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三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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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总批:九头妖者,喻人之头绪多也。心无二用,岂有方圆并画、东西两到之理?多歧亡羊,慎之,慎之。】
【澹漪子曰:万圣老龙之在碧波潭,与取经之行者何与?况其平日有不生事之名,二郎亦知之稔矣。乃顷者摩云洞畔,才一作牛魔主人,不旋踵而即遘此奇祸。虽血雨孽由自作,而发纵实出九头。行者于此,但当歼渠追宝,治老龙以胁从之罪足矣,而乃杀其身,潴其宫,俘其妻,珍灭其子女及孙,不已甚乎?尝叹泾河老龙之改雨数,与此龙之窃佛宝,俱罪不至死者,而一则殒躯,一则灭门,何老龙之多不幸也?至于元恶大憝之九头,反得翱翔远逝,流毒至今,令人不胜遗恨。故吾谓西方诸怪中,有罪重而罚轻者,通天河吃男女之金鱼是也;有罪轻而罚重者,碧波潭下血雨之老龙是也。
老龙之祸,皆因九头驸马而起。人但知妻顽子劣,能召破家之衅,而不知东床亦有之,故赘婿不可不慎也。或谓居士:君固言《西游》记载,皆属庄生寓言,今何复为古人担忧尔尔?日:正如东坡论《剧秦美新》云:“未知西汉有子云否?”及强人说鬼,则日“姑妄言之”。】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唬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唬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钹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证道本夹批: 此头可恶。】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鲌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证道本夹批: 蟹介士番番得利。】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李本旁批: 好照顾。】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钳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不题。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李本旁批: 趣。】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什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证道本夹批: 此七圣胡为乎来哉?应是碧波潭气数使然。】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呀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
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象,展开翅,旋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证道本夹批: 咬得好!此一口,胜五百年前行者腿上一口。】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证道本夹批: 此怪可杀,惜乎漏网。】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象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象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证道本夹批: 又断送一个美人公主矣,老呆亦忍矣哉!】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众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着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变化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证道本夹批: 此芝草应送还王母。】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李本旁批: 行者讲道学。】【证道本夹批: 同一金也,遇刚刚坚,遇光则流。二字之病,不在上而在下。】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证道本夹批: 此寺既改伏龙寺,则此塔应名为锁龙婆塔。】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
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
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扫邪归正,方是修身之道,乃一切迷徒,反信邪背正,作孽百端。故此回写出邪正结果,提醒学人耳。
篇首“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大圣八戒腾云提妖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又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怪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言争胜赛宝之徒,丧其天真,迷于邪行,罔知愧悔,甘心受疚,皆是肉眼凡胎,而不知有腾云驾雾上仙之大道,足以提迷徒而上天堂也。“满朝文武欣然拜礼”,是已由迷而语,知得今是而昨非。正可于乱石丛中,拣出真空;欲水波里,拈来把柄。再不必奔灞灞奔,愚而自误也。
“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变作一把戒刀。”此执中用权,精一不二,戒之道也。“将黑鱼怪割了耳朵”,戒其非礼勿听也;“将鲇鱼精割了下唇”,戒其非礼勿言也;“把二妖撇在水里”,戒其非礼勿视也;“快去对万圣老龙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戒其非礼勿动也。乃有一等无知迷徒,纵放人心,不知禁戒,顺其所欲,人于旁门,邪说淫辞,以交战为能,以三合为期,取经水首降之物,归附于我,自为接命,不过招驸马为愚婿焉耳,其他何望?
“那妖使一柄月牙铲,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月象其心,牙象其毒害,铲比其锋利。言御女采战之徒,在毒心上作事业,水道中做活计,自送其死,若不知利害,一入网中,任尔齐天大圣,亦必纳命难逃,而况于他乎?又云:“你是取经的和尚,我偷祭赛国宝贝,与你何干?却无故伤我头目。”夫真经人人本有,不待他求。一切地狱种子,误认一己之精为阴,女子之经为阳,交合采取,即谓取《坎》填《离》,妄想成丹。殊不知取妇女之经,即是偷了祭赛国宝贝,终不与你相干,无故伤好人脸面,冤屈亏心,何处伸说?故行者道:“金光寺僧人,与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辨明冤枉?”圣人之道,大公无私,一体同观,处处积功累行,益已益人,非可与不检身务本、损人利己、伤天害理者比。欲辨明冤枉,舍大圣其谁与归?
“常言道;‘武不善作。’只怕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言男女交合,以苦为乐,常遭伤害性命之事,若以常道而行仙道,差之多矣,岂不误了取经也?“行者与驸马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八戒从背后一筑,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铲抵钯棒,又耐了六七合,挡不得前后齐攻,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写出房中丑态,无所不至,俱是实事,曲肖其形。“现了本相,是一个九头虫。八戒心惊道:‘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县血气生此禽兽?’”用九浅一深之淫行,而绝无怜香惜玉之慈念,是亦妄人而已矣,与禽善奚择哉?“大圣跳在空中,怪物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一口咬住,捉下水内。”元神出舍,身不由主,情动必溃,阴精下漏矣。
“行者要进水去看看,变螃蟹淬干水内,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言不知正道,恣清纵欲,横行无忌,随心自造,意乱性迷,近于禽兽,无得于彼,有伤于我。如此等辈,苦中作乐,自寻其死路,而罔知有戒,虽死期未至,已是绑在树上哼哩!尚谓四顾无人,可以脱身欺世,焉知神兵早被长怪拿去乎?噫!养心莫善于寡欲,今不能寡欲,而反多欲,以此为仙佛之道,然乎?否耶!当此之时,身入迷城,若非心知禁戒,很力把持,大闹一番,反邪归正,其不至伤其性命者几希。
“八戒悄悄的溜出”,戒慎乎其所不睹也;“行者爬上宫殿观看”,恐惧乎其所不闻也。“见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莫见乎隐也;“呆子得了手,叫行者先走,自己打进宫殿”,莫显乎微也。“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碎家伙。骂道:‘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夫有色则着相,无色则着空,有色无色均非圣造。“打碎门扇家伙”,既不容有色而着相;“焉敢将我捉来”,又不容无色而着空。非色非空,运用于不暗不闻之中,施为于人我两济之内,慎独之功,还丹之道,有为无为,性命双修,俱可了了。
《悟真篇》云:“未炼还丹莫入山,山中内外尽非铅。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是岂顽空御女之谓欲?倘以为顽空御女之道,“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心头一坏,命即动摇,性命俱伤,尸骸已为九头收去,可不畏哉?,仙翁慈悲,演出二郎一段公案,彰善罚恶,使学者除假修真,因真悟假,一意双关,不可不辨。
“二郎”者,《坤》阴之偶也;“六兄弟”者,《坤》之六阴也。“狂风滚滚,从东往南。”东南为《巽》,《巽》为风,《巽》一阴所生之处。《巽》上二爻属《乾》金,象鹰;下一爻属《坤》土,象犬。故“驾着鹰犬,踊跃而行。”总言《坤》之一阴始生也,阳主生,阴生杀,生杀分明,天地消长自然之常。小人每以此而亡身,圣人恒赖此而成道。故行者见了对八戒道:“留请他们与我助战,倒是一场大机会。”何以行者又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待他安下,我却好见”?《坤》之一阴方生,其端甚微,其势甚盛,有“履霜坚冰至”之象,能以伤阳,故曰“不好见他”。阴道主柔顺,宜于安贞,能安于贞,不但不伤于阳,而且能助其阳,故曰“待他安下,我却好见”。《易》曰:“安贞,吉。”又曰:“用六,利永贞。”二郎欲“欢叙一夜,待天明索战,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等语,俱“安贞”、“永贞”之义。
“八戒下水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正在后面收拾棺材。一钯把龙子筑了九个窟窿”,是叫开生门而闭死尸;“龙婆与众往里乱跑,驸马带龙孙往外杀来,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把个龙孙剁成几断”,是叫转杀机而求生机。“九头精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细犬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流荡忘返,不知“安贞”、“永贞”之利,流于邪行,采取于人,反害于已。着意于阴道,而即受伤于阴道;求生于北海,而即投生于北海。还以其人之术杀其人,出乎尔者反乎尔,自作自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如此。“八戒要赶,行者止住。二郎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患’。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此遗种也。”
《西游》之作,批破旁门一切,指出至真妙道,为道家之眼目,立万世之津梁,一字一语,金声玉振,为我后人者,不可不为之切矣。乃今,犹有借《西游》而印证闺丹之术者,其即九头虫之滴血遗种,虽仙翁亦无可如何也,可不悲哉?
“行者变作怪物前走,八戒后追,向公主赚浑金匣佛宝、白玉匣灵芝,收在身边。’”此有戒有行,戒行两用,不妨以真变假,借假赚真,真假浑合,阴阳如一,有无不拘,除邪护宝之天机,正“安贞”、“永贞”之妙用。“行者现了本现,八戒筑倒公主。”真者既现,假者即灭,戒行之运用,神矣!炒矣!
“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八戒赶上要打,行者道:‘莫打死她,留个活的,好去国内献功。’”万圣老龙、万圣公主、九头虫者,自圣偷宝之贼心;龙婆者,永贞护宝之婆心。死其贼心,活其婆心,得一毕万,入于除邪护宝之三昧矣。“特龙婆提出水,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悟之者立跻圣位,迷之者万劫沉流;出沉流而立实地,先迷后得主,用六而不为六所用,用阴之道,莫善于此。彼用“阴道厌九一”者,岂知有此乎?说到此处,金光寺之冤枉,可以大解大脱,而欺心暗昧,一切俱明矣。
“把舍利安在宝瓶中”,不空而空也;“龙婆锁在塔心柱”,空而不空也。“念动真言,吩咐诸神,每三日进饮食一餐,与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死。”言一念纯真,神明默运,三而归一,得其生路;倘少有差讹,着于声色,性命有伤,即入死地。《阴符》所谓“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者是也。
“行者将灵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是丝毫不染,纤尘必去,安自于虚圆不测之中.置身于清静无为之内。这才是整旧如新,改过流动之物,收藏闪灼之气;革去旧染,立起新匾,从此丹书有信,凤浩注名。结出“邪怪剪除万境静,宝贝回光大地明。”人何乐而不除邪静境,求宝回光哉!
诗曰:
着空着色尽为魔,不晓戒行怎奈何?
大道分明无怪诞,存诚去妄斩葛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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