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宋}戴宗【传】假信
闲来乘兴上江楼,渺渺茫茫接素秋。呼酒谩消千古恨,吟诗堪写百重愁。
    雁书未遂英雄志,火脚翻成狴犴囚。骚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李逵教酒保向前扶起急救,甦醒了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因此女子昏倒在地,爹娘听得是黑旋风,先自惊呆了,那里敢说。看那女儿已说得话,父母取手帕与他包头。宋江便唤婆子问曰:“你姓甚名谁?如今要怎的?”那婆子曰:“老身夫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名叫玉莲。因为家贫,故在各处酒卖唱度口。今日大哥失手,伤了女儿,怎敢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又且同姓,便曰:“你二人跟我到营中,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那夫妻听说,便拜谢曰:“深感官人救济。”戴宗埋怨李逵。张顺还了酒钱,和戴宗、李逵带宋老来到营里。宋江取银二十两与宋老,宋老拜谢了去。取张横书信与张顺,众别去了。
    却说宋江一日入城,去州衙前寻问戴院长家人,说曰:“他无老小,只在城隍庙歇。”宋江寻到那里不遇,又来寻问李逵,{逵}曰:“他只在牢里安身。”宋江又寻问张顺,傍人曰:“他自在城外村里。除非讨赊钱方入城。”宋江听罢,又寻出城来,到一座酒楼前经过,仰面看酒楼上写道:“浔阳江正库”,彫簷外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曰:“久闻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在此。”便上楼去,看见壁上两面粉牌,写曰:“世间无此〖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看罢,却见酒保上楼问曰:“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曰:“要等两位客,未见来。你且取好、,果品、肉食来。”酒保下楼去。少时摆下。宋江自饮,不觉沉醉。猛然思曰:“我生在山东,出身虽留得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功名不就,父母兄弟,几时相见!”不觉泪下,覩物伤情,作《西江月》词一首,唤酒保拿笔砚,写向粉壁之上,以纪岁月。当下宋江写曰: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坵,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落寞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题罢,又饮数盃,拿起笔来,再写四句诗曰: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题罢,诗后面大书:“郓城宋江作。”掷笔在桌上,唤酒保筭公平酒钱,拂袖下楼回营。
    且说江州对岸名无为城,城中有个罢闲通判,姓黄名文炳,这人却是阿谀谄佞之人。闻知蔡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过江来浸润,指望引荐他。当日,黄文炳入到酒楼上,见壁上题咏。黄文炳看到宋江题《西江月》并诗大惊,见是反诗,后面却书“郓城宋江作”。文炳看了,唤酒保来问曰:“你这篇词是何人题的?”酒保曰:“面颊上有两行金印。”黄文炳抄了自去。次日饭后,又到府前,使人报知。蔡知府请入后堂相见。文炳送了礼物,分宾坐下。茶罢,文炳问曰:“近日尊府曾使人来否?”知府曰:“前日家尊已有书来,说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天罡星照临吴楚分野。’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勦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更兼街市小儿谣言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黄文炳笑曰:“恩相,事非偶然。”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曰:“不想在此处!”知府看是反诗,曰:“通判那里得来?”文炳曰:“小生去浔阳楼上闲翫,见壁上新题诗,道是‘郓城宋江作’。”知府曰:“这宋江是谁?”文炳曰:“他写说:‘不幸刺文双颊,只今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知府曰:“量这配军,做得什麽!”文炳曰:“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曰:“何以见得?”文炳曰:“‘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财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纵横三十六’,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曰:“不知此间有这人麽?”文炳曰:“将牢城营文簿一查便见。”知府唤取册簿检看,见后面果有今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文炳看了曰:“正应谣言,差人捕获,却再商议。”知府即唤戴宗来厅下问曰:“你与我带了公人,快下牢成营里,捉那吟反诗的犯人宋江,不可迟悮。”戴宗听罢大惊,随即点众牢子,分付:“各归家里取器械。”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抄事房见宋江。宋江便曰:“前日入城,来见贤弟不在,独自无聊,浔阳楼上饮酒。这两日昏迷不好。”宗曰:“却才知府差我,带从人捉拿犯人宋江,小弟失惊,先去稳住众人,我来报知哥哥。小人如今回去,便和公人来捉你。你可披发,诈作风魔,胡言乱语。我自替你回覆。”宋江曰:“感谢贤弟指教,万望救我。”
    戴宗别了宋江,回到城里,唤集众人直奔牢城。喝问:“那个是新配宋江?”牌头引众人捉宋江,只见披头散发,倒在屎尿坑里。戴宗假意喝曰:“捉拿这厮!”宋江却乱打将来,口里喝曰:“我是玉皇大帝女婿,教我领十万天兵杀你江州人。阎罗王为先锋,与我一颗金印,重一百斤。”众人曰:“这个失心癫人,拿他去何用?”戴宗曰:“我们前去回话。要拿时再来。”众人跟了戴宗回衙见知府,把宋江失心情由禀明。知府正待要问缘由时,文炳近前说曰:“本人作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风症的人,其中有诈,只顾拿来。”知府曰:“通判说得是。”便令戴宗:“速去拿来!”戴宗没奈何,只得再领众人下牢城,对宋江曰:“事不谐矣!只得去一遭。”把大竹箩扛了宋江,直到府厅歇下。众人把宋江押於堦下。宋江不跪,睁开眼,口里依有胡言乱语。知府看了,没做理会。文炳曰:“且唤本营差拨来问,这人初来病风,便是真症。若是近日,必是诈风。”知府便唤差拨来问,差拨答曰:“这人来时未见有风病。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狱卒,把宋江打上五十,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看了叫苦。宋江吃打不过,只得招曰:“不合一时酒后,妄写反诗,别无主意。”知府取了供状,将面死枷枷了,收禁牢里。戴宗分付小牢子曰:“可照顾他送饭。”
    知府退厅,邀文炳到后堂谢曰:“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被这厮瞒过。”文炳曰:“这事不宜迟。宜修书一封,差人星夜上京师投与恩相知,显是相公干了国家大事,奏天子发下旨来,以除大害。”知府曰:“有理!即日送书上京荐文炳。”文炳拜谢,就撺掇知府写家书。文炳问曰:“公相差那一个去?”知府曰:“戴宗有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来早便差此人去,只消旬日。”文炳曰:“最好!”知府管待文炳。次日相辞去了。知府打点金银宝贝。次日唤戴宗,嘱付曰:“我有礼物、家书,要送上京太师府,只有你能干去得,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回来重赏。”戴宗领了家书,却来牢里对宋江说曰:“知府差我上京,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你且宽心。”宋江曰:“烦贤弟救宋江一命。”戴宗叫过李逵,分付曰:“哥哥只因误题反诗,吃官司苦刑。我今差往东京,旬日便回。牢里哥哥饭食,全靠你看顾。”李逵曰:“吟反诗打甚麽紧!万千谋反倒做大官。你自放心前去,牢里谁敢奈何我。好便好,不好大斧头便砍他娘。”戴宗临行又曰:“不要贪酒,悮了哥哥饭食。”当日辞别去了。李逵不吃酒,只在牢里伏侍宋江。
    戴宗藏了书信,挑上信笼,出到城外,取出四个甲马,两腿上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咒。听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着地。看看日暮,戴宗投店歇了。次日巳牌时分,望见一座酒店,戴宗到里面坐下,酒保问曰:“要多少酒肉?”戴宗曰:“只吃素食。”酒保托出豆腐菜蔬来,连筛三碗酒,戴宗吃了,却待讨饭,只见头晕眼【花】,櫈下便倒。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怎生模样?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梁山作眼英雄,旱地葱肆朱贵。
    朱贵曰:“且把信笼入去,先搜有甚东西。”只见便袋里搜出一封书,递与朱贵,看封皮上写曰:“平安家书。”朱贵拆开看过,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词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听候。”朱贵听〖看〗罢大惊。火家正把戴宗扛入杀人房间剥,见櫈头溜下搭膊,上挂着硃砂红漆宣牌,朱贵看见上面雕着银字曰:“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朱贵曰:“且不要动手。我常听军师所说,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的,正是此人,如何反害宋江?必有缘故。”便叫火家把解药灌醒,那戴宗舒眉展眼扒起,见朱贵拆开其书,便叫:“你是甚人?好大胆!却将蒙汗药麻番了我。又把太师府书信擅自拆开,却该甚罪!”朱贵咲曰:“莫说拆开太师府书信,便是大宋皇帝,我敢做对头。”戴宗听了大惊,便问:“足下是谁?愿求大名。”朱贵曰:“我是梁山泊好汉旱地葱朱贵。”戴宗曰:“既是梁山泊头领,却认得吴学究否?”朱贵曰:“吴学究是我大寨军师。足下如何知他?”戴宗曰:“小可和他至交。”朱贵曰:“兄长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宗?”戴宗曰:“小可便是。”朱贵问曰:“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有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倒去害宋公明性命?”戴宗曰:“宋公明今被官司,我正要往京计较救他,如何害他!”朱贵曰:“请看蔡知府来书。”戴宗看了大惊。却把吴学究寄的书,宋江在浔阳楼悮题反诗一事,说了一徧。朱贵曰:“请院长到寨,与众头领商议救宋公明。”戴宗便同朱贵来到大寨,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戴宗缘故,宋江吟反诗事说了一徧。晁盖听罢大惊,便要点人马去打江州,救出宋江。吴用曰:“不可。江州离此却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待某略施小计,定要救出公明性命。”晁盖曰:“愿闻妙计。”吴用曰:“如今蔡知府却差戴院长送书,去讨回报。只这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只说教把宋江差人解赴东京处决,等他解来此间过时,差人下山夺了最妙。”晁盖曰:“只是没人会写蔡京字样。”吴用曰:“目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太师四家字体。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相识,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做圣手书生,善使枪棒,他会写蔡京笔迹。央及戴院长到他家去,只说太安州要作碑文,送银五十两与他安家,便请他来。”晁盖曰:“亦要图书印信。”吴用曰:“还有个相识,这人也在济州城里居住,姓金名大坚,开得好碑记,善刻图书印记,亦会枪棒,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了去赚他来。”晁盖曰:“妙哉!”当日,便请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带了银两,拴上甲马,到济州来。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曰:“他在州衙文庙前居住。”戴宗迳到门首,问曰:“萧先生在家麽?”只见一秀才出来。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青衫乌帽气稜稜,顷刻龙蛇笔下生,米蔡苏黄能彷佛,善书圣手有名声。
    萧让见戴宗便问:“太保有甚事见教?”戴宗曰:“小可是泰安州来的,今有本处重修五岳楼,要立碑文,特地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礼,请秀才去作文。”让曰:“小生只会作文及书碑字,还要刊匠。”戴宗曰:“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请玉臂匠金大坚。万望二位同行。”萧让收了银两,便和戴宗去请金大坚。正行间,萧让以手指曰:“那来的正是金大坚。”戴宗看金大坚,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凤篆龙章信手生,雕镂印记更分明。人称玉臂真奇妙,文苑驰声第一名。
    萧让唤金大坚与戴宗相见,具说来意,将五十两银子与金大坚收了。戴宗曰:“拣定日期,请二位就行。”萧让曰:“天气炎热,来日五更挨出城门。”两个约定,各自归家收包裹,萧让留戴宗同歇。次日,三人离了济州城,行不过五十里,戴宗曰:“二位慢行,小可先去报知,来接二位。”拽开脚步,向先去了。两个走到未牌时分,行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胡哨响,山坡下突出四五十个头领。王矮虎喝曰:“你两个是谁?”萧让曰:“我两个上泰安州刻石碑的。”王矮虎曰:“正要两个聦明人心肝下酒!”萧让、金大坚大怒,二人各仗胸中本事,挺朴刀来与王矮虎閗。三人约战十合,王英回身便走,二人却待来赶,听得锣声响处,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着天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从人齐上,把萧让、金大坚捉投坡子里来。四个好汉曰:“你二人放心,我们奉晁天王将令,特来请二位上山入夥。”萧让曰:“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杜迁曰:“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来得知你两个好武艺,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当时晁盖、吴用等下山都相见了,设筵管待,所言蔡京修回书一事,“特请二位共聚大义。”两个曰:“我们在此不妨,只是我家里都有老小,明日官司知道怎了?”吴用曰:“不用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当日各散。
    次日,喽啰报曰:“二位内眷都到了。”吴用曰:“请二位亲自去接宝眷。”萧让、金大坚只见两家老小抬上山来。二人问其备细,老小俱说:“你你出门之后,只见一行人将轿来到,说家长在客店里,中了暑风,快教取老小来看。因此出城,抬到这里。”萧让、金大坚只得安顿老小。吴用请萧让写蔡京字体回书,就令金大坚雕刻图书。当下二人动手,完成回书,便送戴宗起程。戴宗辞了众头领下山,至朱贵酒店,将甲马拴在腿上,作别去了。只见吴用大叫一声:“苦也!”众头领惊问曰:“军师何故叫苦?”吴用曰:“我这封书,断送了戴宗和宋江性命。”众头领大惊。毕竟怎的送了二人性命?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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