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回 公孙胜辞别居乡 宋公明勅征方腊
紫宸分玺向西来,胜气威声震若雷。贼寇闻风雄胆落,军民沾德蹙眉开。
    十年细柳千年慕,一世甘棠百世怀。也幸功成催促紧,又辞边鄙耀云台。
    话说王庆走到流沙河,望见舡只无数,令人沿河大叫:“秦州兵马特来投降胡王!”哨舡上应曰:“吾等胡地进粮之舡,既是秦州兵马,莫非秦王么?”王庆曰:“正是。”那人曰:“秦王素与我胡地有恩,可作急下舡。”急将舡只撑近岸来,接王庆等众人下舡停当,只见后哨舡头锣鸣,舡上众军乃是卢俊义等,把王庆等捉信细缚了。原来卢俊义、柴进、李应各领步兵,预先将战舡塞断河路,以防王庆走过,等了六日,果然等到。有诗为证:
    忙忙无计走胡沙,胜败兵家事可嗟。
    堪笑狂徒空费力,一时舡上尽遭拿。
    卢俊义等绑綑王庆登岸。花荣、関胜追兵也到河口,见捉下了王庆,不胜之喜,与関胜等合兵一处,把王庆众人解赴秦州,来见宋江,即将王庆走来事,诉了一遍。宋江大喜,传令把王庆用囚车解京,其余侍从人员,斩首悬挂四门示众。宋江平复淮西,将王庆建造宫殿,悉行拆毁,设下太平筵宴,犒劳军将。已毕,令孔目裴宣录了各人功绩,以候升赏。
    次日,宋江、卢俊义与众将商议班师。吴用曰:“秦州又近胡地,兄长可令人镇守,然后回军,可保长久。”宋江曰:“汪太史深有智谋。”即召来见,委以镇守秦州之职。汪太史曰:“既元帅有命,安敢推辞。再求一人相助.”宋江曰:“就着苏应时与你同守。”汪太史拜谢领命。军中事务,调拨已定。宋江把王庆父子解京,回军来到洮阳,孙立、宣賛、郝思文、韩滔、彭玘等一十五员将,出郭迎接入城,委本处得力军官镇守洮阳。与孙立等合兵一处,回到凉〖梁〗州,朱武、董平、杨志等接见,令人报知张招讨。吴用劝宋江留兵镇守,宋江遂留步兵一万,同刘衡都监镇守。即离了梁州,来到石祁城,张招讨出郭迎接。宋江即忙下马,张招讨亦下马相见,二人并马入城。张招讨曰:“恭贺将军又成大功,实乃朝廷之福,生民之天也。”宋江答曰:“小将征河北回来,又闻诸将奉上勅命,再讨淮西,临阵冲突矢石,为国亡身,不想众将折去一半,使宋江无不伤悲。”张招讨曰:“诸将为朝廷出力而死,名节显扬,录其功劳,奏与天子,封荫子孙,足可报功,不必深虑。下官之言决不相负。”宋江拜谢。是日,张招讨设宴贺功,尽醉而散。
    宋江停了数日,干完事务,即议面君,来见张招讨。招讨依其言,遂将人马分拨出城,宋江与吴用商议,就在石祁城东门,龙仙观命道士修设大醮,超度阵亡将士三日三夜。完备时,有栢森、卞祥患病不能起行,宋江遂留其子卞江看视医治。有鄂全忠不愿朝京,却来拜辞宋江回乡奉母,宋江苦留不住,多赠金帛而去。后来卞祥病重死在石祁城,其子卞江扶父灵柩归葬,只有栢森不知所终。
    宋江收拾军马,离了石祁城,回到京师,屯军于丰丘门外听候。圣旨即宣宋江、卢俊义面君。天子曰:“卿等远征劳苦,平复淮西寇虏,其功不小,寡人重加封官爵。”宋江奏曰:“臣赖陛下洪福,擒捉王庆,囚槛车中,听候处决。臣此回出征,损将甚多,比征河北、大辽不同,乞圣恩旌奖为国阵亡之将,臣等有淮西一路,经王庆之乱,民不聊生,再乞圣恩免其粮差二年,使逃亡之民得以复业,不胜万幸。”天子闻奏,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处决王庆事情,免淮西粮差等项。太师蔡京、太尉高俅出班奏曰:“宋江等功劳甚大,臣等当详议守夺。阵亡之将,量加旌奖,佥录其子孙,各受指挥使之职。宋江、卢俊义权领先锋职分,统率部下,护卫京城。王庆造反,凌迟处死。”天子准奏,设下御宴,赏赐宋江、卢俊义并左右侍臣。有诗为证:
    烹龙泡凤品稀奇,檀板歌喉帝乐时。
    塞上功名诚不易,谁知沉屈烈男儿。
    当日,天子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疋。卢俊义等赏赐尽于内府関支。宋江等谢恩出到西华门外,上马回到行营安歇。
    次日,公孙胜与乔道清来见宋江曰:“向日本师罗真人分付,令小道送仁兄还京,便回山中学道。今日功成名遂,贫道就此拜别而去,从师侍奉老母,望仁兄休失前言。”宋江见说,下泪曰:“我想昔日兄弟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分别是,如花残落。乔法师与我相投未久,军中多得先生指教,不敢负汝前言,中心〖心中〗岂忍分割。”公孙胜曰:“若是小道半途相别,便是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此处非贫道所趋,伏望仁兄曲允。”宋江再三挽留不住,便教设席饯行。众皆难舍,各以金帛相送。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兄弟只顾打拴在包裹里。公孙胜、乔道清拜辞宋江等,望北去了。有诗为证:
    数年相与建奇功,干运玄机妙无穷。
    一旦思乡归旧德,飘然长往入山中。
    此时又值正旦节,诸官准备朝贺。蔡京恐宋江人等都来朝贺,天子见之必当重用,随即奏闻天子,降下圣旨:只许宋江、卢俊义二人朝贺,其余尽皆免朝。是日,驾坐紫宸殿,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随班侍下,仰观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来称觞祝寿。自天明至午牌,始沾恩赐酒。百官朝散,天子入宫。
    宋江、卢俊义回营,面有忧色。吴用等接着见宋江不乐,众人拜罢,立于两边。宋江低头不语,吴用问曰:“兄长今日朝贺回来,何故愁闷?”宋江叹曰:“我想一生命运,连年平复烟尘,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累众兄弟无功,因此愁闷。”吴用曰:“功名分定,不必多虑。”李逵曰:“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不受一个人的气,今日要招安,却惹烦恼。放着我兄弟们再上梁山泊,却不快活。”宋江曰:“这黑禽兽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岂可再复为非。”李逵又曰:“哥哥不听,明日还要受气。”众人都笑,且捧酒与宋江添寿。酒罢各散。
    次日,宋江引十数骑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张招讨各衙门贺节,往来城中,有人报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榜禁约:但凡出征官员,许于城外下营,听候调遣,不许擅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有人迳来报知,宋江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燥,各怀怒心。有诗为证:
    圣主为治本无差,胡越从来自一家。
    何事被奸行诡计,不容忠义入京华。
    且说水军头领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舡中,见了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俺们建了许多功劳,不见升职。如今反张榜文,禁约我等不许入城。今请军师做个主张。就这里杀起来,再回梁山泊,岂不美哉。”吴用曰:“宋公明建下这般功绩,断然不肯。自古道:蛇无头不行,我如何敢主张。”六将见吴用不肯,忿怒不已。吴用见宋江曰:“兄往常自由自在,众兄弟快活。今为国家臣子,不想到被拘束,弟兄们都有怨心。”宋江惊曰:“必定有人在你面前说甚话来?”吴用曰:“此是人之常情,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贫与贱是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宋江曰:“弟兄若有异心,我当死于九泉之下,忠心不改!”便会集诸将到帐前曰:“俺是郓城小吏出身,犯了刑罪。讬赖众兄弟扶持,尊我为首。今日得为臣子,是乃万幸。朝廷虽然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我等军汉又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害了名声。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却是万幸。汝众兄弟若生异心,先斩吾首级,然后行事。”众人听罢,俱各垂泪设誓而散。有诗为证:
    堪羡公明志操坚,矢心忠鲠少欹偏。
    不负久奈忠心约,可愧黄泉自刎言。
    宋江诸将,自此无事,并不入城。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燕青与乐和商议曰:“往年元宵错过,今点放华灯,我两个潜入城中看灯未【便】回。”忽李逵曰:“你们看灯,带挈我去。”燕青曰:“和你去不打紧,只吃你性子不好,惹出事端,正中省院之计。”李逵曰:“吾今不惹事了。”燕青曰:“明日换衣巾,扮做客人入去。”李逵大喜。次日,打扮齐备。不期乐和哄堂大笑与时迁先入城中。燕青洒脱不开,只得与李逵不敢从陈桥门入城,转从封丘门入城。到街坊,听得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说评话。正说《三国志》,说到関云长刮骨疗毒故事。李逵大叫曰:“好男子!”众人大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劝曰:“李大哥,你好村!构栏瓦舍,如何使的大惊小怪!”李逵曰:“说到这里,不由人不喝采。”燕青拖扯李逵出了双家瓦,转过一串道,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家人,曰:“你这厮,二次不肯还我钱,颠倒打我房屋!”李逵路见不平,便要去劝。燕青抱住,李逵睁眼要和他厮打。那汉子曰:“我自和他有帐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打。死在这里,也落得一口好棺材。”李逵听罢曰:“却是什么下江南?”燕青且劝开了。两个转出串道,见一个茶肆。二人入店吃茶。见个老者,燕青曰:“请问丈丈,却才巷口一个军汉厮打。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请问端的,哪里去出征?”那老人曰:“如今江南草寇方腊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县,从睦州起,至润州,早晚来打扬州。因此朝廷差张招讨领都督去剿捕方腊。”燕青、李逵听了这话,还了茶钱,出城到营,来见宋江说知:“江南方腊造反,朝廷差张招讨领兵去征。”宋江听了便曰:“我等军闲居在此,不若使人告知宿太尉,保奏我等,情愿再起兵前去征方腊。”会集诸将商议,皆大喜。
    次日,宋江更衣,带领燕青迳入城中,直至宿太尉府内报见,宿太尉曰:“将军何事更衣而来?”宋江曰:“近日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不许擅自入城。今日小将私此,听的江南方腊造反,占住州郡,擅改年号,早晚渡江,来打扬州。宋江等人马久闲在此,情愿部兵,前去征剿,尽忠报国。望恩相保奏。”宿太尉大喜曰:“将军屡次为国为民,有何不可。将军请回。来早奏知天子,必当重用。”宋江辞太尉回营。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见天子披香殿与众文武正说江南方腊作反之事,天子曰:“已命张招讨、刘光世二人,未见次第。”宿太尉奏曰:“方腊既成大患,陛下已命张刘征讨,再差宋先锋为前部,必成大功。”天子大喜,随即宣宋江、卢俊义到披香殿,勅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金带一条,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疋,彩縀二十五疋。其余正偏将佐,各赐縀疋银两,待有功効,并前功授官爵。宋江、卢俊义领旨,正要出朝,皇上又曰:“闻卿数内有个能镌玉石印信的金大坚,再有个能识良马皇甫端。留此二人,驾前听用。”宋江、卢俊义承旨谢恩,两个并马而行。出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拿着一件东西,两条巧棒,穿了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唤汉子问曰:“甚物?”对曰:“胡敲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宋江感而作诗曰:
    “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处谩徒劳。”
    宋江与卢俊义笑曰:“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之志,无人提挈,何能震响。”教左右取钱赏与调胡敲的去了宋江作诗一首:
    玲珑心地最虚鸣,此是良工巧制成。
    若是无人提挈处,到头终久没声名。”
    卢俊义曰:“兄长何故发此言?据我等胸中学识,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曰:“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保奏,怎能勾天子重用,为人不可忘本。”卢俊义然其言。两个回营,会集诸将,收拾鞍马。次日内府関到赏赐縀疋银两,分俵诸将,就送金大坚、皇甫端去御前听用。宋江调拨水军头领,整顿战舡,望大江进发。传令马军头领,收拾军器,伺候起程。只见太师差府干到营,索圣手书生萧让。次日,王都尉自来,与宋江求要铁叫子乐和。“闻知此人善歌唱,要他府里使用。”宋江只得依允。又送二人去讫。宋江自回京,又去了六个兄弟,心中郁郁不乐。
    那江南方腊,起军已久,即渐而成大事。此人原是徽州山中一樵夫。偶因去溪边,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平天冠,身穿滚龙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就清溪县内,帮源洞中,起造宫殿。睦州亦各有行宫。仍设文武省院官员一应大臣。睦州即今建德州,歙州即今时婺源,宋改为徽州。这方腊直从这里,占到润州,今镇江是也。共计八州二十五县。哪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苏州、常州、湖州、润州、宣州。二十五县俱是这八州管下。原来方腊上应天书,《推背图》上曰:“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十千乃万字也,头加一点乃方字也。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正应方腊二字,占据江南八州。
    再说宋江选日出征,辞了省院诸官。当有宿太尉、赵枢密亲来送行,赏犒三军。水军头领已把战舡从泗水入淮河,望淮安军埠,俱到扬州取齐。宋江、卢俊义谢辞了宿太尉、赵枢密上路。将军马分作五队,取旱路投扬州来。前军已到淮安县屯扎。当有本县官员,迎接宋先锋入营中:“方腊贼兵浩大,不可轻敌。前面便是扬子大江。九十〖千〗三百余里,逩流入海,此是江南第一险隘去处。隔江却是润州。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吕师囊,并十二个统制官把住江岸。若不得润州为家,难以抵敌。”宋江听了便问吴用,吴用曰:“扬子江中有金焦一〖二〗山,靠着润州城郭。可教几个弟兄,去打探隔江消息。用何船只,可以渡江?”宋江令水军头领前来听令:“你众兄弟,谁人先去打探隔岸消息?”只见四员水将,尽皆愿往。且听下回分解。
    注:
    綑:同捆。
    関:同関。
    解说方腊称帝,少解“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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