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卷四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先儒谓《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余尝疑之,按《史记》云:“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而《谷梁传》云:“衣裳之会十有二。”盖庄十三年,会于北杏。十四年,会于鄄。十五年,又会于鄄。十六年,同盟于幽。十七年,同盟于幽。僖元年,会于柽。二年,盟于贯。三年,会于阳谷。五年,盟于首止。七年,盟于宁母。九年,盟于葵丘,实十有一也。孔氏注曰:“郑氏不取北杏及阳谷,故曰九合。”然北杏之会,平宋乱也。宋有弑君之事,而齐平之,何不取也?纵以遂人不至,宋人背盟,而不取之,犹云可也。阳谷之会,谋伐楚也,何为亦不取之?或者又曰:“会虽十有一,再会于鄄,再会于幽,其地凡九,故曰九合。”然亦有所未尽也。夫子此语,正以齐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以故称之。北杏之盟,遂人不服,鄄之始会,请师于周,仅取成于宋而还,霸业皆未成也。自庄十五年,再会于鄄,则霸业成矣。左氏于是会也,为之传曰:“春复会焉,齐始霸也。”夫自始霸之年历数至于葵丘之会,其合诸侯凡九,是以谓之九合也。此可以祛诸家之惑矣。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子张学干禄,与夫问达问行,皆为人也,非为己也。孔子于学干禄,则曰:“言寡尤,行寡悔。”于问达,则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于问行,则曰:“言忠信,行笃敬。”皆使之返求诸己焉。及子张书诸绅,则其觉悟也至矣。他时,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之语,与夫五美四恶之问,岂复前日之子张耶?信乎!学之能变化气质也。
    伊川曰:“乐随风气,至《韶》而极备者。尧之时,洪水方割,四凶未去,和犹有未至也。舜以圣继圣,治之极,和之至。故《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宰予昼寝,夫子譬之朽木,譬之粪墙,疑其责之太过。昼而假寐,亦人情有所不能免。若寝则不可也,语曰:“寝不尸”,曰:“寝不言”,又曰:“必有寝衣”,盖寝非假寐也。君子以向晦入晏息,昼居于内,问其疾可也。正昼之时,乃弛然自放于床第之上,神昏气惰,其不足进于道明矣。此圣人所以深责之也。况禹惜寸阴,周公坐以待旦,圣人之汲汲如此,昼寝其可乎?
    孔门言仁,多兼“知”而言,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与夫“知及之,仁能守之”,“知者不惑,仁者不忧”,不可具举。盖知者知此者也,仁者行此者也。致知近乎知,力行近乎仁,未有不能知而能行者。令尹子文三仕三已,喜愠不形于色,至如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谓之忠可也。然仕止久速,其知不足以知之,至于三已而不寤,概诸色举翔集者何如哉?故不与之以仁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崔杼于齐,其蓄不臣之志已久,陈文子与之同朝,力能诛杼则诛之,不能则去之。不于此时决去就之分,至于齐侯遇弑,乃弃十乘之马,而违之,其知可知矣。亡虽越境,许之以清可也,亦焉得为仁哉?“未知,焉得仁”,皆言于知犹未尽,焉得为仁也。“择不处仁,焉得知”。语意正相类。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孔氏以矢为誓。朱子亦曰:“矢,誓也。所誓辞也。如云所不与崔庆者之类。否,谓不合于礼,不由其道也。厌,弃绝也。”而孔氏古注,乃谓与之咒誓,义可疑焉。及观《程氏外书》,朱公记伊川先生语,乃以否为否泰之否。天厌之者,天厌吾道也,正天丧予之意。后见《韩文公笔解》亦曰:“矢,陈也。否,当为否泰之否。厌,当为厌乱之厌。”孔以矢为誓,非也。又以厌为扌厌,益失之矣。孔子见卫君任南子用事,乃陈卫之政理。告子路云:予道否不得行,汝不须不说也。天将厌此乱世而终,岂泰吾道乎?如此,则矢乃皋陶“矢厥谟”之矢。伊川、退之皆一代巨儒,皆以否为否泰之否,意必有所见。姑录之,以俟后之君子。
    “子曰:甚矣,吾衰也”句,“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常常见之。今周公之梦,久不复作,则其志虑之衰也甚矣。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先儒谓:“修,脯也,十廷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修其至薄者。苟以礼来,则无不有以教之也。”按:《杜诗体论》曰:“束修之业,其上在于不言,其次莫如寡之。”又《后汉?马援传》注云:“男子十五以上为之束修。”杜诗荐伏湛曰:“自行束修,讫无毁。”玷注:“束修,谓年十五以上。”《延笃传》注:“束修,为束带修饰。”不可以“束修之问不出境”一概论也。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先儒谓《韶》尽美又尽善,故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美之如此。程氏又以为:三月,音字之误。学之之说,盖本诸《史记》“襄二十九年,吴子使季札聘鲁请周乐。自《周南》以下,歌诸国之风;自《象Ω》以下,备三代之舞。至舞《韶Ω》。札曰;‘德至矣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则鲁未尝无《韶》也。孔子,鲁人也。使孔子而欲学之,归而求之鲁可也,何为至齐而始闻之,始学之哉?《韶》,舜之乐也,舜之后封于陈。隐二十二年,陈人杀其太子御寇,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齐侯使敬仲为卿,敬仲辞,使为工正,盖陈氏得政于齐之始也。自是之后,陈氏浸强。昭五年,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晏子语叔向,已有“齐其为陈氏”之说。至八年,鲁乱,孔子适齐,于是闻《韶》,则陈氏之得志于齐久矣。三月不知肉味,盖忧齐之将乱,非学之也。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非美之也。当时之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晏子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后世若少惰,陈氏而不亡,则国其国也已。”是陈之强,齐之弱,不特孔子知之,而晏子亦知之。不特晏子知之,而景公亦自知之矣。闻《韶》之叹,孔子其能自已乎?是时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间,既而曰:“吾老矣,不能用也。”而孔子亦不欲留焉者此也。卒之哀十有四年,陈恒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则闻《韶》之叹,岂圣人过忧哉?
    “雍也可使南面”。朱子云:“仲弓为人,宽洪简重,有人君之体,故可使南面。”然莫审其说,或者谓雍也,仁而不佞。仁则宽洪,不佞则简重,意必本乎此,非苟为是言也。
    “君在,如也,与与如也。”注:与,平声,或如字。,恭敬不宁貌。与与,威仪中适貌。横渠曰:“与与,不忘向君也。”而伊川《答王信伯之问》乃曰:“与与,容与之貌。”盖则不安,与与则易肆。而与与,恭而安也。
    伊川曰:“饮酒不妨,但不可过,惟酒无量,不及乱。”圣人岂有作乱之事,但恐乱其气血。或致疾、或语言颠错、容貌倾侧,皆乱也。
    “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石林叶少蕴解此甚详,且有理,因次其说:诸侯莫盛于桓文,桓文之霸,莫盛于首止之盟与温之会。桓公之盟首止也,意谓太子郑将废,己朝而谏之,王从则太子安,不从则废。谏之从违未可知也。吾为会而会世子,使天下诸侯皆知世子之为郑,而共尊之,虽有惠后之变爱,襄王不得而行其私矣。故《春秋》曰:“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止。”俄而曰:“诸侯盟于首止。”夫别其文曰:“会王世子”,再见诸侯也。盟而世子不与,辞繁而不杀,其与桓公可知矣。若文公之会则不然,吾霸诸侯矣,诸侯孰不吾畏。吾既可率诸侯以会温,则率之以朝,朝京师亦可也。文公乃不朝,上而召王,其意盖示天下曰:王犹从我,其谁敢不从?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耳!故《春秋》曰:“公会晋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温。”俄而曰:“天王狩于河阳。”先言会而继之以狩,则文于是乎病矣。故桓公之召世子正也,其不朝王者,不得已也。文公不朝王,因己之霸,胁诸侯以召王,以迹观之若正,其所以召之则谲也。
    “子击磬于卫”一章,说者谓荷蒉讥孔子,人不知而不止,孔子故责其果于忘世而不为。按:孔子历聘诸国,独于卫而击磬,何也?卫自辄之乱,父子之分荡然矣。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则孔子之欲辨其名分也久矣,击磬于卫,非无意也。石声磬磬以立辨,亦欲辨其上下之分而已。荷蒉隐者,知孔子之心,过而问之。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言其暗于事也。“乎”:,石声也。谓子击磬,虽有声,莫知已也,斯已而已矣,伤时人之不知也。于是又援《卫风》之诗曰:“深则厉,浅则揭。”夫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曰厉、曰揭,以浅深别之。今卫之父子,奸名犯分,至成滔天之恶,非可以浅深论也。子曰:“果哉!”以其说为然也。末之难矣。天下之事,正之于始为易,救之于末为难。卫之至此,吾亦末如之何也已。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朱氏谓:“‘其斯之谓与’此上疑有阙文。恐‘在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下,仍析为三章。”后阅无垢《张氏心传录》于始云:“见善如不能及,怠而不进也。见不善如探汤,初虽畏之,探汤之不已,则渐入之矣,是渐而入于恶也。于善而不进,于恶而渐入,其人何如哉?齐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间,孔子告以君臣父子而说,不可谓不见善也,然终不能用孔子,是不及也。贪利之心,浸浸不已,积而至于千驷,岂非不善,而渐入乎。孔子与景公同时,故曰:‘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至若伯夷、叔齐则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者,今无其人矣。故曰:‘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其斯之谓与’所以结上章之意。”是说亦有取焉。愚尝观景公与晏子谓陈氏之事,晏子曰:“惟礼可以已之。”公曰:“善哉!吾不能矣。”斯言也,岂非见善不及之谓乎?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为为人君者言也,非为臣者所以贵其君。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此为为人父者言也,非为子者所以责其父。
    子思之言浑涵,孟子之言利,《礼记》载子思答“旧君反服”之问曰:“古之君子,进入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无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有,如此而已。而孟子则反覆辨论,至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于此可以觇子思、孟子之学矣。
    赵台卿作《孟子题辞》有曰:“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伸三代之遗风。”意则然矣。孟子生战国之时,炎刘未奋,孟子亦何由知之?此亦遣文之病,若曰本之谶纬,则圣贤不道也。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注疏皆不言孔子之兄之名。按:《史记索隐》:“叔梁纥先娶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跛,求婚于颜氏,而娶徵在,遂生孔子。”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先儒匏,谓匏也。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愚尝疑而维其义。一日,读风之诗曰:“匏有苦叶,济有深涉。”乃知匏,可系以济涉。所谓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者是也。又《庄子》:“今子有五石之匏,何不利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之上?”司马氏云:“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犹结缀也,所谓腰舟。”然匏虽可系,而味苦,且其中号然,故不可以食。
    先儒曰:“文章与时高下。政土裂,则三光五岳之气分。三光五岳之气分,则大音不完,必混一而后大振。故三代之文,至春秋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意是固然矣,然政之,土之裂,莫春秋战国为甚。吾夫子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卒使彝伦叙,人极立,乱臣贼子惧。一时游夏、公孙丑、万章之徒,皆得以与斯文之盛,是岂以政、土裂病哉?下是如荀卿、扬雄之辈,顾时之治乱,锐然振斯文而起之,亦足以继往哲而诏来者。又下而诸葛孔明,以出师一表,继伊训、说命于三国鼎沸之时。陶渊明以《归去来辞》,传于典午灰烬之日。而当世斯文,亦赖以不坏不泯。然则文章果与时高下乎哉?独宋自渡江以来,文人才士,视东都诸老,若有愧焉。故说者得以光岳气分而议之,然乾、淳、端平之际,如朱公熹、张公┉、吕公祖谦、真公德秀、叶公适、陈公傅良、魏公了翁相继以道自任,以文自鸣。卒使后生小于,习见典刑,争自濯磨于学,亦不可谓今无人也。惟末年,学士大夫,笃意举业,以进取乱其心,以富贵利达荡其志,于是文气委ぃ,而文之古者始寥寥然不见于世。是非光岳气分之病也,人实病之也。方今东西南北寸地尺土,靡不臣属三光五岳之气,浑然合以大振在今日。余老矣,不得与于斯文之盛,然所以作新而振起之,如韩愈、欧阳修者,将必有其人。惜乎!不得而见之矣。呜呼!光岳之分合,其与于斯文之兴废也耶!抑无与于斯文之兴废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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