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录(二) 读崔述《洙泗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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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证之学,自宋以后,日精日密,迄于清而大盛。其成绩超迈前人。有关讨论孔子生平历年行事者亦日详日备。清初负盛名有崔述东壁《洙泗考信录》五卷,历考孔子终身之事而次第厘正之,附之以辨。又为《洙泗考信余录》三卷,一一兼考孔门诸弟子,以与孔子行事相阐发。其精密详备,并为后起者所莫能及。迄于近代,盛推清儒考据,而东壁遗书几于一时人手一编。然余读其书,亦多疑古太甚,驳辨太刻之类。其遍疑群书犹可,至于疑及《论语》,则考论孔子生平行事,乃无可奉一书以为之折衷,亦惟折衷于作者一人之私见,斯其流弊乃甚大。兹篇摘举数例,以纠其失。非于崔氏争短长,乃为治考证之学者提出一可值注意之商榷耳。
《史记 孔子世家》: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崔氏曰:
此文或有所本,未敢决其必不然。然《史记》之诬者十七八,而此文又不见他经传,亦未敢决其必然,故附次于备览。
今按:此考孔子先世,伯夏其人无所表现,宜其不见于其他之经传。然《史记》若无所本,何为于防叔与叔梁纥之间特加此一世?《史记》之诬诚不少,然乃误于其所本,非无本而伪造也。全部《史记》中,不见其他古籍者多矣,若以崔氏此意绳之,则《史记》将成为不可读。今考孔子生平行事,其先世如伯夏,无大关系,略而不论可也。而崔氏竟因此旁涉及《史记》,谓其所载未敢决其必不然,又未敢决其必然,此其疑古太猛,有害于稽古求是者之心胸,故特举此以为例。
又《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崔氏亦以入备览,此亦因其所载未见他书,故未敢决其必然。与前例之意同。则岂司马迁之为《史记》,果惯为伪造乎?苟有坚强反证,虽其事屡见,亦属可疑。如无反证,即属单文独出,亦不必即此生疑。又何况其在古籍,乌得事事必求其同见他书?此皆崔氏疑古太猛之心病。
《孔子世家》又云:“祷于尼丘,得孔子,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字仲尼。”崔氏说之口:
此说似因孔子之名字而附会之者,不足信。且既谓之因于祷,又谓之因于首,司马氏已自无定见矣,今不录。
此又较入备览者加深一层疑之。然若鲁邦确有尼丘,则因祷之说不便轻疑。又若孔子首确是圩顶,则因首之说亦不用轻疑。司马迁博采前说而两存之,其果两有可信否?抑一可信而一不可信乎?不可无证而轻断。崔氏疑古太猛,将使读古书者以轻心掉之,而又轻于下断,病不在前人之书,特在治考证者之轻心,此又不可不知也。然而崔氏此书,材料之搜罗不厌琐碎,考辨之严格又纤屑不苟,其长处正可于短处推见,此则待读者之善于分别而观,勿悬一节以概之可也。
《论语 微子》篇:“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崔氏列此章于存疑,辨之曰:
孟子但言去齐接淅而行,未尝言其何故。独《论语》微子篇载齐景公之言云云,然考其时势,若有不符者。孔子在昭公世未为大夫,班尚卑,望尚轻,景公非能深知圣人者,何故即思以上卿待之?而云若季氏则吾不能也。景公是时年仅四十五岁,后复在位二十余年,岁会诸侯,赏战士,与晋争霸,亦不当云老不能用也。《微子》一篇,本非孔氏遗书,其中篇残简断,语多不伦,吾未敢决其必然。姑存之于接淅而行之后,以俟夫好古之士考焉。
今按:孔子去齐之时,已离委吏乘田之职。开门授徒,从学者四方而至,不得谓之“班尚卑,望尚轻”。景公初见,问以为政之道,而知钦重,欲尊以高位,赐以厚禄,此非必不可有之事。继则或受谗间,或自生退转,持意不坚,此正崔氏所谓非能深知圣人也。其曰:“吾老矣,不能用。”或出推托之辞,或自惭不足以行孔子之大道,仅知会诸侯,争伯位,明非孔子之所欲望于时君者。微子篇所载景公两证,绝不见有可疑之迹。若仅考景公年岁,则是据欧阳修之年龄而疑《醉翁亭记》之不可信也。有是理乎?
而其微子一篇本非孔氏遗书一语,更须商讨。余之《论语新解》本朱子意说此篇有云:“此篇多记仁贤之出处,列于《论语》之将终,盖以见孔子之道不行,而明其出处之义也。”又曰:“本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乐官,皆赞扬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荷蓧丈人,皆,惓惓有接引之意。盖维持世道者在人,世衰而思人益切也。本篇末章特记八士集于一家,产于一母,祥和所锤,玮才蔚起,编者附诸此,思其盛,亦所以感其衰也。”则又乌见所谓篇残而简断者。崔氏又曰:“此篇记古人言行,不似出于孔氏门人之手。”是不了于本篇编撰之意而轻疑也。崔氏又于接舆、沮溺、荷蓧三章皆列存疑,子路之告荷蓧丈人有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此即晨门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崔氏则曰:“分行义与行道为二,于理亦系未安。”此则失于考证,亦遂失于义理,其所失为大矣。崔氏并不能详举微子篇本非孔子遗书之明确证据,遂轻率武断齐景公待孔子章与接舆、沮溺、荷蓧三章为可疑。然即谓此四章可疑,以证微子篇之可疑,此乃循环自相为证,皆空证,非实证也。
《论语 阳货》篇:“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崔氏于此章备极疑辨之辞,此不详引而引其最要者,曰:
《左传》:费之叛在定公十二年夏,是时孔子方为鲁司寇,听国政。弗扰,季氏之家臣耳,何敢来召孔子?孔子方辅定公以行周公之道,乃弃国君而佐叛夫,舍方兴之业而图未成之事,岂近于人情耶?《史记》亦知其不合,故移费之叛于定公九年。《史记》既移费叛于九年,又采此文于十三年,不亦先后矛盾矣乎?
今按:今《论语新解》辨其事有曰:“弗扰之召,当在定公八年。阳货入灌阳关以叛,其时弗扰已为费宰,阴观成败,虽叛形未露,然据费而遥为阳货之声援,即叛也,故《论语》以叛书。时孔子尚未仕,弗扰为人与阳货有不同,即见于《左传》者可知。其召孔子,当有一番说辞。或孔子认为事有可为,故有欲往之意。”若如余《新解》所释,孔子欲往,何足深疑?《论语》之文简质,正贵读者就当时情事善作分解,不贵于绝不可信处放言滥辨。且《史记》已移弗扰叛在定公九年,其事亦本之《左传》,《论语》此章,《史记》又载于定公之十三年,此正《史记》之疏。崔氏不深辨,而辞锋一向于《论语》之不可信,此诚崔氏疑古之太猛耳。
崔氏又曰:
然则《论语》亦有误乎?曰:有。《汉书 艺文志》云:《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鲁二十篇。何晏《集解序》云:齐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是齐论与鲁论互异。《汉书 张禹传》云: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是鲁论中亦自互异。果孔门之原本,何以彼此互异?其有后人之所增入明甚。盖诸本所同者,必当日之本。其此有彼无者,乃传经者续得之于他书而增入之者也。是以季氏以下诸篇,文体与前十五篇不类,其中或称孔子,或称仲尼,名称亦别。而每篇之末,亦间有一二章与篇中语不类者。非后人有所续入而何以如是?
今按:崔氏此处辨《论语》,当分两端论之。一则谓古论、齐论、鲁论章句篇第有异,一则谓季氏以下五篇文体与前十五篇不类。此属两事,而崔文混言之,则非矣。余五十年前旧著《论语要略》,第一章序说《论语》之编辑者及其年代,其中颇多采崔氏之说。越后读书愈多,考辨愈谨,乃知读《论语》贵能逐章逐句细辨,有当会通孔子生平之学说行事而定,有当会通先秦诸书之离合异同而定。乃知《论语》中亦间有可疑,然断不能如崔氏之辨之汗漫而笼统。及四十年后著《新解》,乃与四十年前著《要略》,自谓稍稍获得有进步。乃能摆脱崔氏之牢笼,不敢如崔氏疑古之猛,务求斟酌会通以定于一是。故去年为《孔子传》,较之《要略》第二章孔子之事迹,取舍从违之间亦复多异。读者能加以比观,其中得失自显,今亦不烦于崔氏书多加驳辨。
《论语》雍也篇子见南子章,崔氏据孔安国注辨其可疑,余之《孔子传》对此事已详加分析,此不再论。惟崔氏又因此章疑及《论语》之他章,其言曰:
此章在雍也篇末,其后仅两章,篇中所记虽多醇粹,然诸篇之末,往往有一二章不相类者。乡党篇末有色举章,先进篇末有侍坐章,季氏篇末有景公邦君章,微子篇末有周公八士章。意旨文体,皆与篇中不伦,而语亦或残缺,皆似断简,后人之所续入。盖当其初,篇皆别行,传之者各附其所续得于篇末。且《论语》记孔子事皆称子,惟此章及侍坐羿奡武城三章称夫子,亦其可疑者。然则此下三章,盖后人采他书之文附之篇末,而未暇别其醇疵者。其事固未必有,不必曲为之解也。
此所牵涉甚远。即如微子篇末周有八士章,余之《新解》有说,已详上引,可不论。且此章并不在篇末,乃并此下两章而疑之。其一为《中庸》之为德也章,又一为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章,崔氏不能就此两章一一辨其为断简续入,又不能一一辨其为有疵不醇,何得因子见南子章而牵连及之。又先进篇末之侍坐章,究竟其可疑处何在,其疵而不醇处又何在,乃亦因其在篇末而疑之。又因其与此章同用夫子字而并疑之。又牵连及于宪问篇南宫适问于孔子章,雍也篇子游为武城宰章而并疑之,是亦过矣。窃谓此诸章当一一分别探究其可疑何在,其有疵而不醇者何在,不得专以用有夫子二字而一并生疑也。
《论语》阳货篇:“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叛,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岂能系而不食!’”崔氏又详辨之,其要曰:
佛肸之叛,乃赵襄子时事。《韩诗外传》云:“赵简子薨,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兴师而次之。”新序云:“赵之中牟畔,赵襄子率师伐之,遂灭知氏。”《列女传》亦以为襄子。襄子立于鲁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肸安得有召孔子事?《左传》定公十三年,齐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三年,赵鞅围朝歌,荀寅奔邯郸。四年围邯郸,邯郸降,齐国夏纳荀寅于柏人。五年春,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夏,赵鞍围中牟。然则此四邑者,皆荀寅赵稷等之邑,故赵鞅以渐围而取之。当鲁定公十四五年孔子在卫之时,中牟方为范中行氏之地,佛肸又安得据之以畔赵氏。
今按:据《左传》定公十三年秋,范氏中行氏与赵氏始启争端。是年冬,荀寅士吉射奔朝歌。时中牟尚为范氏邑。其邑宰佛肸,或欲助范中行氏拒赵氏而未果。其召孔子,正可在定公之十四年。此与公山弗扰之召同一情形。惟《论语》文辞简质,谓二人之以费叛以中牟叛,乃指其存心,非指其实迹,本无可疑。读古书遇难解处,先当尽可能别求他解,诸解均不可通,乃作疑辨。《论语》此两处,惟当解作意欲以费叛中牟叛即得。而崔氏轻肄疑辨,则亦有故。崔氏又言之,曰:
凡夫子云者,称甲于乙之词,《春秋传》皆然。至孟子时,始称甲于甲而亦曰夫子,故子禽子贡相与称孔子曰夫子。颜渊子贡自称孔子,亦曰夫子,盖亦与他人言之也。称于孔子之前则曰子,不曰夫子。称于孔子之前而亦曰夫子,惟侍坐武城两章及此章,盖皆战国时人所伪撰,非门人弟子所记。
今按:此可谓孔门弟子已有面称孔子曰夫子者。亦可谓今传《论语》各章文字,有文体前后稍不同者。或可说《论语》中面称孔子曰夫子,其文体皆较晚。不得径以此疑诸章乃伪撰。诸章之为伪撰与否,当另有他证定之,不得即据有夫子两字为判。
崔氏又曰:
《论语》者,非孔子门人所作,亦非一人所作也。曾子于门人中年最少,而《论语》记其疾革之言,且称孟敬子之谥。则是敬子已没之后乃记此篇,虽回赐之门人,亦恐无有在者矣。季氏一篇俱称孔子,与他篇不同。盖其初各记所闻,篇皆别行,其后齐奋诸儒始辑而合之,其识不无高下之殊,则其所采,亦不能无纯驳之异者,势也。
今按:此条语较少病。然仅当云《论语》非尽孔子门人所记,亦非一人一时所记,则为允矣。惟《论语》成书,经诸儒一番论定,其辑合之时间虽较晚,其所保存之文体,犹不失最先当时之真相。则《论语》实为一谨严之书。崔氏之辨,固多有陷于轻率者,此则读崔氏书者所当审细分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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