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李本总批:谁人没个玉面狐狸?安得行者打煞!】
    【澹漪子曰:鹿妖索小儿之心而不得,因而索三藏之心,谓一心可以当千百心也。夫施头割肉,诸佛寻常事耳。使舍一身而可以救千百人,仁者何吝不为!然岂应舍与邪魔哉?昔人云:杀一阐提,胜供五百阿罗汉。快哉行者之棒!一击而鹿妖逃,再击而狐魅死。虽前一寒光,后一寒光,总不免于尘埃之现相。除一畜而活千婴,其功德又岂止供罗汉而已耶?
    鹿之为物,最与神仙相亲,使其徜徉洞壑,餐松芝而友猿、鹤,何乐如之?而乃妄入尘寰,自作不靖,一见于车迟之国师,再见于比丘之国丈,福轻祸重,噬脐何及!此可为斑龙君之殷鉴。】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官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进去。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李本旁批: 猴。】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李本旁批: 若要黑心,是人皆有,何须和尚?】【证道本夹批: 何其慷慨,真可谓开心见诚。】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证道本夹批: 因诵《多心经》之故。】
    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李本旁批: 着眼。】【证道本夹批:何独无慈悲心,方便心耶?曰:此心在腔子里,安得滚出?滚出者,皆假心耳。】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认得当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筋斗,跳在空中喝道:“那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如意棒,蟠龙拐,虚空一片云叆叆。原来国丈是妖精,故将怪女称娇色。国主贪欢病染身,妖邪要把儿童宰。相逢大圣显神通,捉怪救人将难解。铁棒当头着实凶,拐棍迎来堪喝采。杀得那满天雾气暗城池,城里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魂魄飞,嫔妃绣女容颜改。唬得那比丘昏主乱身藏,战战兢兢没布摆。棒起犹如虎出山,拐轮却似龙离海。今番大闹比丘城,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与行者苦战二十余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幌了一拐,将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下,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啊!”多官一齐礼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见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那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拐去!”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见了。正宫、东宫、西宫、六院,概众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且请起,不到谢处哩,且去寻你主公。”少时,见四五个太监,搀着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众臣俯伏在地,齐声启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驿。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那国王闻说,即传旨着阁下太宰快去驿中请师众来朝。
    那三藏听见行者现了相,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幸有八戒沙僧护持,他又脸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人叫道:“法师,我等乃比丘国王差来的阁下太宰,特请入朝谢恩也。”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莫怕!这不是又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三藏道:“虽是得胜来请,但我这个臊脸,怎么见人?”【李本旁批: 今人那样脸不见人。】八戒道:“没奈何,我们且去见了师兄,自有解释。”真个那长老无计,只得扶着八戒沙僧挑着担,牵着马,同去驿庭之上。那太宰见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相似妖头怪脑之类!”沙僧道:“朝士休怪丑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若我师父来见了我师兄,他就俊了。”他三人与众来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见,即转身下殿,迎着面把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口仙气,叫:“正!”那唐僧即时复了原身,精神愈觉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称:“法师老佛。”师徒们将马拴住,都上殿来相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三宫六院,诸嫔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后,听见行者说剪除后患,也不避内外男女之嫌,一齐出来拜告道:“万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斩草除根,把他剪除尽绝,诚为莫大之恩,自当重报!”行者忙忙答礼,只教国王说他住居。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清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止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愿进与朕。朕因那女貌娉婷,遂纳了,宠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他说:‘我有仙方,止用小儿心煎汤为引。’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小儿,选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僧识透妖魔。敢望广施大法,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资酬谢!”行者笑道:“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题什么资财相谢,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戒道:“谨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教:“光禄寺快办斋供。”不一时斋到。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唬得那国王、妃后,并文武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临凡也!”那大圣携着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找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正是那:
    万顷野田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证道本夹批: 一幅绝好画图。】
    孙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坊土地,战兢兢近前跪下叫道:“大圣,柳林坡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于何方?”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不曾有个清华庄。小神知道了,大圣想是自比丘国来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丘国王被一个妖精哄了,是老孙到那厢,识得是妖怪,当时战退那怪,化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问比丘王,他说三年前进美女时,曾问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华庄。适寻到此,只见林坡,不见清华庄,是以问你。”土地叩头道:“望大圣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当鉴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故此未获。大圣今来,只去那南岸九叉头一颗杨树根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叫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
    大圣闻言,即令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颗杨树。果然有九条叉枝,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赶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闻命,即离树有半里远近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言,绕树根,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时间,一声响亮,唿喇喇的门开两扇,更不见树的踪迹。【证道本夹批: 异哉此洞!一部《西游》中,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人烟。行者趁神威,撞将进去,但见那里好个去处——
    烟霞幌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藓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斗芳荣。温暖气,景常春,浑如阆苑,不亚蓬瀛。滑凳攀长蔓,平桥挂乱藤。蜂衔红蕊来岩窟,蝶戏幽兰过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边细看,见石屏上有四个大字:“清华仙府”。他忍不住,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齐声叫道:“好机会来!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什么好机会!吃吾一棒!”那老怪丢放美人,轮起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比前又甚不同——
    棒举迸金光,拐轮凶气发。那怪道:“你无知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有意降邪怪!”那怪道:“我恋国主你无干,怎的欺心来展抹?”行者道:“僧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儿童活见杀。”语去言来各恨仇,棒迎拐架当心札。促损琪花为顾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杀得那洞中霞采欠光明,岩上芳菲俱掩压。乒乓惊得鸟难飞,吆喝吓得美人散。只存老怪与猴王,呼呼卷地狂风刮。看看杀出洞门来,又撞悟能呆性发。
    原来八戒在外边,听见他们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制钉把,把一棵九叉杨树刨倒,使钯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嘤嘤的似乎有声。他道:“这棵树成了精也,这棵树成了精也!”接在地下,又正筑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那呆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战行者已是难敌,见八戒钯来,愈觉心慌,败了阵,将身一幌,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决不放松,向东赶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鸾鹤声鸣,祥光缥缈。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答礼道:“寿星兄弟,那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老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来,成此妖怪。”行者道:“即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相来看看。”寿星闻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转身,原来是只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孽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那只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但见他——
    一身如玉简斑斑,两角参差七汊湾。几度饥时寻药圃,有朝渴处饮云潺。
    年深学得飞腾法,日久修成变化颜。今见主人呼唤处,现身抿耳伏尘寰。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件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什么未完之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知是个什么怪物。还又要同到比丘城见那昏君,现相回旨也。”寿星道:“既这等说,我且宁耐。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道:“老弟略等等儿,我们去了就来。”
    那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呐声喊,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战战兢兢,正自难逃,又听得喊声大振,即转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头。被八戒喝声:“那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钯!”那美人手中又无兵器,不能迎敌,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举钯照头一筑,可怜把那个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证道本夹批: 天下之为狐狸者多矣。】行者叫道:“莫打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那呆子不嫌秽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随行者出得门来。只见那寿星老儿手摸着鹿头骂道:“好孽畜啊!你怎么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来道:“老弟说什么?”寿星道:“我嘱鹿哩,我嘱鹿哩!”八戒将个死狐狸掼在鹿的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点头幌脑,伸着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恋不舍之意。被寿星劈头扑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带,把鹿扣住颈项,牵将起来,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干净,庶免他年复生妖孽。”八戒闻言,举钯将柳树乱筑。行者又念声络字真言,依然拘出当坊土地,叫:“寻些枯柴,点起烈火,与你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转身,阴风飒飒,帅起阴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山蕊草、蒌蒿柴、龙骨柴、芦荻柴,都是隔年干透的枯焦之物,见火如同油腻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筑树。但得此物填塞洞里,放起火来,烧得个干净。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华妖怪宅,烧作火池坑。
    这里才喝退土地,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对国王道:“这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着寿星,牵着白鹿,都到殿前,唬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国王羞愧无地,只道:“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开东阁,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众,共坐谢恩。三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见。都问道:“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者,东华帝君过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孽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见,我因屈指询算,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果来迟,此畜休矣。”【证道本夹批: 却不到若还来迟,千百个小儿休矣!老寿星不能无罪。】叙不了,只见报道:“宴已完备。”好素宴——
    五彩盈门,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宝鸭内,沉檀香袅;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盘高果砌楼台,龙缠斗糖摆走兽。鸳鸯锭,狮仙糖,似模似样;鹦鹉杯,鹭鹚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斋肴件件精。魁圆茧栗,鲜荔桃子。枣儿柿饼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腻酒。几般蜜食,数品蒸酥。油札糖浇,花团锦砌。金盘高垒大馍馍,银碗满盛香稻饭。辣 煼煼汤水粉条长,香喷喷相连添换美。说不尽蘑菇、木耳、嫩笋、黄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馐。往来绰摸不曾停,进退诸般皆盛设。
    当时叙了坐次,寿星首席,长老次席,国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侧席。旁又有两三个大师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动乐。国王擎着紫霞杯,一一奉酒。惟唐僧不饮。八戒向行者道:“师兄,果子让你,汤饭等须请让我受用受用。”那呆子不分好歹,一齐乱上,但来的吃个精空。一席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又近前跪拜寿星,求礻去病延年之法。寿星笑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这衣袖中,只有三个枣儿,是与东华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后得长生者,皆原于此。八戒看见,就叫道:“老寿,有火枣,送我几个吃吃。”寿星道:“未曾带得。待改日我送你几斤。”出了东阁,道了谢意,将白鹿一声喝起,飞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三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礻去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坚辞,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銮驾,请唐僧端坐凤辇龙车,王与嫔后,俱推轮转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皆盏添净水,炉降真香,又送出城。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暗中有原护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谛、四国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等众,应声高叫道:“大圣,我等前蒙吩咐,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妃后与一应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劳列位,请各归祠,我着民间祭祀谢你。”呼呼淅淅,阴风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里人家认领小儿。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尚,顶着孙大圣,撮着唐三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里外外,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传下影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这才是:
    阴功高垒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
    毕竟不知向后又有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人心为害,不能积德而失德矣。此回叫人除去人心改邪归正,积德而修德也。
    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则是道心之不可不有,而人心之不可不去也。比丘王问假唐僧要心肝作药引,此便识不得真假,认不得道心,而专在人心上作活计。故假唐僧道:“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得什么色样?”噫!心一而已,何至几个?心不可见,何至有色?盖以世人醉生梦死,日谋夜算,一日之间,千条百智,逐境迁流,随风扬波,不知有几千百样之心,岂仅几个而已乎?总而言之,一个黑心而已;一个黑心,即统诸般色样。仙翁恐人不知,借行者现身说法,剖腹剜心,以指其人心之所有,一个个检开与众人观看,特以不如是,而人不知其心之多也。
    “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吁!此等之心,俱是伤神损气,乱性丧命之药引,并无可延年益寿,保命全形之药引。迷徒执心为道,其即此等之黑心乎!以此等心修道,能乎?否耶!观此而求药引之心,便是黑心;以黑心求多心,则心愈多而道愈远。头上安头,技外生枝,吾不知将何底止矣。
    “大圣现了本相,道:‘我和尚都是一片好心,惟你国丈是个黑心。’”言以人心作药引者,不但不识心,而并不识黑心。识得黑心,方现好心;认得好心,方知黑心。若认不得真假,必至以真作假,以假作真。其曰:“无眼力。”情真罪当,何说之辞?由是推之,人心且无其道,而况乎采取邪行,欲求得命,岂不昏死?
    “国丈见是大圣,不敢与战,化道寒光,带去妖后。”此乃真心一现,邪道当灭之时。故众臣寻出昏君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一经资治,弃暗投明,真假判然,可以识得当年旧主人。始知强制人心之为假,采取邪术亦不真也。唐僧道:“我这臊脸怎么见人”,即古人“始悔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尽成差”也。唐僧复了原身,国正含羞吐实,施大法力,剪除妖邪,所不容已者。
    “柳枝坡”,喻柳巷之枝叶;“清华洞”,比烟花之洞黑。“九叉头”,九鼎女鼎也;“杨树根下”,女子之经元也;‘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前三后三,女子之月经也。“两手齐扑树上”,男女以形交也;“连叫三声开门”,弄三峰而采取也。“行者到里面,见光明霞彩,亦无人烟。”是明示为妖邪所居之地,而非正人君子所到也。“老怪怀中搂着个女子,齐道:‘好机会,却被那猴头破了。’”以见御女采取之徒,欺世害人,不思自己之丧德,反忌正人之破事。“好机会”三字,写出邪道中迷徒口吻,曲肖其形。“八戒筑倒杨树,行者赶出妖怪,忽来南极老人。”可知弄邪道者死期即至,有戒行者长生可望也。“寿星道:‘望二公饶他。’行者道:‘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言顺人情欲,难以永寿,而人情不可说。寿星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走将来成此妖怪。”言有大脚力,即足延年,而脚力不可失也。若有知者,急须回头,转身之间,而脚力即得,拐杖可离。无如世之迷徒,不肯回头者何哉?此仙翁不得不又于比丘国,当朝众人触目之地,现相化凡,以大震其聋聩也。
    “行者一棒打死美人,原来是个玉面狐狸。”此乃状美人如狐狸,而非狐狸是美人。狐狸性淫,而善于迷人,以是为喻者,写其美人之妖也。奈何迷人反以是为美,吾不知美在何处?想无知妄行之徒而行“采取”之术,其亦采取狐狸之精耳。采狐狸则必所化老狐狸,结胎所结者亦狐狸,脱胎所脱者亦狐狸,一狐狸,而无一不狐狸,内外狐狸,全身狐狸,是人形而变为毛团矣。故仙翁曰:“可怜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业畜形。”真堪绝倒。“八戒把个死狐狸,掼在鹿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似有眷恋不舍之意。”写出采战之徒,迷而不悟,虽死在面前,犹有认假为真,而不肯回头者,岂不可畏可悲?
    夫采战之术,千门万户,不可枚举,总以采取为事。曰:“索性都扫个干净,免得他年复生妖”者,扫其一而其余可类推矣。“行者扯住国王道:‘这鹿是你的国丈,你只拜他便是。’指狐道:‘这是你的美后,你与她耍耍儿去。’”骂尽世间采战之辈,拜邪师者,不过是拜丈人;御女子者,不过是御狐狸。畜心奋行,耍耍儿罢了,其他何望?说到此处,昏昏无知者,能不羞愧无地,感谢天恩,而自知赤子之心不可失乎?吁嗟!“一局棋未终,业畜走去”者,明示人生在世,而光阴有限;“若还来迟,此畜休矣。”指出急须回头,而莫待命尽。“扶病延年,精衰神败,不能还丹”,休叫晚年遗后悔;“与吃三枣,后得长生,皆缘于此”,须在后生早下功。色欲少贪,阴功多积,示修仙道修人道;将长补短,足以延年,未修大道且修心。
    “举国敬送真僧”,已知今日才为是;“空中落下鹅笼”,方晓从前俱是差。“各家认出笼中小儿,喜喜欢欢抱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的笑”,家家有宝须自认,莫要当面错过;“都叫:‘扯住唐朝爷爷’,无大无小,若男若女,抬八戒,扛沙僧,顶大圣。撮三藏”,人人天良不可无,必须认真修持。“传下形神,顶礼焚香。”全以神运,不假色求,利己利人,圣贤慈悲之道在是。故结曰:“阴功救活千人命,小子城还是比丘。”吾愿采取闺丹者,速于此中救出笼中小儿,万勿被持拐杖之老人作药引可也。
    诗曰:
    邪行扫出有生机,坏却天良何益之。
    大道光明兼正大,人人细辨认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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