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柯山集卷三十四
    宋 张耒 撰
    论
    敦俗论
    所谓人主之利势者惟其能供天下之所求而我无所求於人故能奔走天下使其进退取舍莫不在我而天下之人虽欲去之而不得盖惟其能贵故天下之贱者尊之惟其能富故天下之贫者宗之使之脱然舍去斯二者则天下之人谁肯以区区之名而役之哉故富与贵者人君操之以用其下者也虽然天下之利惟富贵而後可为则先王之治宜其隆势利重权位使其民惟富贵之知而见其巳之尊严然其率天下也何其退约亷逊教其民务为安贫乐贱之事而深抑好争务胜之心者何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使求为利也夫使天下之人惟利之为求则大者簒小者叛惟其得之而已矣呜呼使人皆欲得其上之所乐则将日仇其上而夺之夫如是则吾之立於天下之上不亦甚殆哉是故先王思所以长享富贵之利求其安而无乱服而无争是故为是亷耻冲退之道使之轻禄位而贱权势而惟仁义之知公卿之爵人之所欲也然三逊而後受万锺之禄人之所甚贪也然无名而不敢当呜呼使天下之人皆仁义之人耶则吾捐国而与之有不受者矣三代之历年後世莫及而考其教化风俗之美诗书之所载後世亦无有继之者然则其效可知也余尝悲夫自圣人之亡後世之治天下者不明乎此也开功名权利之门以诱天下而使其民汲汲然惟利之知而幸其区区之功利尚功而贱德贵才而废道奬胜而羞退进位而卑齿故天下始嚣然皆有乐富好贵之心而不安其分反顾其贫贱而恶之而日思其所以去之之术夫惟人恶其贫贱而求去之而天下之乱起矣故後世之所谓利其国而自安者未始不亡其国而自危也昔者秦之俗盖若此矣方其疾战不顾以取诸侯也使其人惟攻战争夺之为求故秦之民皆忘其上而利其身功成战克而後天下之人移其胜敌之志为仇君之心盖其平日之所养耳目之所习有以使之而无足怪也呜呼争之不可启也如此养虎之肉不敢全而生委之惧其决裂以动其怒而况持争具而授之欤夫先王之道其始若钝而後能利其始若迂而效最切老子曰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成其私而惟私之求则天下去之夫惟公以得天下之情者天下之所归也天下之所归而有不能得其所欲者乎盖梁惠王问孟子以利而孟子对以仁义其说以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又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後其君者利非危国而其极至於国危仁义者若非所以自利也而其效也使人不敢遗而後之则圣人之所以安其身者岂匹夫匹妇之浅道欤呜呼孟子可谓知利之实矣
    法制论
    昔者圣人之立法告天下以其意而已故常立其大防而其节目委曲所以施於事者听夫人之自为而不必其一切先立於我是故法立而意行意行而利至盖天下之事繁细琐屑其情状变故不可以一致以吾一人区区之聪明而先为之经画於此而使之一从於我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夫其势不可以有成而必求行焉则物有受其弊者矣天下之法常坏於此而世之惑者未之或知也今夫世之敢战者其为行列什伍亦不过数者而已彼岂不欲尽欤势有所不可也何则敌人之智百出而不可测而我安能委曲而预测之耶必曰必如是而後胜如是而後败其委曲琐屑一切先为之所使无顾於敌者之何如而惟我之为听夫如是则必败而已矣善教人者晓之以其道而不示以其事故告天下使无违吾意则其委曲琐屑虽小不尽而吾之意犹在也呜呼三代之圣人其聪明睿智足以深见天下之赜隐然其制法也亦何以异於此欲均天下之田而为之井田欲分天下之地而为之诸侯九夫为井人得百亩而耕之使夫大之不得以兼小强之不得以并弱而後又为沟洫之制自一夫而积之至於万夫公之地方五百里而男之地方百里使之大小有序而又列为九服之远近夫分田建国之法如是而已矣夫天下之地高卑之不齐广狭之不一水泉畎亩之差殊与夫名山大川污池薮泽之地常居十五则亦安能较然如画於一枰之上哉彼圣人之法不为之纎委琐屑以尽之而特设其大端而已何也盖圣人之告天下者特其意而已当是时公卿凡当其职者皆得出其智以尽天下之变因规而为之规因矩而为之矩使之各称其宜而不乱是以天子恭已优游於上而所以均齐天下之理亦莫不如意而天下安享其利人人皆得措手足於其中初若莫可依据而吾之法卒立乎天下此先王之所以有所动作而天下乐之虽天下之大事而为之无难者也不善为法者则不然穷析天下之理於一身之聪明恃区区目前之智而断万里未来之势故其法不患於不详而天下卒不能行而不知其患乃出於好详是故善用兵者有违法无违意不善用者有违意无违法法可违也意不可违也夫天下之情常乐於有所为而困於龃龉而不得放夫使人人足以自致而其终不失吾之所欲则亦足矣何必区区使之从我而後可也
    用大论
    能用大而後能治天下而用大之术为最难夫惟有所不治而後能用大矣何则治大者莫若立法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屦人之为屦也非量国人之足而为之也度其中而为之夫一国之足虽不能尽合於吾屦而中者居多故虽不知国人之足而吾不失鬻屦之利必将人人而较之则吾之为工不亦甚劳而长短小大之差要之不可尽得呜呼使吾之为屦足以半国之人足矣虽有所遗而何害吾之大利哉通此说者其知用大乎夫立法以治天下者而吾之法果足以尽天下之理包罗笼络使天下之智巧不足以用其奸乎吾知其必不能也夏后氏之为忠也使禹不知後世之将野则禹不智也知而为之是禹亦无如之何也商之质周之文亦犹是也夫以圣人之智犹有所屈於事物之变则立法以求尽天下之理吾知圣人有所不能故立法於此足以通天下之情至於聪明之不及思虑之所难测出於人情之外者吾有所不治也而吾之法立矣且吾之法果何为而起欤无乃出於天下之大情万物之常理耶嗜脍炙者百人而恶之者一人脍炙之美未害也使吾法足以当国人之十九则吾之利多矣其所不及焉吾可以无恤矣非不欲恤也势不可也呜呼自尧舜三代以来更数圣人其讲天下之法亦详矣然後世可考者如井田封建车徒之制亦不过为大法而而世之惑者徒见其为法之略以为不可施於事而不知圣人示之大法不以臆度之区区而预尽天下之委曲苟有不合亦付之人而已一丝之不齐无害其为裘一粒之不精无害其为食故曰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传曰小有所治者大有所失近有所遗者远有所包此逹於治体之论也或曰量国人之足而为屦不畏劳者能之尽天下之情以立法不厌详者能之吾未见其不可也应之曰非劳与详之避也国人之足可以尽量天下之情可以尽得虽费於终身之力而为何惮焉吾知决不可为也吾不若从其逸而择夫为利者为之也呜呼何至屑屑然语治天下之劳哉知所以立法而後知用大知用大而後能不出户而天下无遗虑矣
    悯刑论上
    昔者先王之时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何也夫天下之情无穷而刑之所治有极使天下之吏操有限之法以治无穷之情而不得少议於其中而惟法之知则天下之情无乃一枉於法而失其实欤是以先王之时一权诸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於人而不使人出於法至於後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能如先王之盛时淳厚之德衰而吏有率私以立法恃其无法而放肆者故後始有刑法之书以治天下然天下之弊虽不可以不救而天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简网踈而人与法两立而不偏废穆王之刑以为轻重诸罚有权夫五刑之属止於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惟其轻重之间有所谓权者是故犹不废行法者之志方是时罪入於法之内则归之法罪出於法之外则归之权虽不如先王之盛时而天下犹未受弊呜呼奈何一归之法而不任人也自秦汉以来治天下之具苟且灭裂务使天下为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为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废人予尝悲夫後世任法之弊也盖其弊非独法不足以尽其情而其极乃至於变其情而合诸法盖罪无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难动故罪轻而法重也不幸无轻刑以处之则有入之重者矣罪重而刑轻不幸无重刑以当之则有出之轻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畏情之不尽而虑法之不合盖其间有所谓疑虑而上诸有司者十不过一二而已呜呼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无正刑矣予尝推其原而後悲夫天下之事未始不自夫贤不肖始也先王之时天下之事简肃而精修其人才皆足以过絶天下而上有圣哲之絶德故尧舜之际与夫三代之盛时至於鸟兽之无情隂阳之不可测而人之才智皆能为之故其後有豢龙御龙之官而四时之官皆能候天地之气导驭其节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则人之所以深思极虑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自圣人之亡其後世比於先王之盛固巳少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烦乱诡伪生於其中而信厚之德薄人之贤者不及於先王之时而间之以不肖混乱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以废缺夫惟得如先王之时故可以舍法而不任而贤不肖之相半也故人与法并行後世非无贤而要以不可知故一归之法推其原求其本则法之弊盖出於人之弊也夫惟能隆任人之术详於择人而後法可以少简姑无望其不为刑辟人与法并行者可庶几矣
    悯刑论下
    立法以纠天下之过者必欲天下行之而不敢逆然而常至於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谓非人之情夫天下之所共恶者而时轻之天下之所共怒者而时重之不当恕而强为之仁不必恶而过为之罚凡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之情有极很恶而不逞举国皆恶之者幸而入於刑而考於法则轻而不足以惩之则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故必入而处之於重夫如是则是好为轻者之有所不行也夫人固有不幸而入於刑者有诚犯而其心无他者不幸而遇刑而考於法则重则行法者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轻夫如是则好为重者之有所不行也昔者圣人之於天下其言无不听其令无不信然卒不可变者天下之好恶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恶者圣人不强恕以为仁天下之所哀者圣人之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传之後世久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恶当天下之所恕而吾寛之以所欲则天下之吏虽不如吾法之所为而人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之情故也故欲吾之法立於天下者莫若原天下之情而无所出入使天下无不乐之心而後可也後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夫恩威之名而不究其实以为恩主於贷而有罪者舍之以为恩思有所禁则小过者刑之以威行之者不快而被之者不服则何怪乎吾法之不立哉或曰吾之法过於威耶则不惟行吾法者有不乐於其心而固取乱於民使过於轻耶民将怀我彼行吾法者之不快是何怪也呜呼是大不然也天下之情自顾其所为诚有拂於人而人不加怒彼固以为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过而知德者君子也尚何怀之有哉夫治天下者何必苟为惠以謟天下之情也杀之而当其罪虽日杀而天下悦服矣
    驭相论
    天子能使天下之权在宰相而进退宰相之权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谓知驭相矣夫天子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私宰相也而其势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辅相左右朝夕之所接以取谋而使天下之人有轻之之心则天子之势亦卑矣夫人之情涉江河而畏险则终身不敢行海何则彼以为江河为可畏而况於海乎彼且以为宰相为不可慢而况其君乎呜呼又非特如此也使天子之力足以办天下之事则何所俟於相以吾为不能独治也而後择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夺之权犹为不任而已矣故必使之可取可舍可赏可罚舍吾疑之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後彼得以自尽夫如是故不幸而有过吾有以责之夫使宰相之势无以异於羣有司必使之一听於我而後可则彼有罪而吾将无以责之而彼且有藉有口矣故曰宰相不可以无权夫与人以权者必使之其利在我以为与尔以权者凡以为我也斯可矣使窃吾权以据之久而不还以为巳私利则吾将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与鹰者方其逐禽於野则必解羁弛禁纵之而不制然至不顺而害人则吾必能制其命夫纵之而不足以收之则几何其不为患也诚得天下之至贤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则何所复求然天下之贤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或有才而忘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天下之至贤也夫使擅天下之权於掌握之间而吾无以制之而望其不乱其庸可得乎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为之尽恭致礼而至其有罪则不恕有杀而无罚夫惟君致礼则宰相尊至有罪而不恕也此所以为天子之权欤故曰必使进退之权在天子曹操司马懿父子初不过能窃天子之权攻伐出处放意恣行而已而汉魏之主惟其无有以制之是故养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德宗则疑宰相而不任惩奸臣之弊而谓天下之人举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当时宰相奉行文书而已故当是时藩臣有轻朝廷之心彼一人之聪明而当天下之亹亹则数见其所穷而左右大臣皆有苟且之志而无出力死难之意则宜其陵犯而无忌也呜呼与人以权而我不能收汉魏之主是也畏权之去我而夺人之职者唐德宗是也是二者皆过矣呜呼天下之事不可以无术也而驭臣为最难或者不知其故以为先王之时一本于忠信而无术不亦缪乎夫坤之道臣道也而象为马吾未见马之可以亡驭也驭之以术何害于忠信耶
    柯山集卷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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