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嘉佑集卷十一
    宋 苏洵 撰
    书六首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着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於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絶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纎悉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汇为洪波瀦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後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於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於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於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鬭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今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於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於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渎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於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啓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於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絶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徒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於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絶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扞社稷天下之心系於一人而已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寛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後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於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扞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堕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於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後起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後有下令而异於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及於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衆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於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後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於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於他人而不惧事不出於已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衆人政出於他人而惧其害已事不出於已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於吾前或立於吾後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处於其间也不使之不平於我也周公立於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於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於周公管蔡之於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仕而至於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相之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忠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忠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後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忠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蔕於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竝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於事情而无益於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後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绦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绦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於急与不忍小忿故羣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於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於今世愿一见於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慎始而无後忧救之於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失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於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尝举之於诸侯考之於太学引之於射宫而试之以弓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於太学而习之於射宫者宜愈详矣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於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後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後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於此有人求金於沙敛而扬之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於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皆不录而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於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於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而大数已定余吏滥於官籍大臣建议减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制略於始而精於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衆衆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於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衆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後将分职之不给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方之士会於京师口语藉藉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於其上诚以为近於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於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於其间而可以无嫌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子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名着功遂文武竝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於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复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上田枢密书
    天之所以与我者夫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叟不得夺诸舜发於其心出於其言见於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於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则弃天?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後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於道涂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我亦知之矣抑将尽吾心焉耳吾心之不尽吾恐天下後世无以责夫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於地下矣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窃怪夫後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也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於人呜呼使其诚死於饥寒穷困邪则天下後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我取而加之吾身不已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於圣贤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於圣人贤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於今而传於後与否独怪其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於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已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於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疎阔得以大肆其力於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精深孟韩之温淳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鼂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者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七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而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於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於洵何有哉
    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已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已大而人小邪脱然为弃於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於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昔者明公之初自夺於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人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於中原而滂薄於遐远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於人而人亦无求於明公者其後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於民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於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纷纷於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於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於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於富贵之荣而忸於贫贱之辱者而後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於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於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耶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於卿大夫而下至於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絶羣离类特立於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盖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於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於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於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於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於富贵之荣而狃於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於当世因循不遇遂至於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
    嘉佑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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