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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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天二评:何尝非中恶,只是中了几十气,非一时所中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黄评:此一口稠涎乃“吃斋”、“老友”诸语郁结而成者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淘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黄评:入手写功名富贵之毒中人如是,以后千奇百怪不出此矣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天二评:满肚皮“且夫、尝谓”无处伸冤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齐评:世间伤心之事正复不少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天二评:此周先生生平第一个知己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天二评:生机已转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天二评:光明磊落,富贵场中无此人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齐评:凡人肯存此心,何事不可成全。天二评:难为生意人竟能躬行实践。黄评:不读书却偏晓得引书,读书者偏不依着书上话做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黄评:驴马比做童生如何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齐评:此事毕竟全亏金有余之力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黄评:哭出一个举人来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齐评:人生世上,势位富厚岂可以忽乎哉!黄评:不知梅三相、王大爷闻之如何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齐评:金有余真是始终其事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天二评:尚有良心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
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天二评:破毡帽算是周先生衣钵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天二评:竟缴喜卷,可知敏捷,得无回想当年。黄评:老童交卷偏快,每每如此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天二评:所以必要做时文八股、望发科发甲者为此绯袍金带之辉煌而已,嘻!黄评:比狗叫时如何?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天二评:公何以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齐评:想着自己了。天二评:自负识者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黄评:“用心用意”却不能懂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天二评:于此见周、范二公功夫深浅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天二评:赖公一隙之明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天二评:顿挫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黄评:有此一顿,方不直率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天二评:此二句恐是杂览。黄评:煌煌道学之言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黄评:二字奇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黄评:“杂学”是何学耶?我却不懂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齐评:周进究竟不错,所以得有晚遇也。天二评:可见平心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黄评:后文和尚云一篇祭文别了三个字,可见并不“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黄评:虽“解”得了,却不知说的是些甚么话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天二评:总因自己吃过苦来,故能推己及人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天二评:先限定首尾二名,如此阅卷亦觉新样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黄评:究竞“杂览”是何物?令人绝倒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天二评:恐怕别人做试官不肯看第三遍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天二评:此是范进重生父母,宜其感激涕零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黄评:从周进递到范进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石史评:好出身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天二评:开端大奇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齐评:出口便妙,与后文对照读之,令人拍案叫绝。天二评:杀猪功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黄评:女婿中相公,要丈人“积德”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天二评:何敢。黄评:明怕他妆大,先自抬身分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黄评:自己及行事里人不知可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齐评:低昂合法,如卖肉之有秤也。天二评:胡屠户晓得学校规矩,非薛家集上众人可比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天二评:可见大肠是此番特送,以前未有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黄评:天下“舍”的相公却不少,休笑范进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天二评:前已说明是你积了甚么德带挈他的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天二评:带出张府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齐评:天鹅肉吃不成,连天鹅屁都想不得。天二评:其实未尝不是,无奈想吃天鹅屁的不安本分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天二评:此笔不可少,正是振起下文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齐评:平地一声雷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齐评:寒士失志真有此情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天二评:范进心热如火,情知出榜将近,断不如此恬淡,此是作者要反逼下文发疯一节,故就卖鸡上生情小作波折。读者不可被他瞒过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齐评:范进中了发疯正与周进见了号板哭得死去同是一副苦泪,真乃沆瀣一气。然而世之满肚血泪赍恨殉世者.何止恒河沙数,如两公者能有几人哉!天二评:正与周进直僵僵不省人事同。但一是郁,一是喜,喜亦由于郁也。源同流异,心法相传。黄评:其师衣钵
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天二评:周进毗于阴,故痛哭不休;范进毗于阳,故中风狂走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黄评:乃至于疯,青出于蓝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天二评:一天欢喜变成愁苦,举人亦不祥之物哉?儿子笑,母亲哭.情文相生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天二评:天下人都是好好的,偏要寻这病来害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或云忙杀邻居,干卿何事?予谓不然,邻舍做官大家喜欢,人情之常。高世远俗之见不可责之齐民,若皆落落自顾,虽圣人不能为治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得很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天二评:名医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黄评:忙杀邻居,干卿何事耶?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黄评:二汉乃安徽土称,犹小厮也,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黄评:只怕文人不积德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黄评:“天鹅肉”竟吃着了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齐评:妙人妙语。这一作难可谓妩媚之至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黄评:积德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齐评:这一席话如雨打芭蕉,清脆无比。妙极,妙极。天二评:真可解颐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唬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伤了!”天二评:此笔亦所应有。黄评:必有之情,作者体贴至此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齐评:画都画不出,却被作者写出,真是笔有化工胡屠户凶神一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黄评:丈人亦如此说,究竟不知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天二评:笑者笑其手颤也,却先写笑,后写颤。叙事之法从盲左来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天二评:巴掌性热,味辛,祛痰,明目,治失心疯,解天鹅屁毒;生猪油拌服。出胡屠户者良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黄评:勉强用力太过耳。确有此理,可见怕极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黄评:立刻称“老爷”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天二评:至死不忘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黄评:邻居忙甚,实有此等情事,且细极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齐评:好称呼!天二评:婿何以贤?贤其为老爷也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黄评:加“我的”二字,亲之甚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齐评:与前文两两对照,真是言各有时,一些不错的。天二评:“尖嘴猴腮”“倒运鬼”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黄评:没有人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天二评:可是周府、张府?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齐评:果然由得你说嘴了。天二评:只是猪油少吃些毕竟要嫁与个老爷。黄评:嫁个“现世宝”倒运鬼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天二评:众人此笑包含无限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天二评:此时爱女婿不知若何而可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齐评:描写一至于此!天二评:索性径呼老爷。黄评:妙在“高声”二字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黄评:省文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天二评:范进怕胡屠户,胡屠户却亦有所怕。买肉主顾何须回避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天二评:一向未中举人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的的亲亲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天二评:老先生真是疏财仗义,一见如故。黄评:白赔银子?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黄评:既曰“华居”,却又“住不得”,便见张静斋之不通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齐评:明代风气如此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黄评:急于打开,但见雪白细丝,是穷饿眼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黄评:妙在伸来缩去总是拳头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黄评:又称姑老爷,不知如何奉承方好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其然。齐评:识时务哉,屠户也!天二评:无恩可报,只得苦思九索,生此一波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黄评:写儿子,亦是奉承姑老爷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天二评:比范进中举人相同。黄评:紧对前文,妙在“低着头”三字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天二评:今之中举人的读此,得无要痰迷心窍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天二评:范进娘子居然有若固有之气象,胡屠户以为“有些福气”,眼色不凡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萍叟评:人生世上那一件是自己的?必以为自己的,則痰迷心窍矣,独范老太太乎哉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黄评:可知这都是“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害的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天二评:细磁碗盏、银镶杯盘,于吾身亲见之,做三日老太太,亦不虚此身。与乃郎病症相同,何不用原方治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见了号板痛哭至于呕血,乃穷老腐儒受尽毕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爷等相遭不知几辈,至此一齐提出心头,其见解不过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别有伤心处也。
金有余以及众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偏是此辈不读书不做官的人做得来,此是作者微辞,亦是世间真事。
周进之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自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
于阅范进文时即顺手夹出一个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书,必求笔笔有致,不肯作蒜条巴子样式也。
“举业”“杂览”四个字后文有无限发挥,却于此处闲闲伏案,文笔如千里来龙,蜿蜒夭矫。
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黄评:吾亦云云此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魍毛发毕现。
范进进学,大肠瓶酒是胡老爹自携来,临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进中举,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是二汉进来,临去是低着头笑迷迷的。前后映带,文章谨严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黄评:胡老爹得一知已
周府、张府妙在都从胡老爹口中一一带出,真有蛛丝马迹之妙。
张静斋一见面便赠银赠屋,似是一个慷慨好交游的人,究竟是个极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笔,其为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圆成璧;又如水,盂圆则圆,盂方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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