过后山,下去不远,就是陶家庄。冯富走到自家门首,叫妹子开门,里边答应,黑影里将门开掉。冯富道:“快些点灯,还有人同了回来。”那姑娘答道:“屋里有灯。”冯富领着柳绪走进屋里,将老虎放在地下,让柳绪坐在炕上。柳绪见墙上挂着几张虎皮,这边板壁上都是一溜儿弓弩军器。猛抬头见那灯背后墙角上挂着一个人头,披散着头发。灯下见冯富生得剑眉环眼,高颧大鼻,坐在一条凳上,威风凛凛。柳绪心中惊恐,想道:“看他相貌,听他刚才说话,是个爽烈汉子,如其不从,竟有性命之忧。脱离一虎,又遇一虎,白死在这里也无人知觉。”
    柳绪正在思想为难,冯富叫道:“二姑娘,你关上门不到屋里来,站在院子里干什么?”那姑娘答应,走进房门。柳绪赶忙施礼,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桃腮,十分美丽,与他令兄大人迥乎各别。同柳绪见过礼,就坐在冯富凳上。冯富指道:“这就是父亲梦中所说的妹夫,我对你说明,才去救他回来。这老虎就是媒人,你们也不用客气,两个人磕个头就算了”。说着,站起身来,左手拉着妹子,右手过来拉住柳绪说:“你两人磕头罢。”柳绪被他抓住,臂痛如折,疼不可忍,赶忙双膝跪下,冯姑娘亦跪下,双双对拜。冯富心中大乐,不觉呵呵大笑,说道:“好快活,完了我一件心事。”看他夫妻拜完起来。对妹子道:“我打完老虎,肚子饿了半日,家里有的野味,温上酒,咱们吃杯喜酒儿。”冯姑娘收拾酒菜,摆在炕桌上,移过灯来,兄妹夫妻三人饮酒。只有柳绪周身疼痛,呻吟不已。冯姑娘知道身被虎伤,说道:“咱们家有虎伤药,为什么不敷上些?”
    冯富道:“这是你的事,我全不知道。”冯姑娘连忙取药,用水调好,叫柳绪解开衣服,将被伤处所都替他敷上,又用金疮药上了擦伤之处。柳绪见他如此光景,由不得动了一段情肠,与他十分亲爱。两个人相偎相倚,倒像是久别初归的那番亲热。
    冯富只管大饮大嚼,随他夫妻们说笑言语,全然不知,柳绪已止痛,三人畅饮,比刚才大不相同,彼此毫无拘忌。冯富饮酒得意,将生平本领高谈阔论。
    正说的高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们吃会子酒,叫妹夫安歇。我到他家去通个信儿,别叫老太太哭的伤心,明天同着他家的人来接你们家去。”柳绪连声应道:“大哥说的很是,就请去罢。”冯富又喝了三大碗酒,站起身来,将腰间铜锤拽了一拽。柳绪对他说明门前方向牌匾,外面管事的相貌、名姓。冯富点头,扬长而去。
    冯姑娘跟着出去,关上街门走进房来,见柳绪坐在炕上,将脸握住,问道:“你为什么?”柳绪放下手来指道:“那是谁的脑袋?怎么挂在屋里?我很害怕。”冯姑娘笑道:“那是个干的人熊脑袋,看着很像个人头。”柳绪笑道:“刚才叫我很吓了一跳。这个老虎就该丢在院子里,还怕谁来偷去不成?我瞅着他总有些胆怯。”冯姑娘道:“这容易,等我拿他出去。”
    说着,走到那边,左手抓着虎尾,右手拿着一个前爪,将虎提了出去。柳绪大惊,问道:“这虎有多重?你怎么拿得动他?”冯姑娘笑道:“这虎不过二百来斤,还不算很大的老虎。”
    柳绪摇头说道:“我从此怕听‘老虎’二字,就见个画的也要心惊。”冯姑娘笑道:“有我在,怕什么老虎!”说着话,将残酒撤过,收拾完结。夫妻两个铺炕安寝,说不尽这一宵海誓山盟,万千恩爱。这且慢表。且说得禄带爬带走有一箭多路,动弹不得,卧在草堆睡了一会,只觉着寒露满身,清光遍野,站起身来一步一颠,望着村里回去报信。走下有二里多路,望见村口,那两匹马在路旁吃草。得禄过去拉他,那马一惊,又忽然浑跑。得禄一面吆喝,赶着追赶,又闹了好一会,才将两个牲口拉着走进村来。到了门口,使劲打了半日,里面包勇开出门来,见是得禄,忙问道:“怎么这会回来?大爷呢?”得禄哭道:“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包勇叫声:“哎呀!”一个头晕倒在地下。得禄叫喊一会,包勇哭道:“疼死我了!”随将牲口拴在院里,将门关上,领着得禄进去,急打上房院门。
    薛宝书听见,叫老妈儿开门,想是大爷回来。老妈儿摸梭一会,出来开了院门。包勇们往里飞跑,口里叫道:“大奶奶快去回太太,说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宝书听见身子一软,不觉死了过去。柳太太在床上听见,忙问道:“大爷怎么?”包勇大声答道:“被虎拖去了。”柳太太叫声:“哎呀!”也就晕了过去。此时内外丫头老妈、雇工小子都骇的起来,无不放声大哭。
    柳太太婆媳房里都站的是人,不住口的喊叫,好大一会,两边苏了过来,都只要寻死,丫头、老妈拼命拉住。婆媳两个哭喊不出,睁着两眼就像疯魔的一样,不顾性命。包勇们往来两边房门口,劝了太太又劝奶奶,一个个无不悲哀叹息。正在难解难劝之时,有个雇工来找包大爷说:“大门外有人打的很急。”
    包勇听说飞跑出来,同着雇工开了大门。只见一个大汉子走了进来问道:“那一个叫做包勇?”包勇吓了一跳,应道:“是我。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那人笑道:“你家大爷叫我来通个信儿,说老虎没有吃他,现在我家成亲呢。”包勇忙问道:“真个吗?”那人道:“若不真,我怎么知道呢?”包勇不等问个明白,飞跑赶到上房,大声叫道:“大爷在了!叫人回来通信。太太、奶奶快些别哭。”柳太太那里肯信,说道:“你叫那人来,我当面问他。”一面叫大奶奶也来同问。包勇去不一会,领着那人进来,站在上房门口。柳太太问道:“这大爷尊姓?是谁叫你来的?”那人答道:“我叫冯富,只有兄妹两个,住在陶家庄。昨晚上我父亲托梦说:‘明日有个后生要遭虎难,必须你去救他回来,他就是你妹子佩金的妹夫。’梦中指明了方向。我今日晌午错些就在那里等着,直到太阳下去多时,果然一只大虎将你家大爷拖来。我将他藏在树上,转身打死了老虎,领他回去同我妹子成亲。他说没有禀过老太太,还有姓康的奶奶,是不肯应允。叫我动了大气,他才依我。因想着太太们一定着急,故此赶着来通个信儿。我在这里过夜,明日同人去接他夫妻回来。”柳太太道:“原来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我婆媳先磕头拜谢。”说着,都跪了下去。急的冯富赶着回拜,说道:“打死个把老虎有什么要紧。”彼此拜完之后,柳太太婆媳感激不尽,连包勇及一切男女无不喜欢感赞。
    柳太太问起陶家庄离此间有多少远近,冯富道:“有十三里来路,咱们走着不值什么。”柳太太对包勇道:“冯大爷是咱们的恩人,如今又是至戚,此刻特来通信,走了多少路,过于辛苦,就在外间屋里吃杯酒,明日大爷回来专诚再请。”包勇答应,赶忙摆设酒菜,让冯富坐下。柳太太同媳妇出来亲自敬酒。
    宝书道:“我无兄妹,明日妹子过来,我同他如手足一样。冯哥如不嫌弃,咱们也拜为兄妹。”冯富大喜,就在堂前对天结拜,又同拜过太太。冯富道:“明日我家二姑娘过来,总要大妹子你照顾他些。”宝书道:“大哥只管放心,从此姐妹总不分彼此。”冯富大乐,也不用他们逊让,一面饮酒,又将梦中嘱咐之言说起,手舞足蹈细说一遍。腰间拔下铜锤,说道:“这样兵器是我父亲的遗物,在我手内不知打过多少惊人的猛兽,今日是他救了妹夫。”柳太太同众人见那铜锤金光闪闪,不胜赞叹。正在谈的高兴,只听得鸡声四起,壶漏将残。柳太太见冯富颇有倦意,吩咐包勇陪出外厢安寝。里面婆媳们又感叹一番,各去休息。次日早间,薛宝书收拾衣裙首饰,吩咐包勇办理彩轿,内外备下两席。柳太太吩咐将村里三四位高年亲戚请来,说明缘故。又叫包勇给冯大爷换了衣帽鞋袜。此时满村中都知道柳绪遇虎,陶家庄冯家招亲,今日接新人回家。那些同柳家来往的亲友们,都赶着出分子、送贺礼,男女都来要看新人。薛宝书婆媳商量,只好赶办酒饭,另日备席再请。柳太太道:“只好如此办法,不然一会儿那里备得及这些酒席。”
    早饭之后,内外亲眷都已到齐。包勇同冯富带着两个小子,骑上牲口,跟着鼓乐彩轿望陶家庄来。且说柳绪同冯佩金一宵恩爱,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梳洗,真是两个人恨不得挤成一个才好。吃完早饭,已是晌午时候,两人正在谈心,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佩金道:“咱们间壁尹家今日娶媳妇,等花轿过来,出去瞧个热闹。”柳绪点头。听那鼓乐之声业已相近,拉着佩金同去开了街门,只见老少男女都在门前看花轿。对门的靳家婆媳亦站在门前,见冯佩金同个后生并肩而立,看那光景十分亲热,因止不住问道:“二姑娘,这位是谁?咱们总没有见过。”
    佩金出其不意,被人问住,随口应道:“是他。”靳大嫂子道:“咱们正问的他是谁?”佩金满面通红,应道:“是他,是他,你还没有听见。”靳家正要再问,只见鼓乐走到冯家门口站着不动。柳绪回过头去,见包勇们骑马跟着花轿,忙对佩金道:“咱们家的花轿,只怕是接你的。”佩金听说,赶忙跑了进去。
    花轿到门,派来的丫头、老妈儿先下小轿,拿着包袱跟了冯富、包勇走进门来。冯富叫道:“二姑娘,你婆婆叫了花轿接你,快些收拾就去。”丫头、老妈进屋见礼,忙给佩金装扮。包勇、得禄见大爷满面皆伤,衣服破损,主仆们悲喜交集,忙将带来衣帽请大爷换上。这会儿左右街坊才知道冯二姑娘今日出嫁,刚才同站的就是姑爷。不一会,新人上轿。冯富请间壁孟大妈过来照看屋子,又叫了两个壮汉抬着老虎,同柳绪们骑上牲口,跟着花轿往孝义村而去。所过的村庄镇市,人人都看热闹。走了多会,已到柳家。此时门口站满是人。柳绪先下牲口跑将进去,无暇同诸亲说话,一直走到上房。柳太太正陪亲眷坐着,柳绪走至面前跪下,抱腿大哭。婆媳两个说不出那伤心的道理,也哭了个要死,众人极力劝住。柳绪呜呜咽咽的哭道:“几乎母子不能见面,真是死里逃生。”柳太太将他拉起,哭道:“你是两世为人,冯哥的恩义令人难忘,报答不尽。”柳绪站在面前,婆媳两个见他脸上许多伤损,更是伤心不了。外面新人早已出轿,鼓乐吹过几次,众人请婆婆出去见礼。柳太太带着柳绪夫妻,还有那些亲眷太太们一同来到正厅,看那新人与宝书不差上下,心中大喜。众人请太太坐了,受儿子、新妇行礼。夫妻三个一同拜过,又见了众亲友。柳太太请过冯富来,带着儿子、媳妇拜谢。冯富笑道:“你这位老太太好多礼,我只会拿野兽打老虎,身子倒还活泛,若叫我磕头行礼,周身发木,倒像害病似的。”男亲女眷听他说话,一齐好笑。诸事完毕,柳太太邀了诸亲眷领着新媳妇刚要进去,冯富叫道:“且慢走,瞧瞧这个。”说着,飞跑出去,将那老虎夹了进来,丢在中厅地下。男女亲眷都远远站着,不敢相近。柳太太见那死虎尚然威不可犯,想昨日绪儿被他咬住那光景,真是可怜可恨。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泪交流,远远指着老虎大骂一顿。宝书也恨极了他,走将过来,弯下柳腰,拿着那雪白粉嫩的拳头在老虎身上连打几下。冯富止不住呵呵大笑,说道:“大妹妹好胆]子,公然会打死老虎。”一句话刚才说完,引的一厅内外哄然大笑。宝书亦觉好笑,走了开去。冯富叫道:“瞧瞧手上,别叫老虎毛扎破了是不当玩的。”佩金忍不住,对着哥子笑道:“就说的人家一点本事没有,只让你会打老虎。”说毕,走将过去,提着老虎四爪使劲的往院子里一扔,只听见”拍拉”一响,将站着瞧虎的人压倒了六个。众人又笑又惊,深服他兄妹的本领。柳太太带着媳妇将诸亲邀至上屋,安设酒饮。冯佩金与薛宝书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同他哥子一样举止爽快,毫无一点做新媳妇的光景,跟着婆婆、姐姐陪客照应,颇为麻利,柳太太们心中不胜欢喜。晚上客散之后,先服侍婆婆安寝,又跟着宝书料理收拾完毕,夫妻两个到对面西屋里新房安歇。次早起来收拾,到上房请安。包勇进来回说:“冯大爷定要家去,款留不住。”柳太太对佩金道:“我想你兄妹两个相依度日,如今你来我家,只剩他一人,每日饮食起居无人料理,很不是事。咱们书房后面是个大敞院子,里面有几间房屋并无人住,请你大哥到那里倒很爽快,咱们养活他一辈子,也是该的。你兄妹们又不离开,彼此都有照应。你去说明,我着人给他搬家。”
    佩金欢喜之至,同柳绪们赶忙出去来见冯富。只听见他在屋里嚷着定要家去。佩金们进去不知怎么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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