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
    钦定四库全书
    诚斋集卷九十
    宋 杨万里 撰
    千虑策
    选法上
    臣闻选法之弊其弊在於信吏而不信官信吏而不信官是故吏部之权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适足以为吏辈取富之源而不足以为朝廷为官择人之具所谓尚书侍郎郎官者据案执笔闭目以书纸尾而已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而受赇者必不赦朝廷之意岂真信吏而不信官者耶非朝廷之意也法也意则信官也法则未尝信官也非惟不信官也朝廷亦不自信也朝廷不自信则法之可否孰决之决之吏而已矣夫朝廷之立法本以防吏之为奸而其用法也则取於吏而为决则是吏之言胜於法而朝廷之权轻於吏也其言至於胜法而其权至重於朝廷则吏部长贰安得而不奉吏之旨哉长贰非曰奉吏也曰吾奉法也然而法不决於官而决於吏非奉吏而何夫是之谓信吏而不信官盖世之家主有以家政听於子弟而其权卒归於臧获者彼其心非疑子弟而信臧获也盖子弟之於家政也务知其大而不务知其细臧获则不然其大者不知也至其细者则往往知之他日主人者偶举其细以问焉於子弟子弟未对也而臧获者奋而前曰我知之於是有以中其主人而取其信也其始信其细其终将不复疑其大矣於是子弟为备位而臧获为腹心今之吏部何以异此法曰如是而可如是而不可士大夫之有求於吏部者持牒而请曰我应夫法之所可而吏部之长贰亦曰可宜其为可无疑也退而吏部出寸纸以告之曰不可既曰不可矣宜其为不可无改也未几而又出寸纸以告之曰可且夫可不可者有一定之法而用可不可之法者无一定之论何为其然也吏也士大夫之始至也恃法之所可亦恃吏部长贰之贤而不谒之吏故长贰面可之退而问之吏吏曰法不可也长贰无以诘则亦曰然士大夫於是不叩之法不请之长贰而以市於吏吏曰可也而勿亟也伺长贰之遗忘而画取其诺昨夺而今与朝然而夕不然长贰不知也朝廷不诃也吏部之权不归之吏而谁归夫其所以至此者其发也有端其积也有渐而其成也植根固而流波漫矣然则曷为端其罪在於忽大体谨小法而已矣吏者从其所谨者而中之并与其所忽者而窃之此其为不可破也且朝廷何不思之曰吾之铨选果止於谨小法而已则一吏执笔而有余也又焉用择天下之贤者以为尚书侍郎也哉则吾之所以任尚书侍郎者殆不止於谨小法而已是故莫若略小法而责大体使夫小法之有所可否而无系於大体之利害则吏部长贰得以出意而自决之要以不失夫铨选之大体而不害夫法之大意天之春温而秋凛也春岂无一日之寒而秋岂无一日之热哉亦不失四时之大体而已责大体而略小法则不决於吏而吏之权渐轻吏权渐轻然後长贰之贤者得以有为而选法之弊可以渐革也
    选法下
    臣闻吏部之权不异於宰相亦不异於一吏夫宰相之与一吏不待智者而知其远也既曰吏部之权不异於宰相又曰亦不异於一吏者何也今夫进退朝廷之百官贤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以黜此宰相之权也注拟州县之百官下至於簿尉而上至於守贰此吏部之权也朝廷之百官自非大科异等与夫进士科甲之首者不由於吏部他未有不由於吏部而官者今日之簿尉未必非他日之宰相而况今日宰相之所进退者台阁之所布列者皆前日之升阶而揖侍郎者也故曰吏部之权不异於宰相虽然吏部之所谓注拟者何也始入官者则得簿尉自簿尉来者则得令丞推而上之至於幕职由是法也又上之至於守贰由是法也其宜得者则曰应格其不宜得者则曰不应格曰应格矣虽贪闒者疲懦者老耄者乳臭者愚无知者庸无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媿与者不之难也曰不应格矣虽真贤实能亷洁才智之士皆不得也不得者莫之怨不与者莫之恤也吏部者曰彼不媿不怨吾事毕矣如募役焉书其产之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久近而劳逸之呼一吏而閲之簿尽矣此县令之所以止小民之争也吏部注拟百官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乃亦止於止争而已乎故曰亦不异於一吏今吏部亦有所谓铨量者矣揖之使书以观其能书与否也召医而视之以探其有疾与否也赞之使拜以试其视听之明暗筋力之老壮也曰铨量者如是而已矣而贤不肖智愚何别焉昔晋用山涛为吏部尚书而中外品员多所啓授宋以蔡廓为吏部尚书郎先使人谓宰相徐羡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职则拜不然则否羡之答云黄散已下悉委廓犹以为失职遂不拜盖古之吏部虽黄门散骑皆由吏部之选授则当时之为吏部者岂亦止取夫若今之所谓应格者而为黄散耶抑将止取夫今之所谓铨量者而为黄散耶臣愿朝廷稍增重尚书之权使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与夺之如丞簿以下官小而任轻者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至於县宰之寄以百里之民者守贰之寄以一郡之民者岂不重哉且天下几州一州几县一岁之中居者待者之外到部而注拟县宰者几人守贰又几人则亦不过三数百而已以一岁三数百之守贰县宰而散之於三百六旬之日月则一日之注拟者絶多补寡亦无几尔一日之间而不能察三数人之能否则其为尚书者亦偶人而已矣日计之而粗岁计之而精则其州县之得人岂不十而五六哉虽不五六岂不十而三四哉以此校彼不犹愈乎或曰尚书之权重则将得以行其私奈何是不然昔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而德宗疑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赂者?谏之曰陛下择相亦不出台省长官之中岂有为长官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则可择千百具寮其要在於精择长吏贽之说尽矣今朝廷百官孰非宰相进拟者而不疑也至於吏部尚书之注拟而独疑其私乎精择尚书而假之以与夺之权使得以精择守贰县宰而无专拘之以文法庶乎天下不才之吏可以汰而天下之治犹可以复起也欤
    刑法上
    臣闻圣人之仁必有所止仁而无止则将以仁天下适以残天下仁而至於残非仁之罪也仁而无止之罪也事固有所极有所反仁而无止则其极不得不反而为残残非出於仁之外也而生於仁之中然则与其无止以残吾仁孰若有止以全吾仁也哉是故圣人之心忧天下则无止而其仁则与天下为有止溥之以无止之心而约之以有止之仁故仁则有止矣而所以仁则无止也古者司寇当狱之成也以告於王王命三公参听之至於将刑也王曰宥之司寇曰不可王又曰宥之司寇又曰不可宥至於三而司寇卒不从於是焉而杀之王则为之彻膳为之不举乐且夫以天子之尊而三拒於司寇天子欲活一夫而卒坐视其死三宥不从何不四宥之也四宥不从何不屡宥不一宥也不一宥而犹不从何不自宥之而必听於司寇也且彼罪人者吾君不能活其死而徒彻膳以致无益之怜则亦几於不仁矣然三代行之未之有改何也盖宥之者圣人之仁也宥之於三者固有所止也今夫天地之之仁万物也春而万物欣欣焉夏而万物油油焉夫欣欣油油万物之至愿也天地既仁夫万物矣则何不与万物旦旦而春旦旦而夏也而必摧之以风霜毒之以冰雪使夫欣欣者悲油油者瘁何夺其所愿而与其所不愿也闻之曰冬闭之不固则春生之不茂使天地而与物旦旦春夏也则无来岁可也有来岁则何以继也仁而无止天地不能不穷也而圣人能之欤国朝之法狱成而罪人以寃告者则改命他郡之有司而鞫焉鞫止於三而同焉而罪人犹以寃告也亦不听此得古者三宥之意也而议者以为圣人之仁当尽天下之情而勿限以三鞫其说听之可乐也然自朝廷行之十有余年狱讼日滋蠧弊日积奸民得策而无辜者代之死则议者之说之为害也臣请言其害杀人者一夫也而连逮者十之焉不惟十也有再其十有三其十者焉捕同捕也系同系也讯同讯也狱吏岂曰彼有罪汝无罪也哉幸而狱成矣连逮者得释矣而杀人者临刑不伏则又鞫也则连逮者释未毕也而捕又继之又伏而又不伏则又鞫也而连逮者复与焉鞫至於三至於五至於十而连逮者皆与焉连逮者家破矣瘐死矣而狱未竟也大抵一狱有十年不决者焉狱决矣不杀人者俱死而杀人者独生焉其势连逮者死不尽则狱不决何其仁於一罪人而不仁於十百平民也其害一也罪人之不伏也其为扰也至於百郡有浮费而数路无宁居外路之官吏被命而往鞫者所居则有给所过则有给所至则有给不则居者行者交病於饥寒给则县官不胜其费其鞫之一其里之所费钱万者亡虑三数十焉其鞫之十其里之所费钱万者亡虑三数百焉此其费何名者耶犹曰推仁不计费也而官吏之行者若江淮之间道里之远饥寒之恤犹忍言也至於二广则风土之恶瘴疠之祸不忍言也父母妻子哭其去又哭其归去则人也其哭犹忍闻也归则丧也其哭不忍闻也大抵去而人者十焉归而鬼者七八焉而人者二三焉二三人者虽不死而死矣何也病也病而全者又十而一二焉外路之官吏何辜而使之至於此也其害二也夫议者之初则曰鞫不限於三者仁也而仁之害一至於此岂非仁而无止则仁反而为残哉然则古之圣人仁止於三宥其所虑详也臣愿朝廷深诏有司少增三鞫之旧法而止於五使天下之无罪而死者还其生而有罪以生者还其死此不亦三代之至仁也哉
    刑法下
    臣闻古之立法不惟惩天下之已犯亦以折天下之未犯盖已犯之必惩未犯之所以必折也是故惩之者法之义折之者法之仁义行故仁不穷仁行故义不数仁义相有而不相无此法之利也後之法非无仁义也利未见而害先焉者义数仁穷而已义不可数数则民怨仁不可穷穷则民狎狎则犯者衆衆则刑者数然则刑至於数者不生於刑之数而生於仁之穷民至於怨者不生於怨其刑而生於狎其法今夫民之情固喜温而恶寒欲凉而畏热也然冬不寒夏不热则民病而死矣人知夫法之仁也不知夫狎之而死也是故爱极者惠之所从销寛甚者猛之所自起古之圣人其法初不及後世之备也惟不使仁之穷而民之狎也是以法立而刑不试後之法盖详且密矣然文详而举之也略网密而漏之也踈天下之民窥其略也则知其详必至於不举习其踈也则知其密必至於甚漏知其不举则犯之也易知其甚漏则犯之也频刑安得不数而民安得不怨哉嗟乎求用刑之踈者必至於用刑之数求天下之喜者必反以得天下之怨理固然也然则所谓举之略而漏之疎者何也一曰法不执而多为之歧二曰法徒设而自废其禁罪莫大於杀人罪至於杀人何以议为也则亦杀之而已汉高帝如此其寛仁也入关之初欲结天下之心如此其亟也欲除秦法之苛如此其鋭也而其与民约法亦曰杀人者死帝不以为疑民亦不以为请何则上下皆便其当然也杀人而法不死孰不相杀以至於大乱哉此岂所谓当然而天下何便於此也故虽高帝欲取天下之速而不敢宥杀人之罪以谄天下之心虽秦民之苦於秦而不以高帝之不宥杀人为帝之虐然则古之立法之意可知已矣而今之法不然杀人一也则有曰盗曰鬬之目焉则有曰故曰误之别焉曰盗曰谋曰故者法之所必死也曰鬬则死生之间也曰误则生矣果误也而杀人也又况所谓误者未必误而所谓非谋非故者未必非谋非故也何则法不执则吏可卖吏可卖则民可遁有司取具狱而读之曰此真误杀也不知夫吏之窃笑也此之谓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夫民之所以畏法者何也非畏法也畏刑也法不用则为法法用之则为刑民不犯则为法民犯之则为刑是以畏之也有法而不用不如无法何则无法则民未测其罪之所当有法而不用则民知其法之不足忌有法而民不忌是故布之号令不曰号令而曰空言垂之简书不曰简书而曰文具法至於为空言文具是无法贤於有法也古之法始乎必用而终乎无所用今之法始乎不用而终乎不胜用夫法不求民之入而拒民之入者也古之法民不入也不招以入而民之入也不纵以出夫惟不出是以不入故始乎必用而终於无所用今之法有曰诬人以罪而不实者罪之以其罪自大辟以降皆是物也而用法者不然以一夫之片纸而兴大狱鞫大罪也卒之所谓大狱者初无狱之可兴所谓大罪者亦无罪之可鞫上之人则俱释之而已矣受诬者至於破家亡身而诬人者其极不过杖而遣之则奸民何惮於不屡诬善良以求利也哉狱讼何时而可清也故始乎法不用而终乎法不胜用此之谓法徒设而自废其禁盖人有野於宅而盗於防者其始峻其墙而止出於一门又从而卫之以兵非以制其出者也以制其入者也夫是以盗不敢过未几而虑夫樵牧者出入之迂也则凿其东而门焉又凿其西而门焉门多其径而不能皆卫也则至於有门而不扃焉门多其径则盗从其径者而入之矣有门不扃则羣盗掉臂而入矣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孰不从其径而入哉法徒设而自废其禁孰不掉臂而入哉臣愿朝廷详虑而审处之如杀人者不死此法可以更议而诬诉者罪以其罪此法可以必行议其所当议而行其所必行则成康不试之事虽未易致也而汉文几措之风其犹可及也欤
    冗官上
    臣闻圣人之为天下必与天下难其初难其初犹病於末而况易其初者乎易其初则天下孰不曰圣人之於我易也则我之求也何难於是贫求富贱求贵不获者求与而圣人亦曰来吾富尔吾贵尔吾与尔天下皆欣然曰圣人之於我果易也则求者纷然以来来者不胜其衆则应者不胜其费使费而有以费也则与天下尽费而何惜然求者无穷与者有极与者既竭求者方来以有极塞无穷则上不堪其烦以方来副既竭则下不厌其冀下不厌而上不堪则上之人闭户以却其下其初惟恐天下之不来也而不虑其来而无以受惟恐天下之不悦也而不虑其悦而无以继其始不虑其终无及於虑则安得而不闭户也与其闭之也孰若其初之不开也开以召之独得闭而却之哉舟人之操舟也有万斛之舟焉有一苇之舟焉以一苇之力载一苇则一苇小而大以万斛之力载万斛则万斛重而轻不善操舟者不计其舟之能而惟其人之悦百人而登一苇不知拒也百万之粟而委於万斛之舟不知辞也中流而不遇风也中流而遇风何如哉则人浮於舟也天下非舟乎尧舜之时民之善而可封也比屋焉士之可用而愿为臣者万邦黎献焉为尧舜者将尽封而官之乎官不过百而国不过万则尽天下之地有不足於封而尽朝廷之官有不足於仕者矣纳以言以探诸其中明以功以试诸其外可者取否者黜天下之悦不悦尧舜不恤也则人不浮於舟也官何自而冗哉朝廷自天子龙飞之初固天下之大庆也固不可以无天下之大赉也然潜藩之州出节之镇士之泛恩而官焉进士之以年得官而未应於格者皆以横恩而官焉者以千计焉何其多也任子之法议臣请因多故而痛省之可省而不省也郊焉而任者又以数千计何其愈多也此而不惜至於吏部洒墨而不去官簿汗牛而日增人不加少而官不加多则减馆职罢寺簿於内而省监司之僚属於外也而官冗自若也不难其初而难其後其有及乎为今之计龙飞之恩无所於咎矣而任子犹可议否也任子之法借未能限其入官之门盍亦严其试吏之涂耶勿限其门名也严其涂实也寛与严并名与实偕则有不省之省不减之减者夫子之射也观者如墙夫子不拒也至使子路出而令焉则去者半矣此之谓不拒之拒勿限其门如墙者也严其涂半去者也吾非去之也吾之法行而彼自去也仕进之路之盛者进士任子而已士之举於太学举於州郡三岁而一诣太常者亡虑数千而南宫之以名闻得官者俭於三百焉累举特恩而得官者俭於二百焉则是大比者再而进士之官者仅及於千也至於任子公卿侍从每郊而任焉庶官再郊而任焉校於进士则郊者再而任子之官者五六其千也进士之修身积学有老死而不一第得之难如此而取之不胜其寡任子者至未胜衣而命焉得之易如此而取之不胜其多则官冗之源在进士乎在任子乎故臣以为借未能限其入盍亦严其试试何为而严也任子之铨其岁视进士之大比而非大比则不铨取人之法其数视进士之多寡而以初铨为定额其场屋之日昔以五今以三则繁焉者简矣其中程之艺昔以一今以三则易焉者难矣如是而中者乃得补州县之吏而其中不中者然後特与之补吏焉自宰相子弟下至於庶官之子弟必均焉则一举而三利得矣贵游子弟脱绮襦之习而厉寒素之业以成其才一也得之不轻则爱之也重孰不自奋於功名而国与民不受其厉二也进士任子其进也均则两无怨其来者徐则应者不迫初难而末甚易不过十年官曹清矣三也又何官冗之足病也哉
    冗官下
    臣闻任官者宁以事胜人无以人胜事宁以恩弃人无以人弃恩先王之时一事一官也不惟一事一官也盖有数事而一官也以一官而任数事是之谓事胜人事胜人故居官者日无余暇而身无余力心无余思无余思则明无余力则精无余暇则不懈精明而不懈则一人无余也而治百事有余矣况数事乎今则不然一官而数人居之一事而数人治之数人而居一官则不竞其公而竞其私数人而治一事则任其功而不任其责甲则曰吾之官正也彼则增也乙则曰官无异官事无异事也我何增尔何正焉至於事之缺而不理民之不悦而有辞上以责之则皆曰非我也责将谁执哉此以人胜事之病也先王之时官者不於材未论之先而禄者必於位既定之後以材诏官则非材不官矣以位诏禄则禄不及於无位矣非材不官则天下愿官者不侥於官而趋於材禄不及於无位则天下干禄者不冒於禄而求有所立以得位盖昔有有材而不官有所立而不位者矣未有不材而官无立而位者也则禄之为禄谁得窃取而素餐之是之谓宁以恩弃人今则不然人有余而官不足於是有无官而增官官有余而位不足於是有无位而制禄夫有是人有是官有是位而禄之盖曰子大夫之勤也不可以不食也今也临无民也治无事也而创为空虚之名以为之位而赋之禄不曰禄之弃耶此以人弃恩之病也昔者尧舜在上禹臯夔龙在下何其事之多而人之寡也一日万几事不多耶而臯陶一人也明刑则斯人焉弼教则斯人焉制蛮夷则斯人焉治寇贼则斯人焉刑也教也蛮夷也寇贼也是得为细事耶举数大事而一士师之官兼之而数事如一事也大事如细事也则天下之官有下於士师而天下之事有小於此数者其有以人胜事者乎三代之士盖有贫而禄仕者矣疾而食於上者矣抱关击柝也乘田委吏也此贫而禄仕者也然仕则禄也而非抱关击柝非乘田委吏则禄亦有及之者乎无也则必有职而且功也瞽者食於乐跛者食於门此疾而食於上也然人则食也而非能乐非能门则禄亦有及之者乎无也则必有事而且劳也则当时之禄其有以人弃恩者乎古今之官盖未有冗於今日者也祖宗之制每路监司提转而已今则提转之外又有提鹾茗常平者焉郡有常赋赋有常入一吏运牙筹足矣不可以无官长也临之以一转运足矣今则有使有副又有判焉小郡兵马之官至於五六人而同一职小邑征税之官至於二三人而共一事以人胜事莫甚於此老氏之宫岳灵之祠率建官以领焉自宰执侍从之斥者归者老者与夫庶官之一命而上而贫者惰者客者高之为置使为提领卑之为主管为监此何职哉此职何事哉国之安危民之休戚政之利害不知也而一日不廪之则怨问之则曰我奉祠也如是者千百焉国得而不贫民得而不病耶以人弃恩莫甚於此楚人有拙於耕者患於践其所种而莫之生也则以数人肩其舆而已坐於上以种焉自以为策之得矣既而邻田之稻生矣而已之稻不生夫楚人者非不知爱稻也而爱非其爱也以已之不践为不践而忘其数人之践为践之大也设官以为民也恐一官一人之不治而以数人治一官得无践吾民者多耶人有毁瓦画墁而得食则食人与食於人者交受其笑制禄以食功也以士大夫之无位而创为奉祠空虚之位以禄之得无与毁瓦画墁者类也臣愿朝廷痛革其弊每路之监司止设提转之一职而转运止於一员折鹾茗以隶於刑举常平以归於漕则监司之冗员省矣大郡之兵官不踰於二而小郡则止於一大邑之征税设官者一而小邑则兼以令丞至於幕职有签书而又有判官者簿尉之可以并省者则存其一而废其一则郡邑之冗员省矣庶乎人不胜事也先严任子试吏之法三岁一试而补吏者不过五百则来者徐而官曹渐清然後乘其清而去其浮食所谓祠禄者一切罢之庶乎不以人弃恩也嗟乎不制其来勿病其衆不散其衆勿病其冗前之说行所以制其来而散其衆也制之散之而後去其冗则尽去天下之冗官而天下有不觉者矣觉且不觉也怨且得而怨也耶
    民政上
    臣闻民者国之命而吏之仇也吏者君之喜而国之忧也天下之所以存亡国祚之所以长短出於此而已矣且吏何恶於民而仇之也非仇民也不仇民则大者无功而其次有罪罪驱之於後功啗之於前虽欲不与民为仇不可得也是故一政之出上有意而未决则吏赞之上有命而未行则吏先之吏所以赞上之决而先上之行者非赞其便民者也赞其不便於民者尔曷为不赞其便民而赞其不便於民者耶赞其便民者无功而赞其不便於民者则有功也是故政之不便於民者未必皆上之过也朝廷将额外而取一金以问於某土之守臣必曰可也民曰不可不以闻矣不惟不以闻也从而欺其上曰民皆乐输又从而矜其功曰不扰而集上赋其民以一则吏因以赋其十上赋其民以十则吏因以赋其百朝廷喜其办而不知有破家鬻子之民赏其功而不知有愿食吏肉之民吏之肉不足食也功归於臣怨归於君利於国者小害於国者大此可悼尔古之人君所以至於民散国亡而不悟者皆吏误之盖夫赋重而民怨此奸雄敌国之资也可不惧哉唐赵赞为一切聚敛之策德宗尽用之及泾卒之变都民散走而贼大呼曰汝曹勿恐不夺汝商货僦质矣不税汝间架陌钱矣德宗亦闻此也乎奉天之围危於一髪而犹庇赵赞若爱子然夫爱一赵赞而不爱社稷之重忍於围逼之辱而不忍於诛一聚敛之臣其入人之深如此至於反国可以戒矣然赵光奇诉之以和籴害民则不信苏弁欺之以宫布利民则信焉且夫朝廷之政虽圣人岂能尽善惟其思以出之询以审之见不可而更之斯圣人而已矣何德宗之难悟也国家军旅再动盖有不得已而取之於民者然譬之张琴动则急之静则缓之盖动必有静静之则其动必调急必有缓缓之则其急不絶以动继动以急增急则虽以黄帝五十弦之瑟亦无全弦矣闻之道路往岁郴寇之作亦守臣和籴行之不善之所致也尝有以告陛下者乎天下皆知朝廷有意罢此等之役矣虽然臣犹有闻焉江西之郡盖有甲郡以绢非土产而言於朝乞市之於乙郡者此何谓也民所最病者与官为市也始乎为市终乎抑配是以圣人谨其始也今乙郡之诸邑有论税之高下而科之者矣无一钱偿民也民之不愿者官且治之名为督责於正租实为邻郡之横敛且有所谓和买者已例为正租矣又有所谓准衣者亦例为正租矣今又求邻郡之绢是三者之绢与正租之绢为四倍而取之矣民何以堪而吏不以闻惟朝廷亟罢之庶不为斯民不拔之疽根也且无使民言曰此绢自陛下始若曰其如甲郡军士之寒何然则前乎此者士皆冬而不裘耶且甲郡欲市乙郡之绢何不遣吏和市之何必假朝命而官市之哉此必有奸焉甲郡则出大农之钱且书之曰某日出某钱以市某郡之绢也然某钱不及乙郡之民也此必有私之者矣民何从而诉哉盖民诉於朝廷朝廷下之於州县州县执诉者笞之以诬其服又呼其民强使之书於纸曰官有钱偿我矣州县以诉者之所服与民之所书而复於朝廷无以诘也罚一惩百谁敢复言者民有饮恨而已矣晋女叔齐曰何必瘠鲁以肥杞圣天子在上而有司不平如此
    民政中
    臣闻圣人之於天下惟其有所甚疑是故有所不疑天下几路一路几州一州几邑而圣人以一身临乎其上以百吏分乎其下夫所谓守令者岂郡龚黄而县卓鲁者耶圣人者将遂以为吏皆能爱吾赤子而吾民皆无疾苦愁叹者耶欲不疑而不得也圣人则有所不疑者矣盖人不可以尽信亦不可以尽不信尽信则天下之奸有所蔽尽不信则天下之人皆无可寄者圣人者择天下之有所寄以察天下之有所蔽是故深居九重而见民之肥瘠於四海之外优游岩廊而闻民之歌哭於大山长谷之间唐虞之牧西京之郡刺史唐之十道使今之提转刺举之监司皆天子之所寄以不疑者虽然今之监司疑则不疑矣无乃太不疑耶臣闻之先儒苏轼曰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养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养不吠之犬夫不捕不吠之猫犬不过无功而己未有大害也然已在所不养今则不然猫与鼠同乳而犬与盗摇尾矣欲望其止於不捕不吠而不可得也朝廷亦尝留意乎盖监司之於州县有所不敢问有所不暇问有所不复问某郡之守尝为侍从也则监司幸其复为侍从而有所求某郡之守尝为台谏也则监司惧其复为台谏而有所击至於县令之与在朝某官有姻有旧者皆不敢问民诉某守则执其人封其辞以送某守民诉某令则下其牒以与某令是为守令报雠也守令从而甘心焉後有寃者夫谁敢自言此之谓不敢问朝廷旧岁免和籴而江西之州有因秋租而每斛敷和籴十之二者朝廷罢兵再岁而旧岁江西之县有督马谷如星火者大旱不粒而不知减饥民流徙而不知恤监司视之亦如秦越也此之谓不暇问郡县之胥凭守令之宠以暴吾民民诉之者若拔山然盖监司既庇其守令则并庇其胥此之谓不复问朝廷以监司为可信安知其不可信圣人之为天下不使民有所怒而不泄则其怒有当之者怒而不泄者惟无发也一发则必极於大乱而不可止君相之於监司盍亦如唐开元之精择采访使而又专责台谏以督察之岁取其功罪之尤者明着之以示天下而不次陞黜一二人焉以耸其懦台谏急则监司警监司警则郡县肃庶几民怒之少泄不至於一且如溃洪河决蚁壤也
    民政下
    臣闻天下之事不可名之以无故之大也名之以无故之大则将待之以甚难之举名之以大而待之以难则上之人旁徨睥睨而不敢决下之士畏慑沮丧而不敢议始乎不敢议卒乎废其议始乎不敢决卒乎寝其决事之难行古之难复而天下之难治皆出乎此而今之所尤纷纷者屯田之议是也且事异职而职异力从其职而力之则力之为有功非其职而力之则力之为无用夫屯田者一有司之事耳何至於烦天子之宵旰而累庙堂之讲明哉臣闻禹之治水非躬於疏凿周公之作洛非手於营筑夫固有治之者孔子曰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曾子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是故先零之田充国不以累宣帝许下之田枣只不以累曹公而汉宣曹公亦未尝下取二臣屯田之事而代之忧今特待区区之屯田以甚难之事则天下之事又有难者将何以待之此非名之以无故之大之过欤臣请得而小之且屯田之事其实甚小而其名甚大者执屯田之名也屯田之名不去则屯田之实终不可行田以屯名岂非以屯兵而名耶古者兵农一人汉之良家子唐之府兵犹有先王之典刑也自张说之募刘守光之刺而兵农始为二人矣故自唐以前乡井无不能战之农而营垒无不能畊之兵非农之可强以战而兵之可教以畊也彼固世於畊而习於战也以其习焉者而离乡井故其战不栗以其世焉者而居营垒故其畊不怍今则不然兵人者靡衣侈食蒱博而饮酒傲岸踞肆视农民以奴隶而尚肯为农民之事哉今欲屯田而犹执其名以责其人是驾虎豹以耒耜而鞭之使垦田也其不可明矣且又有不可者两淮之屯田臣不得而知也臣独见江西之屯田大抵其田多沃而荒其畊者常困其利则官与私皆不获夫田之沃者耕之招也而何至於荒利不归於上则归於下而官与私何至於两不获租重故也租重故一年而负二年而困三年而逃不逃则囚於官不瘐死不破家则不止前之畊者去矣後之畊者复如是焉官之遗利可胜惜耶又有大不可者古之屯田皆有谓也行於内地则为济饥许下之役是也行之边地则或为备敌或为谋人李泌之议充国之议是也用兵之日则两淮显行之可也非用兵也而骤焉扬兵以屯田焉鸷鸟将击必匿其形何至於彰彰如是哉是故莫若去屯田之名举两淮之屯田不授之兵而授之民田以口授业以世守如唐太宗之授田使兵与民分农以食兵故战者逸兵以护农故耕者安农安而兵逸守则坚战则强其利一也君子之举事不言不可言之名不行不可行之言欲行屯田而惮於明言之则名之者非也今天子曷不诏两淮之漕司与守臣于兵火之後招集流民其民存者以其田复之其亡者许他人承之其为田之在官者曰屯者曰营者曰没入者举而一之为世业以授民之无田者且不间於江湖闽浙之民则行之可言言之可名矣夫吾自有田吾自有民以吾之田授吾之民此何惊於敌而何疑於逼哉其利二也其事既行则又诏於内地诸路之守臣有民稠地狭而愿迁则迁之淮有水旱饥民之就食则就於淮使民得自言而听其来官随所过而为之给何患无能耕之民哉检校经界之旧籍以为均税之额尽鬻内地之屯田以为牛种之资其熟户则蠲其几年之租其新民则蠲其几年之租何患无乐畊之人哉且使人必有道因其所利而利之之谓也今使两淮之地民户增而垦田多者必以韩重华之赏而赏漕臣以王成之赏而赏守令则吏之所利也民之来者优而恤之如前之说则民之所利也是三人者各利其利各力其职而又纠之以谏官御史以察其扰且伪则不出十年而淮无余田而有余谷朝廷有兵食而无兵费边上之粟如山而内地之饷渐可省矣其利三也辞屯田之名以享屯田之实不在此耶或曰田之在官者不卖之而直授焉官其费民其幸矣盖为政者必视其所争而为之制夫以民争地则地重以地争民则地轻地重者卖之可也地轻者授之可也今两淮之地所谓地争民者也授之犹未必来而况卖之耶役民以筑而卖之木驱民以战而卖之箭臣不知其说也惟朝廷择其中而已
    诚斋集卷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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