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救荒策一
    有天地然後有水火;有水火然後有雨;有雨然後有愆伏;有愆伏然後有水旱;有水旱然後有饥馑;有饥馑然後有死亡。死亡切於民之身而天下治且安者,自古未之有也。是故,圣王之治天下,有雨而无愆伏;其次,有愆伏而无水旱;其次,有水旱而无饥馑;其次,有饥馑而无死亡。
    天地者,犹人之一身也。众人以秦、越视一身,虽其疾痛疴痒有不能自为谋者。圣人以一身视天地,故虽寒暑日月之往来,风雨雷霆之过不及,皆能知之而预为之所。何则?天地之交,水火而已。天地者,阴阳之体也;水火者,阴阳之用也。故火势升而气降;水势降而气升。火气盛,水气伏而不能升,则胜雨;水气盛,火气浮而不能降,则雨胜。雨胜者,水之由也;胜雨者,旱之由也。天地之有灾也,犹人之有疾也。阴阳不和则灾生;血气不和则疾至。心也者,血气之主也。故心怒则气逆,悲则气结,平则气和;气和则血脉流通,康强而无疾。民之在天地之间,犹心也。勇威怯,智欺愚而上不为之禁则愤,愤而无可如何则哀;积愤多则阴阳之气逆,积哀多则阴阳之气结。是以古之圣人欲和阴阳之气,必通民情;鼓以招之,匦以受之,巡行以访之,温言以来之,使民之陵於强而告於上者朝诉而夕知,夕知而朝禁,民无留憾,亦无蓄忧;故太和之气洋溢於两间,寒暑以时,雨有度。《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易》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夫岂有他术哉!天地之心平,斯天地之气和也。”
    夫阴阳之气,可通而不可郁也,可纯而不可杂也,可清而不可秽也。故男女旷而不交,则生郁疾;交不以正,则毒疽恶疾生焉。其感於阴阳也亦然。男旷於外,女旷於内,其於气也为火亢,为水郁。士大夫宠少优,蓄美童,里巷之间逾垣墙,游狭邪,其於气也为怪风;为淫雨,为昏霾,为毒雾。是以古之圣人合婚姻,别男女,禁淫邪,男而女行;女而偏男者殄灭之无遗育,故其时天地清明,灾不作。虽人道之当然,亦所以参赞化育也。
    天之雨,人之汗也。汗必自腠理达;虽天地,亦有腠理焉。深山大泽,谷高下,林木蓊郁,此亦天地之腠理也,是以其土常润,其气常蒸蒸然升而为。自生聚日蕃,贫富不均,富者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其近山者争觅利於间旷之地,於是悬崖幽壑靡不芟其翳,焚其芜而辟之以为田;锄犁之所加,风日之所烁,焦枯燥涸,而之出渐稀矣。是以古者授田有制,度其人地之数,或百亩,或七十亩,五十亩;不得擅增焉;深山大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斧斤之入必以其时;所以培养天地之力,而常使有馀,宣导天地之气而常使易泄,之所以时升而雨之所以时降也。
    人之气欲其易泄,又不欲其过泄;过泄则营卫虚,将有当泄而力不能泄者矣。天地之气亦然。铜铁之场,地力固已耗矣;然民用不可已也,且其数犹无几耳。今之所谓煤窟者何众乎?驴骡之驼,首尾相衔,日日然,处处然,其泄地气不已甚乎?且窟深则必有水注之,水注之则必以人力涸之。夫此水非他,是即蕴於地中,以升而为,流而为泉者也,奈何以有用者置之於无用乎?是以古者建国必多树木,《诗》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又云:“瞻彼中林,侯薪侯蒸。”然则古之炊爨皆取之於林麓,不取之深山重泉之下,夫是以天地之气完而其力厚。气完力厚故常易达;易达则无久郁;无久郁则亦无溢量之达;夫是以时雨时各以其叙。
    所谓“有雨阳而无愆伏”者,此也。
    ○救荒策二
    古者耜广五寸;两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其名曰畎。夫间有遂,其广二尺,其深倍畎。十夫有沟,其广四尺,其深倍遂。百夫有洫,其广八尺,其深倍沟。千夫有浍,其广二寻,其深二仞,以达於川。凡此者,皆非以为苟劳而已。夏秋之交,霖雨时作;山中之水必注於川,平地之水必流於潦。川不能容,潦无所宿,其势必被於田。知其必然而不可幸免,故不如先为之所以待之。今夫里巷小民,其智非有能过人也,然其营居室也,必於墙下预为水道以待阴雨;水道通则流皆入壑而庭不积焉。虽千里,虽百里,亦若是而已矣。沟洫之制今虽未能骤复,要宜仿略古法,相视地形,下者间数里为一渠;地近川者,首起於川以分川之水势;地不近川者,多其首以承潦,其尾皆讫於川乃止;则水有所归,乃不为暴矣。
    且夫圣人之制为沟洫也,岂但水可以藉之以为泄,虽旱亦将藉之以为溉也。今东南之田,渠者盖大半矣;然而中原齐、晋之间仿而行者不及十一。不学妄庸之夫目不习见,遂从而为之说,谓地有可渠,有不可渠,渠之虽劳而无益。不知平地之田,苟近水,未有不可渠者;但水有缓急则渠有难易,田有高卑则溉有劳佚耳。惟其去水远者,水力所不能至,乃不可渠。然吾尝见今之为圃者,皆凿井以溉蔬,亦有因之以种麦者,其收皆什倍於陆田,虽大旱,不害其为小熟,其法岂独不可通於田乎!今诚如前法渠之,地近川者,於渠左右各为子渠百数以引川水;地不近川者,每夫耕五十亩,量择近村之田十亩,凿二井以溉之,则旱不能为大灾矣。
    蝗也者,亦水旱之所生也。其为物也,不水不卵,不旱不蠕。故凡水所不潴之地无蝗;水所常潴之地亦无蝗。必秋有大水,溢入於田,然後蝗得以卵;必冬雪不降,春雨不时,然後蝗得以蠕。水旱绝矣,于蝗复何忧焉!
    凡水之决,由於洪曲;凡洪之曲,由於沙停。水之大者,其旁必有停沙;停久不治,其沙遂积。沙积於北则洪曲而南;沙积於南则洪曲而北。沙形圆则洪圆曲;沙形锐则洪方曲。沙势逼洪,故洪不得不曲也。水之全力皆在洪首,洪直则行水心;洪曲则啮两岸;洪圆则岸当肩;洪方则岸当首。当肩则刷;当首则决。刷者决之萌;决者刷之极。洪势啮岸,故岸不得不决也。欲其不决,浚其沙,顺其洪,直其曲,圆其方,则沙不逼洪,洪不啮岸矣。
    凡水之溢,由於泄之不速;泄之不速,由於下流之梗。水之相合也,其势必争,大者疾行则小者见夺;夺则留,留则逆,逆故不决即隘。於其合也浚之,十倍其素之广,则其势得直,其行得舒矣。
    曰,浚之而塞,奈何?曰,浚而塞者,滞也;通之则不塞矣。
    凡渠之器莫若龙尾:江南水车五不当一,河北水斗十不当一。龙尾之制,有城有郭,如大辘轳而侧立之;首出於岸,尾没於水,如天南北极然。城内属於轴;轴两端倚以床。城郭之间虚以容水。有墙环城,右转如螺丝然:人持轴而左旋则水循墙而右移,──水自以为已下也,而不知其已上也。
    凡井之器莫若玉衡:桔槔十不当一,辘轳百不当一。玉衡之制,一腹两足:足在水中,其圆如筒,管通于腹;腹在水外,其圆如瓜,管通於口;口在井上,其圆如盘,管通於田。足之下,户之以纳水;其上,敞之以受楦。楦之大小可满足,竿属于衡;衡之高下可过口,轴属於床。衡有低昂则楦有升降;楦有升降则户有开阖。楦升户开则水入;户阖则水不得出,楦降则水不得不出──水无可如何,则不得不上入於腹矣。腹之下,两户共枢,不能两开,不能两阖。左开受水,则右阖之以禁其出;右亦如是──水又无可如何,则不得不上出於口矣。
    曰:井之而竭,奈何?曰:井而竭者,浅也;深之则不竭矣。所谓“有愆伏而无水旱”者,此也。
    ○救荒策三
    所谓备荒者吾知之矣:日常平,曰社仓,曰义仓。昔者晋侯伐楚,谋所以息民,魏绛请施舍,输积聚以贷,自公以下苟有积者尽出之。齐景公聚朽蠹而冻馁其三老,则晏婴讥之。然则富民之道在散而不在积也。汉之常平始积於官,然犹不取於民;宋之社仓始取於民,然又不积於官,是以其得犹多於失。今之义仓则取之於民而积之於官矣,其初犹存劝捐之名,其後遂为履亩之税,民纳其十而九入於吏橐,就其一之实於仓者,民亦未尝得食之也。古之利国者化积以为散,後之利国者敛散以为积;古之爱民者损上以益民,後之爱民者啬民以丰官:如是,而欲其民之不死於荒岁,有是理乎?无是理乎?
    其少知治理者则曰:“积贮之法,当藏富於民,使民三年耕则有一年之蓄,九年耕则有三年之蓄;凡其粟布器畜财贿之数皆周知之而为之制。”夫藏富於民,诚是也;然一县之户至数万,一府之户至数十万,人人而察之,石石而量之,日亦不足。就令其能如是,其扰於民也必益甚。且夫积贮也者,岂必其名与形云尔哉,亦操乎其势所必然而已。贮其粟於仓而曰“此若干石”,家喻而户晓之曰:“畋尔田,积尔粟,以待凶岁。”──此积贮之形与名,庸人之所见而美,而其实皆不足恃也。昔者梁王移民移粟,而孟子以为无益,不若授之以五亩之宅,百亩之田而民自足也。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而孟子曰不知为政,不若十一月成徒杠,十二月成舆粱而民自不病涉也。天下事固有斤斤焉求其如是而反不如是者,有不必斤斤焉求其如是而自能如是者,势为之而已矣。故粟处乎日增之势,则不待贮之於官、课之於民而其积者自多;粟处乎日减之势,则亦无赖于贮之於官,课之於民而其积者必少,此不可以不察者也。
    今里巷之间,侈靡征逐日以益甚,优伶之戏街喧巷咽,母呼女,舅招甥,逾数十里而往观之;生子、娶妻、丧葬之事,中人之家常不减百馀筵;加以不肖之徒荡心淫博,废时失事,倾仓倒箧,盖十而六七矣;然後以其余力力田,地利安得而尽!以其馀粟养父母妻子,饔飧安得而给!是以禾未登而麦已尽,麦未至而粟已空。称贷而益犹且不足,而今乃欲课民积贮以备凶荒,呜乎,可谓不情之至者矣!欲民之多入则莫若务专其力;欲民之寡出则莫若务啬其用。且彼民者岂不知侈佚之能贫人而勤俭之可不匮乎哉,彼其习俗皆以此为荣,故强者耻不如人而弱者惧不齿於乡里耳。乡之人入城而见长衣,则相与长之,见短衣,则相与短之,彼岂有所驱迫而然哉!然则欲俗之变亦非难事也,诚能立之标准,树之风声,其不染於俗者,礼之以为民望,而惩其尤甚者,并及其容隐之里长,则弱者有所借口而强者无所竞,力专於田,用啬於家,一岁之粟十入而七出焉求其三之毋积不可得也。
    抑其事更有要者焉。治国之智与治家异。入於仓则谓之有,出於仓则谓之无,此匹夫匹妇之所谓智也、治府县者必合一府一县而统计之:一岁之获粟几石,食粟几石,则民之贫富无遁情矣;一县之耕者几人,食者几人,则粟之多寡无隐数矣。大抵民之不耕而食者九,而富民、僧、道、盗、丐、游手之民不与焉;其可以减者六,曰官之亲从,曰吏,曰胥,曰工,曰商,曰驵侩;可以去者三,曰优,曰倡,曰博徒。今此九者其数常倍於农夫,并其父母妻子计之,是一人耕之常有数十人食之也,为农夫者安得不冻馁乎!夫河之广也百步,则其润也十里;官贪而护其下,而欲亲从吏胥之不多且富,不可得也。农夫博负百钱则终夜不能寐,以其得之难也。亲从吏胥博一夜之欢,缠头至数十金而不以介意,以其得之易也。亲从吏胥之攫财也易於拾芥,而欲其不起夏屋,罗珍羞,丰裘马,耽歌舞淫博之乐,以富天下之工商驵侩优倡博徒而多其数,不可得也。然则一府县之计可知已。
    且夫人之不耕,非其生而不能耕也:不耕足以自食则不耕矣,不耕不足以自食则耕矣,使六者之数所获不能逾农,而三者无所得食,则人将不驱而自耕。耕者日增则食者日减:不必求积也,而粟自苦於无所往。
    所谓“有水旱而无饥馑”者,此也。
    ○救荒策四
    此皆救於未荒者也。失此不图,至於已荒然後救之,晚矣。虽然,不犹胜於立而视其死者与!是故,救於已荒亦有道焉。一日籴,商贾末业主人宜之。二日借,有田者宜之。三曰役,无田而少壮有力者宜之。四曰赈,无田而文弱老幼废疾者宜之──赈有以粟者,饿未久,病未甚者宜之;有以粥者,饿已久,病已甚者宜之。
    救荒之道,必先料民。籴者不籍,其馀皆籍。其籍必於未事,择近村之耆老若诸生殷实而平善者任之──未事,则欲欺我者计未成而谋未定;平善,则畏法;殷实,则轻赂;其近村也,则知之详;耆老诸生,则不习於欺罔之术,虽有过而易发。籍分为三等,先应赈者,次应役者,次应借者,役者,以壮者一人养老幼二人为率;壮者少而老幼多者,其馀入赈籍。借者,以田口多寡相较为差:有田而佃於人,与佃人田取其半者,以二当一;田少而口多者,其馀入役籍。籍成登於官,然後稽之以编审之籍,则口之多寡,年之壮老可得而知也。参之以地粮实征之籍,则田之有无可得而知也。凡加损赏罚皆视此。
    乃发粟:借者於仓,役者於役所,皆不为厂;惟赈者为厂。厂欲多;多则民近,民近则不弊。粟厂月一发,民远来者不过十五里。先期示日,榜次其村与户於厂前。至期,亲临视之。村为一牌:炮三鸣,立初牌於门外。受粟者持具蚁附牌下;门启乃入。门阖,乃授粟:左人呼名,右人呼数。受粟毕,门启乃出;有他道则自他道先後出之。凡初牌入然後次牌立;初牌出然後次牌入;至三以下皆然。辰而始;申而毕。粥厂日一发,民远来者不过数里。立一人监之,如料民之任。受粥者皆坐,别以行,行各两列,背外面中,面间隙之以行粥。拆一鸣,行粥。人一器,不得遗;不得复,不得越。毕,柝再鸣,行粥如初;至三乃止。凡坐,内先至者。凡出,先外坐者。凡粟人扬粟於地,粥人注水於粥,皆有罚。
    夫官之粟有限而民之贫富不均,以民济民者其惠广而遍,则发粟而外,富民大贾皆可捐之以助我也。有劝而捐者,其患在少;有追而捐者,其患在激;有使之八赎罪者,罪轻而赎则所得不多,罪重而赎则坏法──法坏,则天下之害有甚於荒者矣。捐之之道,毋求其能助我赈,求其能助我借与役而已者──赈者,费而不返;借与役者,费焉而未尝费。度其力之所能,即其居之所近,聚其人而告之数,粟不纳官,但八其籍,其借有不偿者官为督之。不如是,罚令助粟以赈。吾知其应之也不待辞之毕矣。其有有服姻族入赈格者,责之赈;有收养子女者,人当粟几何,官书其券,使不得轻去;愿助粟以赈者,视粟多募,免其役以劝之,则民之粟出矣,一县之粟亦有限,而四方之丰歉又不齐,以羡补不足,则舟车驮辇莫非助我籴者,是以富民可捐,外商尤不可不召也。招之之道,先於粟熟之时使人往籴以树之的,及其来也,强籴者有禁,高价者勿抑,市井驵侩不法之徒不得而侵渔抑勒之,则四方之粟至矣。
    虽然,民有荒於岁者,有荒於人者──吏胥是也。凡吏胥之害;吾固已略言之矣。然在丰岁民犹能供其欲;荒岁何以堪之!且夫人而至於为吏与胥,必非有能读书明理廉洁爱民者亦明矣。其取也不以贤;其养也不以禄。不知礼义,故名不足以劝;朝斥而夕复,故威不足以惩。其所知者,惟赂而已:赂至,则鸱为鸾凤;赂不至,则夷、齐为跖、乔。故其职狱讼者,则舞文鬻狱,颠倒是非;其司赋役者,则盗用官钱,征新代旧,关通赂遗,弛富役贫;其奉差遣者,则因事索贿,计亩科钱,每营一票,费尝至数十缗,苟不十百其利,岂肯为此。至於赈济,弊尤百出,或伪造户口,或阴受请嘱。伪造户口,故粟多中饱而惠不及於民;阴受请嘱,故富者得粟而贫者无救於死。是以凶荒之岁,赈济之年,吏未有不增田,胥未有不建屋者。其在不肖有司,同利为朋,互相倚助,犹不足怪;即有一二爱民之吏,亦但以搏击士类为风烈,而轻视吏胥以为无能为,岂不谬哉!谚云:“不怕官,止怕管。”举贡生员虽有秩而政事不与闻,吏胥虽无秩而文簿票示皆出其手,此孰能为民祸,不待智者而知之矣。故宋苏轼论吏卒之害。谓如二十馀万虎狼散在民间。夫岂其害未甚而古人之言乃过激如是!或亦今之君子不履田亩,不询刍荛而未之知耳。率虎狼以食人肉而曰己未尝杀人焉,吾不信也。且夫惩吏胥者岂必事事察之云尔哉,如此者,上且不胜其烦而其弊究亦不能去;要使斯人知吾意之所向而已。吾意以为吏胥不足害民,则受其害者必不敢诉,诉之亦必不察,而吏胥重矣。吾意以为吏胥深足害民,则民无所惮而不诉,诉之而无不杖之革之流之杀之,而吏胥轻矣。
    吏胥之害除,然後可以有饥馑而无死亡。不然,则虽悉行救荒之政,吾见其徒为具文而已矣!
    曩余馆於大行之麓,五月未雨,往来道涂间,见诸县祈雨者或焚香插柳以祷神祠,或取水数百里外,或闭南门,开北门,或缸贮壁虎令童子环击之,无法不施,迄无一效。南北开闭之说虽出董子,然屋不露日,故南户向阳,北户向阴。城门内外均露天日,南北有何分别,正所谓“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也。阴阳果何属焉?至贮壁虎於缸,则昏沈冤苦之歌昔人已传为笑柄,而不学之人尚诧为奇策,亦可悲矣。余虽布衣,哀民之不聊,伤吏之无术,乃於鞍间枕上殚思研精,略得四策。而馆事少闲,不克成稿。会雨,遂姑置之。去年自七月朔逮霜降无雨,大名府县祷雨者数,皆俟已合後乃祷,略得涓滴,即往谢神。其意欲见祷之有验以美观听。以此事神,宜其不能感格也、余复感前事,遂卒著之;欲献当路,亦竟未及缮写。今夏复旱,始乘间缮之。而连日阴四合,垂垂欲下,时作微雨,窃幸余言之无用矣。会府属诸生耆民各以役繁吏蠹讼於县,上官命县桎楷而掠之,次日天忽开霁,云敛日烈,如炎如焚。乃知感应之机其速如此。夫在上之人识虑高远,岂书生之见所能补其万一,用是复秘箧中;志其颠末。乾隆三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记。
    余作此策时,余乡风俗尚未甚壤,所患惟在吏胥,故三四两篇所重亦惟在吏胥。其後不数年间,风气大变,诸生多与吏胥相结,表里为奸,以罔厚利;关说词讼,武断乡曲,无所不至,遇荒岁,则与吏胥共分赈济钱米而贫民不得与焉。偶阅旧文,犹自惜其所言之未尽也。然天下大矣,岂可以一县概之;故仍其原文不改而附识其说於後。嘉庆甲戌三月又记。
    ○与杨赞府论漳水情形条议
    此篇旧本阙,今据目录仅补文题。
    ○气势
    凡战,义为上,势次之,气又次之,斗为下。奉天讨罪,伐暴救民,是之谓义;义立者王。据山河之险,通馈饷之利,批亢捣虚,以逸侍劳;是之谓势;势利者霸。临陈决机,勇怯并奋,乘骄待敝,使敌自溃,是之谓气;气盈者胜。矢镞剑锷,撞搪搏刺,力尽而後毙,是之谓斗;斗数者伤。《汤》之征也,曰“後我后”,武王之征也,曰“绍我周王”,用义战者也。亚夫坚壁於昌邑,郑艾缒师於阴平,用势战者也。曹刿以一鼓破齐,项羽以沉舟救赵,用气战者也。
    胜负之道,无众寡,无强弱,气而已。气之既衰,强弩不足以穿鲁缟,贲育不足以抗童子。用兵者用其方锐之气而外察敌气之盛衰,盛则避之,衰则乘之。骤胜者其气骄,新败者其气怯,转斗不食者其气馁,久攻不克者其气弛,闻内有变者其气摇,仓卒遇敌者其气乱,乘而击之,一可以当百,弱可以制强。是故,用斗不如用气。
    有必取,有不必取,有必胜,有不必胜,势也。项羽百战百克而卒为汉王擒者,羽用气,汉用势也。汉王守成阜以扼天下之吭,使韩信取河以北而羽之右臂断矣,南连英布而羽之左臂断矣,故楚卒灭於汉。汴之於河东也,犹汉之於楚也。克用破黄巢、王行瑜等,所向无敌,然朱温以轻兵袭晋绛,断长蛇之腰,而克用坐视河中之亡而不能救,终克用之世不复能南争中原者,失河中故也。气也者可以决一日之胜负耳,至於定天下之大计者必以势。是故,用气不如用势。
    可以胜天下而不可以取天下者,不知势故也。可以取天下而不可以安天下者,不知义故也。汉之於楚,汴之於河东,皆制势以挫其气,然汉逐灭楚,而汴後反灭於河东者,汉有义,汴无义也。汉虽无汤、武之义,然义於楚者三:汉仁,羽暴;羽弑义帝,汉发丧讨之;汉当王关中,羽负约也。克用再造唐室,不失臣节,而温篡唐;克用救温,而温负克用;其见灭焉宜也。
    故用兵者曰“逆取顺守”,非知兵者也。逆不可胜;逆胜,幸也。义立於素而辅之以气势,则无敌於天下。
    ○轻重
    用兵之道可一言而尽乎?曰:可,轻重而已。敌得轻势,则我以重势持之;敌得重势,则我以轻势掩之。
    凡兵之势,客轻,主重;新起者轻,久立者重;乘胜者轻,持援者重;兵精者轻,兵多者重;骑多於步者轻,步多於骑者重。轻欲速;重欲缓。轻欲行;重欲止。轻欲战;重欲守。轻欲致死;重欲万全。轻欲击虚;重欲阻险。轻欲敌之不测;重欲敌之自困。轻欲乘重之未固;重欲待轻之已衰。是故,平原旷野,轻之地也;山高水深,重之地也。因粮於敌,轻之资也;粮饷有馀,转输利便,重之资也。雨雪昏暗,敌不设备,轻之时也;祁寒盛暑,敌劳我逸,重之时也。鼓行而前,遇城不攻,轻之用也;坚壁清野,绝敌粮道,重之用也。
    韩信之下赵也,汉势轻,赵势重;成安君不守井陉口,故赵败而汉胜。吴、楚之攻昌邑也,吴、楚势轻,汉势重;亚夫坚壁不战,故汉胜而吴、楚败。邓艾缒师於阴平而遂灭汉,得轻势也。慕容超弃大岘不守而遂亡,失重势也。李密之距王世充也,魏徵劝之坚壁勿战,用重也;密不听而与战,故败;世充能用轻而致死以逼之,故胜。窦建德之救郑也,凌敬劝之西出轵关,用轻也;建德不听而攻虎牢,故败;太宗能用重而据虎牢以待之,故胜。徐敬业之讨武氏也,倡义新起,其势轻;不直造东都而还图润州,故败。哥舒翰之距安禄山也,据险自守,其势重;不固守潼关而与崔乾佑战,故败。由此观之,兵之胜败无他术也,轻重而已。
    《传》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轻也;“後人有待其衰”,重也。自古以来用兵之势未有能外乎轻重者也。知乎轻重之术,则百战而百胜矣。
    ○释明
    人有明,有不明,生而然乎?曰:非也。用其明则明矣;不用其明则不明矣。曰:何以知其然也?曰:子不见夫目乎!瞽者,千万人而不一二遇也。上古之时有离朱者,暗室之中能察五色,千万年而不一二遇也。其他有目者皆相似也:或明,或不明,倍焉而已耳;又其甚者,蓰焉什焉而已耳;乌有相干百者哉!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曰,然则何以相远?曰:孟子曰:“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兴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吾幼时至人家,归而问其人之所衣,不知也。此无他,不视之故也。吾尝自芟树,不自决其当芟否也;明日行於途,见树焉则视之,归而数其所见之树。之长短,枝之多寡;历历犹在吾目中也。此无他,视之之故也。故视则明,不视则不明。自掩其目则虽置泰山於其前而不知也。夫心之明亦若是而已矣。
    是故人主日与其大臣接,则宦官宫妾不能欺也;日与其群臣接,则大臣不能欺也;日与其庶民接,则群臣不能欺也。是以先王之世,日有朝,时有省,五截而一巡狩,有大事,朝国人而问之,彼诚用其明也。岂惟人主,虽良吏亦然。其听讼也勤,其接士大夫也数,则吏胥左右之人不能售其奸矣。
    今之为县者,惮於听讼而疏於接士大夫。讼者或待至数月焉,或待至一岁焉;不然,则委之於宗族乡里之长焉。讼者不得尽其辞,故他人得以抑扬其说,上下其手,而无所忌。流言日入於耳,是以其听之也愈难。向使其讼之始而即坐而听之,讼者无遁情,听者无旁受,数言而立剖矣。有人焉誉之,则以为贤,一县之中皆以为不肖而彼不知也。有人焉毁之,则以为不肖,一县之中皆以为贤而彼不知也。事本曲也而或云直,则疑其果直也。事本直也而或云曲,则疑其果曲也。为所诬者虽有夷、由之行,具仪、秦之舌,抱陈平、第五伦不情之冤,可以一辨而即明,而无如其不见不问何也!呜乎,是自掩其耳目而已矣!
    如此者,其不明之咎耶?其不用其明之咎耶?夫苟不用其明矣,则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焉!
    ○喻伪
    磁粉,天下之名藕粉也。自秦、楚、梁、豫来京师者必道磁;道磁,必市磁粉以馈京师士大夫。京师士大夫莫不重磁粉者。然以其名也,故伪多而真少。州中粉肆数十,皆用绿豆若蜀黍粉为之,虽华门广厦皆然。惟南门杜氏及北门外张氏,粉皆以藕,不伪;然肆殊狭陋。又有某氏,居村中,粉尤美;近人或知之。四方来者仓卒不能辨,苟以磁之名焉而已,见华门广厦,争往市之,以故伪者反易售。人竞趋於伪,京师士大夫罕有能食真磁粉者;然磁粉尚名京师不少衰。呜乎,磁粉一口腹之事耳,其藕也必甘而旨,其非藕也必薄而劣,此宜尽人皆能辨之,然受其欺者比比如是,况物之难辨有百倍於磁粉者哉!物之美者往往不辞僻陋,然世之人未有不择通都大邑华门广厦而投足者,宜乎其不能得真者而市之也。
    有晋中客以识药知名,过内黄,止药肆,或以纸裹羊胎示之,绐曰:“鹿也。”客睨之而笔曰:“是乃羊耳,是区区者而能欺我耶!”其人归过其友,其友裹以帛,囊以锦,贮以箧,复持示之。客两手捧之,谛视良久,曰:“此真鹿也已!此岂曩羊胎之所能伪者!”故均一羊胎也,徒手而示之则掩口而笑,裹以帛,囊以锦,则见者改容而礼之矣。今天下之不改容於帛与锦者几人。而虽持真鹿以求知於世,安在其能遇哉!
    俗传有人嗜酒,醉即挞骂其妻。一日,妻置米汤釜上;以为酒而饮之,即往挞妻。妻曰:“曩釜上者米汤,非酒也。”其人豁然顿醒,遂止不挞。世之不辫真伪而强作解事者何以异此!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韩退之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余始读之以为有激而言,今始知为常事。呜乎,士君子读书学古,蕲自得乎心而已,勿望世人之必我知也!
    ○甘苦
    裨谌能谋,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而行人挥应对樽俎之间,沛然有馀。然挥不以所能先裨谌者,才各有短长也。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而枚皋为文疾,受诏辄成,上有所感,辄使赋之。然皋乃自诋其其文谓不如相如者,文固有高下也。嗟乎,美恶之故非智者不能知,而难易之形则众人所共见,无怪乎晋、宋以降遂至以“五官并用”,“击钵成诗”为美谈也!
    秦始皇将伐楚,问王翦用兵几何,翦曰:“须六十万人。”问李信,信曰:“二十万足矣。”於是使李信为将,将兵伐楚;大败而归。复使王翦,翦曰:“大王必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诺。”翦遂灭楚,虏其王。故不考其事之成败而以兵之多寡较之,则李信贤於王翦远矣。
    隋麦铁杖在陈为伞户,常下直,行百馀里,夜至京口;比旦牙时复往执伞。沈光缘十馀丈幡竿,直至龙头;系绳毕,陵空而下,人号为肉飞仙。而王韶自并州驰驿入京,竟以劳卒。力之强弱相悬乃至於此。故既为韶则必不能复为铁杖、光者势也。
    苗之为物也,粪而耕之,种而之,犹有不能生者;又从而耘耨之。至於草,则不种而生,不粪而茂,耘之而犹不能除也。然而农夫不弃苗而取草者,为其为苗也。故以待草之道待苗则无苗矣。
    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王孙由于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彼非其人,故无由而知其人之甘苦。世有裨谌、相如其人者,必不以不病病人之病矣。
    ○读韩子《讳辨》
    讳始於周,讳其名焉耳;文同而异其指,不讳也。周衰,鲁始以献、武废具、敖。魏、晋至唐,其讳尤严;官爵器用之属音少相似,咸莫敢近。而韩子独考经据律以正其失,可谓明於辨而卓於识矣。然当时反谓为纰缪。今之去韩子远矣、然读者无贤否未有非之者。岂今之人皆智而唐之人皆愚哉!甚矣风俗之移人也!非韩子,其孰能违俗而不顾者乎!呜乎,士之执一说,守一义者,惟其是而已,世俗之臧否岂足为定论哉!
    ○书陈履和《东山诗解》後
    细观所解,分肌擘理,思曲意深,深为嘉欢。但熟玩此篇,只是室家聚首相乐之词,非有他也。首章自叙途中情形而结之以“车下”、“独宿”,次章代写家中景象而结之以“可畏”、“可怀”,其意了然。三章始言夫妇之聚首,“妇叹于室”,“我征聿至”,两两相对,双承上二章意。此下便当写聚首之乐矣,却忽借瓜开;非瓜也,其人也──瓜犹如此,而况人乎!四章又借新婚之乐以形容之,末只一句打转,言语之妙,令人想像无已。盖聚首之乐最难言,言亦不能尽,故前两章从对面写,後两章为旁敲侧击之词,不言乐,正深於言乐也。读此诗,使人动思家之情,增伉俪之重。
    鄙意,读《诗》之法当先求其义。如此诗,三年东征不为不久,而其词绝无一毫怨意,若《卫》之《击鼓》,《雅》之《渐石》者,固由周公奉天伐暴,要是文、武遗德在民,周公矜恤有道,是以上下一体如此。即此可见盛世景象。易传所谓“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者,此也。然与《秦风》之《小戎》、《无衣》又不同。彼是一团霸气,与此有欢娱之别。此秦之所以并六国而周之所以卜三十也。自说《诗》者以为劳诗,此意索然矣。
    次考其事。如此诗,即周公伐奄事,当在《书大诰》之後,《多方》之前。盖商季诸侯互相吞并,东方奄为最大。武庚,亡国之馀,伐之想不大段费力,而伐奄为最久。故孟子云“三年讨其君”,即此事也。
    次玩其文。如此诗,醇厚和平中有朴茂之气,真盛世之音也。《小雅》、《国风》中,惟《七月》之雄伟深厚在此诗上;若《出车》、《六月》等篇,虽冠冕堂皇,而气味皆不若此醇古。即此可验政事盛衰,世次先後。
    若诗中语有难解者,不妨姑置之。说皆可通者,不妨两存之。今人觌面问答犹不无错会其意者,况三千年前之言语,世变风移,名殊物异,安能决知其某字何意,某字何意哉!且由古文而隶,而楷书,由竹简而纸,而印本,岂能绝无缺误。是以武侯略观大意,靖节不求甚解。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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