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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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总批:描画行者耍处、八戒笨处,咄咄欲真,传神手也!】
【澹漪子曰: 大道中自有所谓婴儿、阿母者,岂此传中太子与娘娘之谓那?然而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阿母,亦与之为阿母。则此入宫一问,亦邪正生死之大关矣。向使无此一问,则邪正不明;邪正不明,则故主不生;故主不生,则妖魔不珍。此时西天大路,竟化为鬼魅之区,不但此国之婴儿、阿母不得其所,即吾身之婴儿、阿母亦将为之螴蜳而不宁矣。然则此一番之辫别,其可少哉!按心猿所至国都,必著奇功,显异绩,未有无事而安驱过之者。而起死回生,仅见于此邦,不特以吾身之婴儿而引彼婴儿,以吾身之阿母而安彼阿母,亦以吾身之主人公而拯彼之主人公也?自度度人,何莫非道!
井龙王以死人为宝贝,至为八戒所笑,亦曾闻天人礼白骨之偈乎?
以锦衣玉食之身,而尚时时散花再拜于枯骨之侧,死人之为宝也多矣,惜乎乌鸡国王不足以当之耳。】
诗曰:【证道本夹批: 此诗意味深幽,有可解不可解之妙。】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
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
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去了。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忽至锦香亭下。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上,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你道他流泪怎的?原来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这太子下马,跪于亭下。叫:“母亲!”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太子叩头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赦子无罪,敢问;不赦,不敢问。”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说来。”太子道:“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
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
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
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话不终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妖精。”那娘娘 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珪,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太子 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娘娘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后宰门,躲离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复唐僧。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众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将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太子道:“问母亲来。”将前言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么?”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羑里,你明日进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行者道:“这甚打紧!你肯早说时,却不寻下些等你?”
好大圣!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 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孙保护唐僧至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不敢回朝;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犭巴)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几何。大圣道:“不拘多少,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献与行者。行者 道:“老孙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众神依言,散了阴风,摆在左右。
行者才按云头,对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保护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不恭敬?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禅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着。他一毂辘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 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行者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甚么事?”行者 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唐僧 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罢。”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唐僧 道:“怎么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唐僧 道:“凭你怎生裁处?”
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么护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唐僧 道:“我怎么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 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象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 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情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叫声“八戒。”那呆子还打掕挣,行者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顽!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么买卖?”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甚么。”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行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正是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李本旁批:着眼。】【证道本夹批:如此好话,恐三藏真经中所未见。】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三藏,纵祥光,径奔那城。
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时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行者 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
正行时,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那呆子掣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足叉)入,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李本旁批:猴。】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发到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行者道:“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
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敧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上艹中麻下系)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
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木不同。真是:【证道本夹批:一首中唐佳咏。】
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
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
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
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
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
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
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栊。
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
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
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呆子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 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哩。”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八戒笑 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 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行者 道:“你下去么?”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教:“八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罢。”行者 道:“我晓得。”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 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八戒大惊 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蹡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证道本夹批:荒唐极矣,说来恰像事实。】
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死,逼法说话哩。”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 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这怕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龙王整衣冠,领众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龙王 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龙王 道:“可怜,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八戒 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龙王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
那龙王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軃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证道本夹批:令人失笑。】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系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厢。八戒笑 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且莫说见的多少,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驮他出去,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证道本夹批:亡人无以为宝,人王以为宝。】八戒 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证道本夹批:如此趣话,非老猪不能说。】龙王道“其实无钱。”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龙王道:“不驮,请行。”八戒就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撺出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行者 道:“可有宝贝么?”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行者 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来?”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 道:“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李本旁批:顽皮。】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行者 道:“正是。快快驮上来,我同你回去睡觉。”那呆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身上。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轻轻的提将出来。
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八戒 道:“你不知之,这井龙王对我说,他使了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八戒 道:“驮往那里去?”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狲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脏臭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面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么?”行者 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行者道:“这般弄嘴,便不驮罢!”八戒道:“不驮!”——“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八戒慌了 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就走。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八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呆子心中暗恼,算计要恨报行者, 道:“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走着路,再再寻思 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好。”
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道:“师父,起来看邪。”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得他来叫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 道:“徒弟,看甚么?”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驮将来了。”行者道:“你这馕糟的呆子!我那里有甚么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李本旁批:着眼。】忽失声泪如雨下。八戒笑道:“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 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我说来,他能医得活。若是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被那呆子摇动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行者 道:“师父,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闻其言道:“也罢了。”八戒苦恨不息。 道:“师父,你莫被他瞒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
毕竟不知怎生医救,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指明阴阳失散之由,叫人于生身处推究其真假。此回承上细发实理,阐扬奥妙,使人先救其真,以便除假耳。
篇首一诗,包括无穷道理,非可寻常看过。曰:“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言人之不能保性命而超脱,皆由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醉生梦死,碌碌一生。若有高明之士,晓得个中消息,原其始而要其终,于受生之处辨的真实,即死我之处分得清白,便可渐登如来地步矣。“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言佛在尘世,不在西天,能于尘世中见佛,则为真佛;蠢动含灵,与我一体,无所分别,能于十方中同看,则得不神之神,而为至神。释典云:“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更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者是也。“欲知今日真家主,须问当年阿母身。”言未生身处,阴阳合体,父母两全;生身以后,阴孤阳寡,真中有假。欲知今日家主如何是真,须问当年阿母何者是假?辨出真假,则真者是生,假者是死,而受生之因可知矣。“别有世间未曾见,一行一步一花新。”言此生身之道,人所难知,若有知得者,虽愚迷小人,立跻圣位,由卑登高,下学上达,而一行一步,如花之开放而日新矣。昔佛祖修丈六金身者此道,达摩只履而西归者亦此道,岂若分之二乘顽空之小道乎?
“娘娘作了一梦,记得一半,忘了一半。”此处无人知得,紫阳翁曰:“上弦金八两,下弦水半斤。两弦合其精,乾坤体乃成。”金丹之道,一阴一阳之道,阴阳相停,二八相当,合而为丹。中悬一点先天之气,从无而有,凝结圣胎,超出天地以脱生死。倘阳求而明不应,阴求而阳不随,彼此不通,造化何来?真主失陷,妖邪夺位,虽有真阴,则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有一半而无一半,何以能了其道而成其真?“记得一半”者,即下弦阳中真阴之一半;“忘了一半”者,必须还求阴中真阳之一半。
太子问娘娘三年之前,与三年之后夫妻之事。娘娘 道:“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此中滋味,须要尝探。盖三载之前,二气絪緼,纯一不杂,夫倡妇随,阴阳和合而相得,故曰温又暖。三年之后,两仪错乱,真假不分,孤阴寡阳,阴阳情疏而性乖,故曰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阴欲求阳也;“老迈身衰事不兴”,阳不应阴也。总以见阴阳相交则得生,阴阳相隔则归死。阴阳交与不交,生死关之。若能悟的生者如此,死者如此,塞其《艮》之死户,开其《坤》之生门,是即婴儿问母,《震》生于《坤》,三日出庚,一阳回还,救活前身之大法门。从此扫荡妖魔,辨明邪正,而生身父母之恩可以报矣。然其所以能报生身之恩者,总在于内外二信之暗通。
《入药镜》云:“识刀圭,窥天巧”,“刀圭”即内外二土之信相合而成,“天巧”即阴阳二八相配而就,识得此戊己二土之信,方能窥得此阴阳二气之巧。“巧”者奥妙不测,生身造化之天机。“太子取白玉圭递与娘娘”,戊土之信通于内;“太子问母之后,复返宝林”,己土之信通于外。内外相通,二土合一,阴阳渐有会合之日,生身之道在是。紫阳翁所谓“本因戊已为媒娉,遂使夫妻镇合欢”者,即此之谓。辨别到此,而一切张狂角胜、狷寡孤独、执相顽空、无限野物行藏,可以捻断筋,置于路分而不用矣。夫修其之道,人所难知者,受生之因耳,苟能知之,急须下手,内外共济,先救其真,后灭其假,犹如反掌。此行者欲同八戒捞井中尸首,要打有对头的官事、不然真者未出,而只在假处着力,究是一己之阴,而总未参到奥妙处,则是真假犹未辨出也。
行者叫八戒,有一桩买卖要做。曰:“妖精有件宝贝,我和你去偷他的来。”此非谎言,恰是实理,《坎》中真阳,乃先天之宝,因妖之来而被陷,已为妖宝,故真者死而假者生。今欲归复其宝,仍当乘妖不觉而去偷,方为我宝,庶能真者生而假者灭。此乃卖假买真之一事,非做此买卖而真宝难得。“八戒道:‘你哄我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偷了宝贝我就要了’。行者道:‘那宝贝就与你罢了。’”失道者,盗也。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不做贼做不成这桩买卖,必做贼而这桩买卖方可成的。八戒为木火,具有《离》象,推理而论,水上而火下,水火《既济》,《坎》、《离》颠倒,偷来《坎》中一阳,而归《离》中一阴,宝与八戒非是虚言。
“行者叹花园”,是见其败而欲其兴;“八戒筑芭蕉”,是去其空而导其实;“金箍棒放八戒下井”,须知的水中有金;“水晶宫向龙王讨宝”,要识的个里天机;“龙王指尸首为宝贝,八戒呀尸首为死人”,是明示认得真,则死物为活宝;看不透,则活宝即死物。在知与不知耳。故龙王 道:“元帅原来不知”,言人皆不知《坎》中一阳为宝,而多弃之也。又云:“你若肯驮出去,齐天大圣有起死回生之意,凭你要甚宝贝都有。”《坎》中一阳,为生仙作佛成圣之真种子,若能驮得出,救得活,则本立道生,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大地山河,尽是黄芽;乾坤世界,无非金花。是在人之肯心耳。
行者捉弄八戒驮死人,八戒捉弄行者医活人,并非捉弄,实有是理。非八戒不能驮出,非行者不能医活,驮出正以起其死,医活正以回其生。八戒木火,行着金水,外而金木交并,内而《坎》、《离》相济,死者可生,生者不死,为起死回生之真天机。此中妙趣,非深明造化,善达阴阳者,参不到此,辨不到此。假若参到此,辨到此,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
诗曰:
向生身处问原因,子母相逢便识真。
金木同功真宝现,法财两用返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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