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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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甲(沃丁以後诸王附)
【补】“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於先王,诞资有牧方明。”(《逸书伊训》,见《汉书律历志》)
【备览】“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後》。”(《史记殷本纪》)
【补】“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於亳。”(《孟子》)
【补】“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备览】“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太甲,称太宗。”(《史记殷本纪》)
△辨太甲杀伊尹之说
《竹书纪年》云:“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於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杜氏云:“《左氏传》‘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然则太甲虽见放还杀伊尹,而犹以其子为相也。此为大与《尚书》叙说太甲事乖异。不知老叟之伏生或致昏忘?将此古书亦当时杂记,未足以取审也?”余按:《孟子》云:“太甲悔过,自怨自艾,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於亳。”又云:“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传》云:“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史记》云:“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作《沃丁》。”则是伊尹自复太甲,太甲并无潜出之事;太甲复位之後,伊尹仍为之相,至沃丁时始卒,未尝死於太甲之世明矣。且祁奚之所谓“无怨”者,正以太甲复位之後仍以为相,仍听其言为无怨耳,非谓其立陟也。若既杀其身矣,安得复谓之无怨乎!盖自战国以後,风俗日颓,见利忘义,世俗之人习见而以为固然,遂妄意古圣人之亦如是,是以有舜囚尧,启杀益,太甲杀伊尹之说。其意以为不如是,尧、益、伊尹必将据天下於己而不肯与人。而岂知古圣人之心广大若天地,光明若日月,其视富贵犹敝徙然,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盖惟圣贤然後能知圣贤之心,彼世俗之“乾糇以愆”者乌足以知之哉!汉昭烈帝将终,谓谐葛武侯曰:“嗣子可辅,辅之;若不可辅,君可自取。”此乃至诚肺腑之言,有何诈伪,而後世论者乃谓其以不肖之心待武侯,故为是言以坚其意。甚矣,世人之好以小人之心度圣贤也!嗟夫,嗟夫,此《考信录》之所以不得不作也!说并见前《夏启篇》中。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于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诗商颂》)
“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书君》)
△续论保衡、阿衡与伊尹
按:经传中称相汤以治天下者,曰“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书君》),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逸书伊训》),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云云),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曰“伊尹相汤以王於天下”(并《孟子》),曰“伊尹去汤夏,既丑有夏,复归於亳”(《书序》),皆称为伊尹,未有一语称为保衡、阿衡者。称放太甲而复之者,曰“惟太甲元年十有二月乙丑朔,伊尹祀于先王”(《逸书伊训》),曰“伊尹放太甲而相之”(《春秋传》),曰“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并《孟子》),皆称为伊尹,亦未有一语称为保衡、阿衡者。然则保衡、阿衡之非伊尹明矣。其称佐太甲者,则曰“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曰“昔在中叶(云云),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然则相成汤,放太甲者,自伊尹事;太甲复位之後,佐太甲者,自阿衡、保衡事,迥非一人明矣。惟刘焯所传《伪古文尚书》,於《伊训》曰“惟嗣王不惠于阿衡”,於《说命》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皆以伊尹之事加於阿衡、保衡。无他,彼见《史记》有“伊尹名阿衡”之文,不知其误,遂从而称之耳。故凡《尚书》出於西汉时者,与司马迁、刘歆、王肃之说多有异同;出於东晋後者,则皆本司马迁、刘歆、王肃之误而不之改。然则书之真伪如黑白之分明,苟非蒙瞍,无不辨者。而近世文人乃谓其书非二帝、三王不能作,呜乎,其亦不思而已矣!说并见前《伊尹篇》中。
【备览】“太宗崩,子沃丁立。沃丁崩,弟太庚立。”(《史记殷本纪》)
【备览】“太庚崩,子小甲立。小甲崩,弟雍己立;殷道衰,诸侯或不至。雍己崩,弟太戊立。”(同上)
○太戊(中丁以後诸王附)
“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书无逸》)
【备览】“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於朝,一暮大拱。太戊惧,问伊陟,尹步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帝其修德!’太戊从之,祥桑枯死。”(《史记殷本纪》)
△祥桑谷生当在太戊时
此事,《尚书大传》以为武丁、祖己之事;《韩诗外传》以为成汤、伊尹之事,但云谷生而不言桑;《说苑》则於太戊、武丁两载之。余按:此必一事而传之者异词,或以为成汤,或以为太戊,或以为武丁耳;遂两载之,误矣。成汤圣敬日跻,遂有天下,岂待为天子後然後惧而修德!《尚书》称“武丁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则亦非因灾而後自警者。惟太戊,《尚书》称其“严恭寅畏,治民祗惧”,则《史记》以此事为太戊时者近是。且太戊之书无存於世者,固当有遗美在;若汤、武丁则经传述之者多,似不应遗此事也。而其文亦多浅易,惟《史记》较为简古,似司马氏所采之书独得其实。故惟载《史记》之文於太戊之世,而《汤武丁》之篇不录。
“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王家。”(《书君》)
△巫咸非巫
《楚词》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注云:“巫咸,殷中宗时神巫。”後世文人往往相沿用之。余按:巫者,氏也。其先世或尝为巫祝之官,或其采邑在巫,子孙因以为氏,皆未可知。要之,咸乃商之大臣,安社稷者,非巫也。屈、宋生长蛮方,沿讹踵谬固宜;後世文人何为而皆效之乎!
△巫咸不始作筮
《吕览》云:“巫咸作筮”。余按《易传》,卦画於伏羲氏,不容历二千年至巫咸而後有筮。恐系後人之所附会,故不敢载。
【备览】“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太戊赞伊陟於庙,言弗臣,伊陟让,作《原命》。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史记殷本纪》)
△太戊之政无考
按:周公《无逸篇》称太戊德至矣,而《君篇》所纪贤臣亦较多,其书有《咸》、《原命》等篇皆君臣相得之事,则太戊之於商乃成汤以後最盛之世也。惜乎其书皆亡,其善政之详无可考矣!
△《伪尚书》缺《太戊》
又按:《伪古文尚书》,太甲时有《伊训》、《太甲》及《咸有一德》,太戊时则《咸》、《太戊》、《原命》皆无之。盖太甲之事经传多言之,而其文亦间有引於传记者,故有所倚傍以成篇;若太戊事,则罕见於经传,故无从而拟之耳。惜乎後人之不之察也!
【备览】“中宗崩,子中丁立。中丁崩,弟外壬立。外壬崩,弟河甲立;殷复衰。”(同上)
【备览】“仲丁迁於嚣。”(《史记》作“敖”)河甲居相。”(《书序》)
【备览】“河甲崩,子祖乙立。”(《史记殷本纪》)
○祖乙(祖辛以後诸王附)
“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书君》)
【备览】“祖乙圮于耿。”(《书序》。《史记》作“迁于邢”)
【备览】“祖乙崩,子祖辛立。祖辛崩,弟沃甲(《世本》作“开甲”)立。(《史记殷本纪》)
【备览】“沃甲崩,立祖辛之子祖丁。祖丁崩,立沃甲之子南庚。”(同上)
【备览】“南庚崩,立祖丁之子阳甲,自中丁以来,废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立,此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阳甲崩,弟盘庚立。”(同上)
△《史记》言中丁以来九世乱
《大纪》云:“仲丁当作沃丁。自沃丁至阳甲,立弟者九世,则仲丁之名误也。”余按:自仲丁以後,有外壬、河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至阳甲正得九世,仲丁字不误也。今胡氏乃专取兄终弟及之九世当之,则自沃丁至阳甲凡十四世,岂得间隔数之,统谓之“比九世乱”乎!且《史记》所谓“乱”者,诸弟子争立耳,非立弟则当遂谓之乱也。若本不相争,而但因无子或子幼及不肖而立弟,岂得概谓之乱!而太戊“格於上帝”,享国七十五年,尤不可以谓之乱也。故今仍用《史记》原文。
○盘庚(小辛、小乙附)
“盘庚迁于殷,民不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王若曰:‘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钦。罔有逸言,民用丕变。今汝聒聒,起信险肤,予弗知乃所讼!……汝不和吉言于百姓,惟汝自生毒;乃败祸奸宄,以自灾于厥身。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相时忄佥民,犹胥顾于箴言,其发有逸口,矧予制乃短长之命!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共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书盘庚》)
△《盘庚》上篇
按:《盘庚》上篇乃诰群臣者。盖卿士大夫者,万民之望,观篇中所云“先恶于民”,云“胥动以浮言”。则是民之梗化皆卿士大夫之倡之也,故先诰之。盘庚其可谓知本矣。卿士大夫不与君一体,於此见殷道之衰。幸而盘庚能正其本,以义责之,以刑惕之,使之有所畏惮而不敢恣其所欲为,所以卒能保守先业而有以开武丁之中兴也。
“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同上)
△“世选尔劳”
按:此文乃申明上文迟任“求旧”之义;然云“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则虽世家子弟亦必择其贤者而用之,非概以嫡长世及为常也。盖商世俗犹近古,虽天子亦有立弟立庶者,况於卿大夫;犹晋成、景以前,卿虽世及,犹择其人,至平、顷以後而遂以父死子继为固然也。观此,可知世变。
“盘庚作,惟涉河。民迁,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曰:‘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视民利用迁。汝曷弗念我古後之闻?承汝俾汝,惟喜康共。非汝有咎,比于罚。予若吁怀兹新邑,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今予将试以汝迁,安定厥邦。汝不忧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钦念以忱,动予一人。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不其或稽,自怒曷瘳!……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盘庚》中篇
此《盘庚》中篇乃诰万民者。观其谆谆训诫,犹有上下一体之意。若在後世,惟以政率之,以刑驱之耳。於此知殷道虽衰而古风犹未泯也。
“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绥爰有众,曰:‘无戏怠,懋建大命!今予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朕志。罔罪尔众;尔无共怒,协此谗言予一人。……今我既羞告尔于朕志若否,罔有弗钦。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同上)
△《盘庚》下篇
此《盘庚》下篇乃既迁之後通告臣民者。“无总于货宝”,与孟子“先义後利”之意同。於此知盘庚之使民以义,是以卒能成其志也。
【备览】“盘庚之时,殷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殷道复兴,诸侯来朝。”(《史记殷本纪》)
△辨改商为殷之说
世儒多谓盘庚改商为殷。《纲目前编》因之,於阳甲以前皆书曰“商王’,於盘庚以後皆书曰“殷王”,於盘庚之元祀书曰“迁都於殷,改国号曰殷”。余按:《商书盘庚篇》云:“殷降大虐,先王不怀,厥攸作。”是盘庚未迁以前已称殷也。《商颂殷武篇》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是盘庚既迁以後犹称商也。《诗》云:“殷商之旅”,又云:“咨汝殷商”,而《书微子》一篇或称殷,或称商,参差不一,是殷与商可以连称,亦可以互称也。安在其为改号也哉!盖商者汤之国号,而殷者则商之邑名,後世所谓建都之地是也。其称为殷商,犹其称为京周也。商邑於殷而遂号为殷,犹韩邑於郑而遂号为郑,魏邑於梁而遂号为梁也。南迁於他邑而皆名之为殷,犹晋迁於新田而仍名之为绛,楚迁於若阝而仍名之为郢也。不得以为盘庚所改。故今不从其说。
【备览】“盘庚崩,弟小辛立;殷复衰。小辛崩,弟小乙立。”(同上)
【备览】“小乙崩,子武丁立。”(同上)
○武丁
“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书无逸》)
【备览】“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於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楚语》)
【附论】“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论语宪问篇》)
“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书君》)
【补】“传说举於版筑之间。”(《孟子》)
【存参】“使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圣,得传说以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伤。’”(《楚语》)
△辨梦赉良弼之说
《伪尚书说命》云:“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乎,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台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云云。余按:梦,恍惚之境也。《传》曰:“国将兴,听於人;将亡,听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古帝王贤圣未有以梦为据者。况命相尤天下之大事乎!孟子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後察之。”是以古之圣人必稽於众,奏以言,试以功,历试皆效,然後用以为相。其难也如此,乌有决之於一梦者乎!且使天果可以梦赉良弼,则诚能格天者莫尧、舜若矣,尧之举舜,舜之举禹、皋陶,皆稽於众,奏以言,试以功,而後得之,天皆不以梦示之也。惟《春秋传》叔孙氏之竖牛以梦进,《史记》田单之神师以梦进;然是妖耳,诈耳,岂所以语於圣贤之事也哉!《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古之圣人言天者皆以人,未尝求之於冥漠也。秦、汉以後,妖言迭兴,汉光武始以谶命三公,明肃帝至以乩行赏罚;而或不惬於众,或藉以济其私,史册炯然,为世永戒。呜乎,宁武丁之贤圣而有是哉,或谓武丁尝历民间,知说之贤,既立,欲用为相,恐卿士不服,故之於梦。其说巧矣。不知今《说命》之文实采诸《史记》,而《史记》又本诸《国语》而衍之者。然《国语》载武丁之书只自明不言之故,绝无“帝赉良弼’之文;所谓“求四方之贤圣”,亦初不谓专求说也。“四方之贤圣”者,众词也,说其最贤圣者耳。云“以象梦”者,据象之所示,梦之所感,以为求之之端,非不考其言行而求其形之肖也。若如今《说命》所云,则当云“以象梦求良弼於四方”,不当云“以象梦求四方之贤圣”矣。盖《国语》象梦之文本近附会,自《史记》衍之,遂真以为梦中见之;《伪尚书》再衍之,遂若天召武丁而面赐之;古今之书愈转而愈失其真者大抵如此,亦不必强为之说也。然使此事见於《庄》、《列》、《吕览》,则唐、宋诸儒必有斥其妄者;以其名为《尚书》之故,遂相视不敢议;即或疑其不经,不过曲为之解而已。卓识之难,亦可慨矣!故今不采《伪书》、《史记》之文,而但载《国语》之言以存参,学者从容考其真伪可也。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诗商颂》)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易既济卦》)
“由汤至於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孟子》)
△归殷之义
按:孟子既云“天下归殷久矣”,而下复云“武丁朝诸侯,有天下”,则所谓“归殷”者,乃当“贤圣之君”之时;非谓天下无一日不归於殷也。以贤圣之君之多也,故统言之曰“久”耳。
【附录】“高宗肜日,越有ず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书高宗肜日》)
△重译来朝之附会
《尚书大传》载祖己言,谓远方将有来朝者;三年,编重译来朝者六国。其说与《尚书》文不合,盖後人妄为附会者。今不录。
【附录】“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十乘,大喜是承。”(诗商颂)
△《诗》、《书》记武丁後王二事
按:《高宗肜日篇》,或以为高宗祭成汤,或以为後王祭高宗。然篇首既云“高宗肜日”,高宗,庙号也,则以为祭高宗者近是。而《诗》称“武丁孙子”,则亦作於武丁之後者。但皆不知为何王事,故并附於武丁之後。
【备览】“武丁崩,子祖庚立。祖庚崩,弟祖甲立。”(《史记殷本纪》)
○祖甲(廪辛以後诸王附)
“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书无逸》)
△引蔡沈《传》辨祖甲即太甲之说
《伪孔传》释《无逸篇》祖甲云:“汤孙太甲,为王不义,久为小人之行;伊尹放之桐三年,起就王位。此以德优劣,立年多少为先後,故祖甲在下。殷家亦祖其功,故称祖。”《蔡传》驳之,今载其说於後。
【蔡九峰《无逸篇传》】“孔氏以祖甲为太甲,盖以《国语》称‘帝甲乱之,七世而殒’,意以为帝甲必非周公所称者;又以‘不义惟王’与太甲‘此乃不义’文似,遂以此称祖甲者为太甲。然详此章‘旧为小人,作其即位’,与上章‘爰暨小人,作其即位’文势正类。所谓“小人’者,皆指微贱而言,非谓忄佥小之人也。‘作其即位’,亦不见太甲复政思庸之意。况殷世二十有九,以‘甲’名者五王,以‘太’,以‘小’,以‘沃’,以‘阳’,以‘祖’别之,不应二人俱称祖甲。《国语》传讹承谬,旁记曲说,不足尽信;要以周公之言为正。又下文周公言‘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及云者,因其先後次第而枚举之词也。则祖甲之为祖甲而非太甲,明矣。”
余按:马、郑旧说皆以祖甲为武丁子;自王肃恃其门阀,好攻郑氏,始以祖甲为太甲。《伪传》所云,实本於此。细核《伪书》、《伪传》之说,大抵皆出於肃,故《正义》云:“《传》说绝无传者;至晋世,王肃注《书》,始似窃见《孔传》。”不知此乃王肃之徒采肃之说,伪撰此书,以为攻郑氏之助,正与伪撰《家语》之旨相同。齐、梁之代,经学断绝,因以为实;隋世焯、炫苟喜新异,遂废郑注;颖达不能为乃祖辨其诬,反从而袒护之,以致郑学失传,千有馀年皆遵王肃之谬说。甚矣,人之重名而不重实也!蔡氏之辫当矣,然吾犹惜其不能直抉《孔传》之伪而使安国抱不白之冤也!
【备览】“帝甲崩,子廪辛(《汉书》及《帝王世纪》皆作“凭辛”)立。廪辛崩,弟庚(字疑误)丁立。”(《史记殷本纪》)
“自时厥後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後,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书无逸》)
【备览】“庚丁崩,子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辱之。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史记殷本纪》)
【备览】“武乙猎於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子太丁(按《竹书纪年》,当作“文丁”)立。(同上)
【备览】“太丁崩,子帝乙立。”(同上)
○帝乙
“自成汤咸至於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书酒诰》)
“至於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书多方》)
“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书多士》)
【备览】“帝乙立,殷益衰。”(《史记殷本纪》)
△帝乙前不皆贤君
按:《书无逸篇》称祖甲以後诸王“生则逸,惟耽乐之从”,而此三篇乃云“不自暇逸”,“罔不明德”何哉?盖古人之文多大略言之:以其不若纣之酣身,即谓之“不自暇逸”;不若纣之暴虐,即谓之“明德、慎罚、恤祀”耳。且此乃为殷众而言,故不暇细辫其优劣也。言各有所当;学者当善求其意,不可以词害志而谓帝乙以前皆贤君也。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易归妹卦》)
△“归妹”文必有本
按:此文必有所本;若但用卦爻起义,则何所见必归之帝乙乎?故今全载其文。
“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左传》哀公九年】
“宋祖帝乙。”(《左传》文公二年)
△微子长少嫡庶不可知
《史记殷本纪》云:“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後,立为嗣。”是以微子与纣为异母也。《吕氏春秋》乃云:“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仲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生纣。纣之父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不可立妾之子。’纣故为後。”由是叙次古史者多因之。余按:《书微子篇》但以“王子”称之;至於同母,异母,为兄,为弟,经传皆无明文,惟《牧誓篇》有云:“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王父”似指箕、比而言,“母弟”似指微子而言:恐微子乃纣之同母弟,未必果纣之异母兄也。至於《吕览》之说,尤为乖谬。古者本无以妾为妻之事;春秋时虽有之,然亦以妾冒妻之称耳,未有正各而立妾以为妻者也。即令帝乙果有此事,彼既已妻妾不辨矣,复何辨於嫡庶而坚持立嫡之议如此哉!夫妾既为后矣,则妾之父母即后之父母也,妾之子女即后之子女也;不子其故子,则亦将不父其故父乎?汤、武皆以诸侯为天子,若如太史之说,亦当立其为天子後所生之少子,而不得立其为诸侯时所生之长子乎?此虽至愚者不至是也。且太史诚能据法而争,何不争之於立妾为妻之日,而争嫡庶於一人之子也?妾反可以为后,而妾之子反不可以为太子乎?盖《史记》、《吕览》之言皆因《春秋传》“元子”之文而附会之者。《史记》以为元子者长子之称,而长子不当不立,故意其必庶长也。《吕览》以为元子者嫡长之称,而嫡长尤不当不立,故意其生时而母犹为妾也。不知元子之文本不必泥,纣死无後而微子承殷祀,即谓之元子也可。武王非长也,而《金》称为“元孙”。鲁仲孙氏亦称为孟氏。汉文帝乃高帝第四子,而淮南王称为“大兄”。“孟“与“大”皆长之义也,安得执其一字而疑之乎!然《史记》之言虽未必果然而固有此理,若《吕览》乃必无之事,而世之论者咸信之,或以太史泥立嫡之说为非,或以太史持立嫡之议为是,皆可谓梦中而说梦者矣!
△微仲非微子弟
至以微仲为微子弟,其说亦谬。《记》曰:“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盾而立衍。”则衍乃微子之子明矣。果帝乙之子,当别有禄邑,何得乃冒其兄之封爵乎!《史记》亦谓衍为微子之弟,盖沿此说之误!故今皆不载。
【附录】“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孟子》)
△孟子言“暴君代作”
按:此文所称不见於他传记,不知为何王之事。孟子生秦火以前,古书存者尚多,盖必有所考而知之。然云“暴君代作”,则固统夏、商两代言之,非一人之事矣。姑附录於此。
【备览】“帝乙崩,子辛立。”(《史记殷本纪》)
○纣
【补】“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孟子》)
【备览】“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史记殷本纪》)
△爵生乌事刘向书两说
《说苑》云:“帝辛时,爵生乌於城隅,占之,曰:‘小以生巨,国家必祉。’帝辛喜,亢暴无极,遂亡殷国。”余按:“小而生巨”,《新序》以为宋康王事,向所推为“黑眚”者也。盖传闻者异词,向遂两载之耳。今不录。
“箕子者,纣亲戚也。”(《史记宋微子世家》)
“王子比干者,亦纣之亲戚也。”(同上)
△箕子非纣诸父
世儒谓箕子,比干皆纣之叔父。余按:《史记》但称为“纣亲戚”,《孟子》称比干为“王子”,以为诸父,似矣;若箕子,则未有以见其为纣诸父也。世儒盖因误读《孟子》“王子比干、箕子、胶鬲”之文而谓“王子”兼下二人言之。不知比干爵邑不著,故连“王子”为文,箕子自有爵邑,岂得复以“王子”冠之。若云“王子箕子”,尚复成文义乎!《告子篇》称微子、比干,皆以为纣叔父,乃文义之小误,然无箕子,则箕子或商宗室世卿亦未可知,不得悬断为纣之诸父也。
【备览】“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否;为玉否,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史记宋微子世家》)
“胶鬲举於鱼盐之中。”(《孟子》)
△《晋语》、《吕览》言胶鬲事之诬
《晋语》云:“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於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吕氏春秋》云:“武王使叔旦就胶鬲於次四内而与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为三书同词,血之以牲;埋一於四内,皆以一归。”余按:孟子以胶鬲与傅说并称,又与微子、箕、比皆称为贤,乌有与妲己比,与周人盟,以倾其国者哉!盖《国语》亦战国人所作,战国之士固多毁圣贤以快其意者;至《吕氏春秋》尤不足为怪。说并见後《丰镐别录》、《伯夷叔斋篇》中。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书牧誓》)
“在今後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尽伤心,—惟荒腆于酒。”(《书酒诰》)
【备览】“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晋语》)
【备览】“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於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邱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史记殷本纪》)
此言纣荒於酒色事,做先列之。
△荒酒色
“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书牧誓》)
“其在受德愍,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书立政》)
【备览】“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史记殷本纪》)
【备览】“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同上)
△辨商容欲伐纣之说
《韩诗外传》云:“商容尝执羽龠,冯於马徒,欲以伐纣,而不能遂,去伏於太行。”余按:商容,纣之臣也,岂容有伐纣之心,又岂能有伐纣之力!微、箕、比干,皆商贵戚大臣,尚不敢萌此念,况容之微贱乎!此後人所妄,故不录。
△用舍失宜
此言纣用舍失宜事,故次列之。
“厥终,智藏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书召诰》)
△失民心
此言纣失民心事,故又次列之。
【附录】“商纣为黎之东夷畔之。”(《左传》昭公四年)
此事不知当在何年,姑附录于此。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後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书西伯戡黎》)
“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遂陈于上,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齐,若之何其?’”(《书微子》)
“父师若曰:‘王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沈酗于酒;乃罔畏畏,弗其长,旧有位人。今殷民乃攘窃神之牺牲,用以容,将食无灾。降监殷民,用雠敛召敌雠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诏。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我旧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颠齐。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遁。’”(同上)
△“父师、少师”非箕子、比干
“父师、少师”,《史记》以为“太帅疵、少师强”,《伪孔传》及《蔡传》皆以为箕子、比干。余按:《史记》称疵、强抱其乐器而奔周,则是皆乐师耳;玩《书》父师所言,殊不类乐官语,《传》不之从,是也。然以为箕、比,亦初无所据,且比干称王子,似爵卑而无禄邑者;若为少师,尊矣,不应微、箕皆以封爵著而此干独以名称。尤可异者,世既以父师为箕子矣,而又以箕子为纣叔父;夫纣叔父则王子也,箕子身为王子,乃以“王子”称微子乎!大抵後儒之失皆在於强不知以为知,古书既缺,不知其名则亦已矣,必欲强指其人,无怪乎其舛也!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是余所深慕尔。
△风俗之敝之由来
按:微子与父师所言纣失道事,不过沈酗于酒而已;而所言殷民之失乃居大半焉。曰“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曰“小民方兴,相为敌雠”,曰“攘窃神之牺牲”,曰“敛召敌雠”,曰“罪合于一”,此皆殷民风俗之敝,非谓纣也。然风俗之敝,由於所用之非人,故言“草窃奸宄”即继之以“卿士师师非度”,言“攘窃”“敌雠”必先之以“弗其长”也。而老成所以不用,群臣所以失职,则皆由於纣之荒於酒色而不慎於用舍,不勤於政事,是以微子父师皆先言其“沈酗于酒”,而《戡黎》亦以“民罔弗欲丧”归咎於“淫戏”也。是知立国之道当正其本,而用人尤在所当慎。孔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季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它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以卫灵之失道,犹能保其国,况於中主,又况於贤主乎!然则人君之要务可知已矣。
【附论】“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篇》)
△纣之不善五端
《战国策》称纣醢九侯,脯鄂侯。《史记》称纣有酒池肉林,倮逐之戏,炮烙之刑。《新序》称纣为鹿台,七年而成,其大三里,高千尺,临望云。《帝王世纪》称纣剖比干妻以视其胎,烹伯邑考为羹以赐文王。《水经注》称老人晨将渡水而沈吟难济,左右曰:“老者髓不实故也。”纣乃胫而视髓。由是《伪古文尚书》逐以“焚炙忠良,刳剔孕妇,朝涉之胫”等语入《泰誓篇》中。余按:纣之不善,《尚书微子》、《牧誓》等篇言之详矣。约其大概有五。一曰听妇言,《牧誓》所谓“牝鸡之晨”者也。二曰荒酒,《酒诰》所谓“酣身”,《微子》所谓“酗酒”者也。三曰怠祀,《牧誓》所谓“昏弃肆祀”,《微子》所谓“攘窃牺牲”者也。四曰斥逐贵戚老成,《牧誓》所谓“昏弃王父母弟”,《微子》所谓“耄逊于荒,弗其长”者也。五曰收用忄佥邪小人,《牧誓》所谓“多罪逋逃是信,是使”,《立政》所谓“羞刑暴德同于厥邦”,《微子》所谓“草窃奸宄,罪合于一”者也。《论语》之称“三仁”,《晋语》之述妲己,皆与此合。即《大雅荡》之篇为後人之言,而其讥切纣失亦不外此五端,盖惟迷於酒色,是以不复畏天念祖,以致忠直逆耳,谗人幸进,故《牧誓》必推本於“妇言”,《酒诰》悉归咎於“荒腆”,惟仁贤不用而掊克在位,是以民罹其殃,故《召诰》於“徂亡出执”必推本於“智藏在”也。经传之文互相印证,纣之不善了然可见,初无世俗所传云云也。然则世所传纣之事,犹今人语谶必归之诸葛孔明、刘伯温,语奸诈必归之曹操也;犹以周新折狱之事尽加之海瑞也。其意不过欲甚纣之恶耳,不知君子之论贵於持平,不但当为圣王辨其诬,亦不必为暴主增其罪。且使人知纣之恶未至如世所传而已足以亡国,其为後世炯戒不更大乎!故今但载《尚书》之文及《晋语》之与《尚书》合者,於《史记》则采其近似者列之备览,其馀不近情理之事概弗载焉,亦子贡之意也。纣之虐不及於天下,说已见前《夏桀篇》中。
【补】“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论语微子篇》)
【附论】“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篇》)
△三仁行事之次第
《史记殷本纪》微子之去在箕奴比死之前,而《宋世家》则载之於箕、此受祸之後。且记微子言云:“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而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於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其意似惩於箕、比之事而云然者。余按:谏不听而去,乃异姓疏远之臣然耳;微子,商之懿亲,岂得以此为比!且《本纪》、《世家》之文既相矛盾,而《世家》又载《尚书微子篇》文於箕、比未谏之前,则是司马氏原无定见也。细玩《微子》一篇,似微子虽纣兄弟而实不与於政事者,所处之地与《春秋传》卫文公颇相类,与箕、比之有官守者不同,是以父师少师皆不以谏劝之,而但云“王子弗出,我乃颠齐”,不必待箕、比之受祸而後去也。《史记》以为数谏不听,大抵亦出於揣度耳。故今但以《论语》原文次之,而《世家》之文不录焉。
△箕、比受祸非出自期
《韩诗外传》云:“纣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见过即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遂谏,三日不去朝;纣囚杀之。”又云:“比干谏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杀身以彰君之恶,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为之,不祥莫大焉!’遂解佯狂而去。”是比干死而後箕子奴,箕子以比干之死为非也。《史记宋世家》云:“纣为淫,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於民,吾不忍为也。’乃被佯狂而为奴。”又云:“王子比干见箕子谏不听而为奴,则曰:‘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乃遂杀王子比干,刳视其心。”是箕子奴而後比干死,比干以箕子之奴为非也。余按:箕、比之奴与死皆由所遇之殊非必自期於奴死也。且箕子不谏纣则已,被佯狂欲何为者?此必箕、比皆骤谏纣,幸而纣怒未甚则取而奴之,不幸而纣怒甚则取而杀之耳。谓箕子不辞奴则然,谓箕子自欲奴则不然;谓比干不畏死则可,谓比干必欲死则不可也。二书之文皆後人因二人之奴与死而代为之言者,是以其言浅近轻率而亦不得圣贤之心也。《殷本纪》载此事,其先後与《诗传》同而与《宋世家》互异,然则子长亦自无定见矣。所称“箕子惧,乃佯狂为奴”者,亦非是。箕子固非惧死之人,而死不死亦不在於为奴与否也。要之,三仁者贤同心同,事之先後原可不必区别,但《论语》文简直,疑得其实;《宋世家》之先後与《论语》合,而所称剖心者《诗传》无之,恐亦出於附会。故今但载《论语》之文,而《本纪》、《世家》、《诗传》之言悉不录。
“箕子之明夷。”(《易明夷卦》)
【附论】“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易彖下传》)
【附录】“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左传》)
【附录】“河竭而商亡。”(《周语》)
克东夷与河竭俱不知何年事,姑附录於此。
“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左传》宣公三年)
【备览】“周武王於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史记殷本纪》)
△辨微子衔璧之说
《春秋传》云:“蔡穆侯将许僖公以见楚子於武城:许男面缚衔璧,大夫衰,士舆榇。楚子问诸逢伯,对曰:‘昔武王克商,微子启如是。王亲释其缚,受其璧,焚其榇,礼而归之。’楚子从之。”《史记》云:“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於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金仁山《通鉴前编》驳之曰:“武王伐纣,非讨微子也。使微子未遁,面缚衔璧,亦非其事也。且武王岂不闻微子之贤,宾王家,备三恪,何不以处微子而顾首以处武庚也?故面缚衔璧必武庚也,後世失其传耳。若微子则遁於荒野,武王释箕子之囚,封比于之墓,百尔恩礼举行悉遍而来及徽子,以微子遁野未获也。”(此文据《纲目前编》删节之,当考本书)何孟春曰:“按《书》,殷纣无道,微子去之,在武王克殷之前,何应当日而有是事。已去之後无复还之理,而牧野之战亦必不从人而伐其宗国也。意此殆非微子事,而逢伯之言特之古人以规楚子乎?”徐孚远曰:“武王既立武庚而又复微子之位,则是微子与武庚同在故都也。厥後武庚之叛,微子何以初无异同之迹?然则武王克商,微子未尝来归也。”由三子之言观之,则微子之不在殷明矣。盖武庚既诛之後,乃求得微子而立之,若鲁召叔孙豹於齐,齐召鲍国於鲁者;然初无所谓衔璧面缚之事也。然仁山谓面缚衔璧为武庚,孟春谓逢伯古人以规楚子,则犹过於信《传》而曲为之解者。盖不但微子无衔璧事,即许男亦无衔璧事也。何者?楚之围许,非争许也,特以齐帅诸侯伐郑,楚欲救郑而畏其强,故不得已围许,冀齐之移师以救许耳。是以齐师一来,楚师即退,楚之不争许明矣。藉使许欲叛齐即楚,亦当在楚围许之时,岂有待楚归国,始帅其臣弃国远涉而因蔡以求降者!且许果降於楚,则以後当遂从楚,何以此後许仍事齐而楚亦听之乎?比其前後观之,此乃必无之事;盖楚人自张大之言,左氏罗太广而误采之耳,不必别为之说也。
△辨商容观军之说
《帝王世纪》云:“商容及殷民观周军之入,见毕公至,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非也。’太公及周公至,皆然。武王至,民曰:‘是吾新君也。’容曰:‘然,(云云)。’”余按:商容,殷之贤臣,当此时非去则隐耳,必不率百姓而观其国之亡也。且周之君臣舆卫各别,岂容屡误!此乃後人形容之词,非其事实,故不录。
【备考】“契为子姓;其後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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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镐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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