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张批:此回写金莲淘气,乃先写如意,总为金莲淘气之根也。
    申二姐之见怒于春梅,而月娘乃与金莲合气,何也?日以春梅实以玉箫故也。玉箫又月娘之婢也。玉箫婢私书童,金莲之所目睹者也。意中岂不日:尔婢私人而不知,乃责我婢之骂人,且日:奶子私主而不管,乃管我婢之骂人。况乎自不愤吹箫,其心高气傲,已争十二分体面。盖自有瓶儿以至于今,方得其死后一畅,不知不觉,诸色尽露骄矜气象,且也自元夜游行之志,今即以瓶儿之衣酬之,其满为何如?乃月娘一语拂之,宜乎其不能耐矣。而壬子之期又误,故满腹矜骄满足,变为满腹拂逆不愤,以与月娘闹,盖犹欲为忆吹箫之稿也。不知月娘止见春梅,不见玉箫,甚矣! 不修其身,无以齐其家,月娘无以服金莲,西门亦无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谓也。信平作者以阳秋之笔,隐罪月娘,而以玉箫明丑之也。
    前文教众人到娇儿房中去,是一番羞怒。此回月娘说春梅,而金莲护短,是一番羞怒。 西门庆护短,又是一番羞怒。此丹娘淘气之由,而皮袄又是一番心事,合在其中发出,却不在此帐算也。
    皮袄者,瓶儿之衣也,乃月娘、金莲争之,直将其墙头二人公同递物心事说出。夫月娘、金莲,西门庆之妻妾也,瓶儿,花家之人,三人并未谋面;乃一旦月娘为之设法,用盒抬银,金莲、月娘、春梅铺毡,墙头递物,不啻与瓶儿一鼻孔出气者,财之为事也。夫财在而月娘有心,金莲岂无心?乃银物俱归上房,而金莲之不愤可知。其挑月娘、西门不合于瓶儿入门时,盖有由也。至于瓶儿入门,问金 髻,西门词语之间,上有愧色,况众妻妾平!其争其妒,大抵由财色而起。夫财色有一,已足亡身。今瓶儿双擅其二,宜乎其死之早,并害及其子也。至于死,金莲快,而月娘亦快。金莲快,吾
    之色无夺者;月娘快,彼之财全入已;故瓶儿着完寿衣,而锁匙巳入上房矣。此二人之隐衷也。乃金莲之隐易知,而月娘之隐难见,今全于皮袄发之。何则?金莲固日他人之财,均可得也,而月娘则久已认为已有矣。一旦西门令二婢一奶子守之,己不能耐。然而月娘老奸巨滑人也。回心一想,即守之于花楼下,乃我之外库耳,且可息人之争,故从之而下逆。今忽以皮袄与金莲,是凡可取而与之者,皆非我所有也,能不急争之于?然而老奸巨滑者,必不肯以此而争之,则春梅一骂之由,正月娘寻之而不得者也。而金莲又有满肚不愤乃一旦而对面,不至于撒泼不止也。写月娘、金莲必淘气而散者,一见西门死后,不能容金莲之故。且瓶儿先疏后合,金莲先密后,正两两相照也。
    写月娘以子挟制其夫处,真是诸妾之不及,真是老奸巨滑。 以此而知,从前烧夜香俱假也。作者特用阳秋之笔,又写一隐恶之月娘与金莲对也。
    前瓶儿来,月娘扫雪,盖与瓶儿合也,却是玉楼生日。此与金莲淘气,是与金莲疏也,却又是玉’楼生日。遥遥相对,为一大章法,大照应。
    金莲撒泼之先,却写一玉姐含酸。夫玉姐自入门时至今,何日不合酸?乃此日不能宁耐,何哉?盖有惩于瓶儿也。何则?元夜取皮袄,玉楼、瓶儿皆有皮袄者也,是二人乃一体之人。今几何时,而瓶儿之衣,已入他人之手,固应于伯爵家赴会时,现金莲翩翩之态,而自动前车之悲也。况瓶儿之财,人争利之,玉楼亦几几乎续之矣。 明眼人岂不自知?—固一念及,而薛媒婆之恨,已悔无及矣。此处写含酸,特为李衙内引也。则又作者散场之笔,而何其神妙如此!
    未娶金莲,先娶玉楼;未散金莲,先散玉楼。信乎玉楼为金莲之衬叠文字也。
    一路写金莲得意。不特瓶儿死后,诸事快意,即李桂儿被拿,又是第一快心之事。盖欲为金莲放心肆意于敬济,以逼到武二哥手,故不得不为之极力写其肆志快意—之极也。桂儿宠而金莲受辱,月儿宠而金莲之出身处受 污。总之,作者深恶金莲,处处以娼妓丑之,且以娼妓丑其出身之所也。
    争锋毁院后,月娘、瓶儿始合;惊走三官,月娘、金莲已离:又是绝大章法。盖前桂儿败,而月娘快,金莲亦快。两快,而瓶儿容与其间矣。 此文桂儿败,而金莲愈快,月娘未必快。愈快则骄,未必快则怒。宜乎金莲、月娘之共相对敌也。月娘未必快者何?盖以干女故也。看其前文为桂儿说东京人情,此文为桂儿解释三官,俨然一李三妈之不啻。甚矣!作者特用大笔如椽写一桂儿,盖欲骂西门庆之妾为娼,而使其妻为老鸨儿也。故写月娘纯以阳秋者以此。混混看者,谁其知之?
    看他写相骂时,却夹写玉楼、娇儿、大妗子、三尼诸人,真是心闲手敏。而雪娥必至闹后方言,大姐在坐而无一言者,各人心事如画。盖雪娥自快,而大姐为瓶儿快之也。至于放去姥姥,又是绝妙乖滑之笔,分明借姥姥起端,却是借起端为省笔。不然,月娘骂姥姥固不妙,姥姥阻金莲与不阻金莲亦不妙,文字大是碍手,不如一去之为畅快好写也。
    金莲入门时,大书其颠寒作热,听篱察笆,盖以一笔贯至此回也。
    月娘骂处,却都是瓶儿、雪娥旧话,是代从前受怨之人一齐发泄,然则怨怒之于人大矣哉!
    此处写玉楼,其云雨处,与雪夜烧香之月娘一样,而西门亦是一样抱渐。然而玉楼自是含酸,月娘全是做作,前后特特相映,明明丑月娘也。
    夫写相骂之时,乃插三尼,可谓忙中闲笔矣。乃直写至看狗,其闲为何如哉!
    玉箫学舌,作两番写,其相骂时,亦作两番写,中用拉劝者一间也。
    篇内写月娘相骂,忽入金莲,知桂儿被恼之言,不是闲扯。盖特写金:莲于瓶儿死,又桂儿辱,一片得意骄人神理,为金莲数月来,月娘之所不能宁耐者也。
    内插荆都监事,明言荆棘起于庭前,行见月缺花残,劳园募芜,为‘歌舞者报一伤心之信也,岂泛泛写一交游之人乎?
    上文写一吃溺之金莲,此回又写一效尤之如意儿,总为舔痈吮痔者极力丑之也。
    写月娘挟制西门处,先以胎挟之,后以死制之,再以瓶儿之前车动之,谁为月娘为贤妇人哉?吾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也。
    写西门踢玉箫,亦偏爱常情,乃,不知作者特特点出玉箫吹散梅花之故也。
    申者,七月之数也。莲至七月将衰。又申者,金也。金风新来,宜平金莲母子之所必争者也。郁者,也, 春意于将来,自当与春梅相合。况韩者,寒也,秋来则寒,寒至有秋。故申二姐,必韩道国家荐来,而此后至西门死,全写雪月时节,是知由此秋风而渐引也。
    月娘怒金莲,说桂姐事只我知道,又为干女儿护短也。则月娘岂人类哉!

    
    诗曰:双双蛱蝶绕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
    故园有情风月乱,美人多怨雨云迷。
    频开檀口言如织,温托香腮醉如泥。
    莫道佳人太命薄,一莺啼罢一莺啼。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八月初二日。
    【文龙评:是书若但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为必有之事,其人为实有之人,决非若《驻春园》、《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艳》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书之信口开河,无情无理,令人欲呕而自以为得意者也。何以谓之不淫也?凡有妻妾者,家庭之间,势必现此丑态,以至家败人亡,后事直有不不可问,见不贤而内省,其不善者而改之,庶几不负此书也。
    (二)
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三月二十五日。
    文禹门又云:潘金莲初心,原想缠住西门庆,而西门庆竟不受羁勒也。盖淫人之淫,初不因乎情,渐不因乎色,但遇淫人,即动淫兴,其始犹知选色,其继遂一味贪淫。绿色有妍媸,是人之所共见者也。而淫,卜别有滋味,惟淫者乃独知其趣焉,此非可以言语形容者也。总之,千其人者千其貌,百其妇者百其器,此中大有分别,固非金莲之一人能尽者也,又乌能缠住西门庆乎?
    人知章四儿亦学王六儿、潘六儿之两口并用,而未知章四儿别有所长,非两个六儿所能及。此西门庆之所以必欲前去,初非金莲之所留得住也。
    若玉楼者,却是因情而不合,因情而大吐,因情而致西门庆之来。乃西门庆仍是以淫报答之,以淫酬应之,此玉楼之所以不能常守在西门庆家也。如意处是西门自想去,玉楼处是月娘招之来,潘金莲未得其实,空受其名,安得不大泼其醋哉!
    彼月娘者,情不若玉楼之深,淫不如金莲等之甚,其欲收服西门庆也,不亦难乎?幸也有孕以要结之也,否则亦将入赘字号中矣,妇人以情感男子,上焉者也,以淫惑男子,下焉者也,至非淫非情,而以子息动丈夫,斯固在上之下而下之上焉,殆荣之中焉者也。批者亦何必深恶痛恨,以至于斯乎?

    “批者亦何必深恶痛恨,以至于斯”,系指竹坡多处夹批:
    “丑绝不堪”,
    “作者写此回,虽为金莲散场,实因一路写月娘,俱是隐笔,恐看官不明,故此回放手一写,其丑与前扫雪夜反衬也。”
竹坡原评又云:
    
    “写月娘挟制西门处,先以胎挟之,后以死制之,两以瓶儿之前车动之。谁谓月娘为贤妇人哉?吾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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