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张批:此回文,方使娶瓶儿事收拾干净也。然则又是将六人一一描写一番。而二十五回“春昼秋千”,犹是第一笔;则此回早已收束二十回,以赶文热。至二十九回内,一齐结煞也。甚矣,作文固难,看文犹难也,看他用王姑子闲中一笑话,将六人俱提出,便知此回文字之主意也。
    第一段,写月娘;第二段,写玉楼;而瓶儿、金莲二人,随手出落;娇儿、雪娥二人,遥遥影写;而孟三姐,特地另写上寿;见风光与众不同。至金、瓶二人另结,见始合而终离也。
    写西门、月娘和好是一段,玉楼主谋治酒又是一段,众人饮酒,又是一段,内插敬济,为“元夜戏娇姿”作引。李铭一来,伯爵二人一请,又为桂姐留后文地步。盖不看破,则西门势必又娶桂姐来家,而直冷落,又何以为后文穿插点染之用?故又必为之留一地步,而西门之于桂姐,已断无娶之之情矣。文字经营惨淡,谁识其苦心?是两段照应的文字。在烹茶传外者, 后接写玉楼上寿,又将诸人后文俱用行令时自己说出。如金莲之偷敬济,瓶儿之死孽,玉楼之归李衙内,月娘之于后文吴典恩,西门之于一部《金瓶》。一百回内,以月娘避乱,孝哥幻化,与春梅嫁去,守备阵亡作照。雪娥之于来旺,以及受辱为娼,皆一一照出。或隐或现,而昧昧者,乃以为六人行酒令。夫作者吃饭无事,何不可消闲,而乃为人记酒令哉?是故《金瓶》一书,不可轻与人读。
    月娘之于金莲进门,不怒不怨;而于瓶儿进门,力深怨者何故?盖金莲之先,未有金莲;而瓶儿之先,已有一金莲也。有一金莲,而月娘亦为之怨,则金莲之妒可知矣。
    月娘之于西门上气,由瓶儿故也;因瓶儿上气之由,又因金莲故也。则必欲写月娘与西门不和,总欲衬金莲之恶,而不尽尔也。观瓶儿问西门“有金鬏髻没有”,而西门之对乃带惭色,则大可知矣。盖西门利瓶儿之财色,而月娘又专利其财者也。夫利人之财,而人挟其财以来,虽不骄我,我已不堪矣。况乎上房现收其三千元宝,几箱珠玉,彼虽不言,我已抱愧。兼之金莲在西门处一跳,月娘处又一挑,安得不老羞成怒?此又必然之势,月娘之心事也;然而瓶儿已来,倘不一写,即收转来,则何所底止?又安得放手写如锦如火之热闹也?故接手即写西门复和,月娘烹茶之事盖收转之笔也。
    写月娘烧香,吾欲定其真伪,以窥作者用笔之意。乃翻卷靡日,不得其故。忽于前瓶儿初来,要来旺看宅子,先被月娘使之送王姑子庙油米去,而知其假也。何则?月娘好佛,起先未着一笔,今忽与瓶儿来之第三日,即出王姑子。后文王姑子引薛姑子,乃至符药等,无所不为。而先刘婆子引理星,又其明鉴。然则烧香一事,殆王姑子所授之奸谋,而月娘用之而效。故后文纷纷好佛无已,盖为此也。况王姑子引薛姑子来后,瓶儿念断七经,薛姑子揽去,而月娘且深恼王姑子,是为薛姑子弄符水,故左袒之也。然而其引尼宣卷,无非欲隐为此奸险之事。则烧香为王姑所授之计,以欺西门无疑也。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挽面门主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兼有《周南·谬木》之雅,则不必怨;即怨矣,而乃为之析子,是违心之论也。日不然。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而不怨时,不闻其祈子。 日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睢》,说得太好,反不像也,况转身其挟制西门处,全是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愈衬得烧香数语之假也。故反复观之,全是作者用阳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也。
    内金莲摸香球云“李大姐生了蛋了”,闲闲一语,遂成生子之谶。

    
    词曰: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
    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
    行。【张夹批:黄绢幼妇。】
    ——右调《少年游》
    【文禹门云:吴月娘原不能称大贤大德之妇,设使其于归诗礼之家,而濡染刑于之化,唱随相得,家室定宜,丈夫爱其温柔,姬妾喜其覆庇,纵不能追踪荇菜,亦当无愧于蓣蘩也。或问何以知之?吾于西门生前所容,西门死后能守信之也。至于居家小节,持家大体,其间别有学问,即治国亦此规模,为文人志士之所难能,而责成于妇人女子不亦谬乎?而况人因境转,境随时移,不幸而为西门庆之妻,固已辱于泥涂而堕入陷井也。试思西门庆何如人乎?或为其严父,或为其明师,或为其难兄,或为其畏友,尚不知能挽回一、二否?为其以下之人,竟欲禁止而救正之也,势必有所不能。与此等人相处,而又为其妻,居然不受其辱,已可谓明哲保身,又复能悔其心,真可谓经权得法矣。
    盖良人者,妻妾所仰望而终身世也。夫可弃其妻,妻不可绝其夫。求子一层,纵然是假,却亦假得大方。有此心始能有此事,行此事尚欲诛其心,责人无已时,想必以金莲之品箫,瓶儿之马扒,为是真不假。嗟乎!错矣,大误矣。
    彼以收瓶儿之物为月娘罪,此不过小家女儿眼皮浅,并非杀人放火劫来者,亦非养汉偷人骗来者,况有为首者在。且有罪坐家长知情一层,无非责以不应,亦何至深恶痛绝,直以大奸大恶,竟置诸淫妇于宽典也。是诚何心哉!如以收其财不应阻其娶,岂瓶儿为必应娶之人,实为不可不娶之人乎?曾亦思瓶儿之未来,岂因月娘之所阻乎?瓶几之竟来,又岂月娘之所能阻乎?西门庆恼月娘,非西门庆而亦恼月娘,是又一西门庆也。】
    
按:此评误置于九十八回后,系装钉错简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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