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回 错赤绳月老误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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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分定是天然。也有姻缘不似天。
不信无缘当有定,如何半误玉天仙;
天仙若果邀真福,奴隶原何拥丽娟,
世上尽多难满事,巧夫又结拙妻缘。
唐朝有个韦固,旅次在宋城地方,遇着一个老人,在月光之下,捡看着一本旧书,对韦固说道:“这书乃是天下婚姻之牍。”又向腰边解下个紫线织成的天孙文锦囊儿来。说道:”这囊中赤丝绳,系人间该为夫妇的足,若此绳一系,虽仇家异域,终不可易。汝之妻,乃是店北卖菜老妪陈氏所抱女耳。”次日韦固往看,果见一老抠抱着二岁小女子,其貌甚陋,韦固不喜,使人往刺杀之,误刺其眉,这女子不死。后十四年,相州制史王泰妻之以女。姿容甚美,其眉间常贴一是花钿,固再三逼问之,女对曰:“妾乃郡守之侄女也。父卒于宋城,襁褓时,乳母抱我干市,为贼所刺。其痕尚在,故耳。”韦固惘然,才知婚真有定数,宋城县令闻之,遂名其店为定婚店。如此说,是姻缘之事,岂不真有个天定么?若是天定的姻缘,应得夫唱妇随,青鸾配着彩凤,方是相对,如何世上多有那如玉的天仙,倒狼藉在狂且之手;盖世的才子,倒娶了个嫫母的对头?这个也罢了,不得不说是前缘宿世了。还有那一字不识的奴隶,有了几贯臭钱,就断送了许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岂不可惜!难道也都是赤绳系过了足的么?这月下老也老大的无理哩!
如今听小子说一个先朝故事。扬州府江都县,有个二十四桥,桥西出个美人,他父亲姓薛名盛卿,母亲李氏。生这女儿唤做阿丽。果是人材姜貌,倾国倾城。鲍照作词曰:
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
不但他人材美好,兼且诗史琴书,无不通晓。年方—十六岁,立意要嫁个天下才人,风流学士,不肯与佣夫俗子为偶,谁知当日却被那系赤绳的慌慌忙忙系得错了,却系在一个有钱的臭员外足上。这员外乃是那平凉府静宁州石门山人氏,姓赫连,名勃兀。这赫连勃兀家拥万金,不识一宇,他倒也立意要娶个美妇人为妻。也是那薛阿丽的悔气,不幸父母遭了时疫,俱亡过了。就依着邻家一个姓吴老妪过日。这老婆子,却是个不良的鸨子一般,专一哄诱这阿丽,要他嫁个有钱的财主,也挈带他一天富贵。当不过这阿丽冰心玉质,立誓要选文材。
却好那赫连员外援纳己久,思量进京,选个县丞佐贰,拿了几千两艰子,取路上京,来到这扬州花锦城池,怎肯走了个空次,却访得这二十四桥是个有名去处,就在那里做了下处,分付家人说:“那里有做媒的,多寻几个来,我要讨几位娘子。待我选了官,却好做奶奶哩。”这些家人巴不得主人有了这个口风,就好生事,做趁主人的钱。一时间唤了两三个媒婆,个个说有几个绝美的。这赫连员外道:“我不论银子,只要人好,却是我要亲自看过,才肯娶哩。”众人都应道“使得,使得。”赫连勃兀约了日子,各家看了,都道:“好,好。”都要娶了回来。最后那吴老婆子引他去见了那薛阿丽,却是不与阿丽说,魆地里领了去看了。赫连员外大喜道:”这个定是大奶奶了,真实生得标致。不知要多少财礼?”这老婆子笑道:“要一千两:”这蠢婆子只道一千两银子讨美人,就道是多了,心下道:“我讨一千,他五百两定是肯出的。”谁知那赫连员外笑道:“真个只要得一千么?如此今日付了你银子,就要娶来。”那婆子道:“我这女儿不比寻常,只是你娶了来,恐要费气哩。”赫连员外道:“我娶了他来我家,怕他走向天去么?”登时就把银子兑付与婆子,叫了大轿,鼓乐喧天迎去。这婆子道:“你们吹鼓手不可到我家中,只远远吹打,待我引出女儿来,你们众人抬了就走。”
便是那薛阿丽一些影响不知,被这婆子轻轻的只当卖了一般,真个鼓手在外等侯,轿夫进去,这婆子对那阿丽说道:“今日我叫了一乘轿子在外,我要同你到亲眷家里去望望,你可梳头打扮了去。”阿丽只道是真,打扮已了,轿夫抬了就走,前面鼓乐,吹响起来。不一时抬到了赫连寓所。幸喜有先娶的那两个,一个叫做娟娘,一个叫做月姊,出来接着。阿丽心中还道是那老妪亲眷家里娘子,连忙出轿来相见了。那二人道:“恭喜大娘子,贺喜大娘子。”只见那赫连员外衣冠了出来,硬直直、气昂昂立着,只等喝礼拜堂。伹见他:
麻面乌须,好似蒲草倒生羊肚石;歪头对眼,犹如明珠嵌就海螺杯。
衣衫锦绣,状貌狰狞。赤发鬼才下梁山,丧门神独来庭院。
不是那蠢憨哥妄想胡媚娘,却好像武大郎寻来潘大嫂。
一时看了光景,就吓得个薛阿丽跌天跌地,大哭起来,千淫妇、万老狗的骂那吴老婆子:“难道就骗了我,将我断送在这里么?”当时有个笑话,打趣那新甲科,不论门第,贪着那乡里土财主有些臭钱,甘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嫁与那村牛为妻。一日,这女婿上城来望丈人、阿舅,丈人家大开筵宴,水陆珍奇罗列满桌,请了若干的贵戚,文人来陪新女婿。这村牛拿着一个橄榄入口乱嚼,便问阿舅道:“这叫做甚么东西?”阿舅因众客面前,不好意思,轻轻说道:“俗阿,俗。”这村牛真个认道:“这东西官名叫做俗。”忙忙回家,对那妻子道:“你家阿舅拿甚么‘俗’来请我,好像我们龚坑边那株新生的枣子,只是生得两头尖小,怪不好吃。”他妻子向他啐了一口道:“有什么吃的叫做俗?”那村牛也张口一喷道:“你不信,看我口中还是满口的俗气哩。”
可惜这薛阿丽一个女天仙,配着这个恶物,如何信是天生的佳偶?娟娘二人再三劝慰,这阿丽只因不知他是甚样人家,甚等样人,故此不肯,又看见那赫连员外形容丑怪,也罢了;那些行动举止,一些也不似文人光景。这赫连员外笑道:“新娘,新娘,你既娶到我家了,难道再放你回去不成!不肯拜堂就罢,却是定要做亲的。”就叫娟娘二人扶了进去,他原是关西过客,又无亲友,他就同到房中,这阿丽却要去寻死路,赫连员外叫娟娘二人守着,劝他好好顺从,没得把他寻死。到了半夜之后,却无一些转动,就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天仙,用强狼藉了一番。可怜他:
娇花岂任狂蜂采,弱柳难经骤雨催。
阿丽只是要投河上索,却被他守得紧,半步不离,就勉强他一同到了京师。又将出许多银子,托人干办,打点衙门,要谋好地方。不科遇了一班光棍,他把银子尽行骗去,与了他一张假凭,又被一起拿讹头的,诈了若干银子去,只得急急出了京城,往关西逃走。只是这阿丽心中不快,行到江心,要往江里跳了下去,这赫连员外就大怒起来。骂:“这泼贱,你道我选不得官,你就欺负我么?”揪过头发,将阿丽打了一顿。娟娘二人劝个不住,也私下对着阿丽哭道:“我二人容貌也不在你之下,只是如今没奈何了。做妇人家的,嫁了一个丈夫,死活是他家人了,若是心下不悦时,恐被外人谈论,不说我们皆玉貌花容不该配这般恶物,反说我们有外心,不是好人家儿女出身。你此后忍耐些罢了,难道我二人肯死心情愿的么?”阿丽听他二人一席话,说得甚是有理,便住泪道:“是便是了,只是再要我与他同睡,是断然不肯的。这个宁死罢了!”这赫连勃兀见他终日只是愁烦,没些风月,便向阿丽又说道:“你只怪我不曾做官,故此不肯从我,我如今有个道理,过日再对你说。”
却说这赫连员外有个表兄,现做着四川都监,镇守川江一带地方,叫做袁逊仁,也是个不识字的武夫,生得身长力大,却也惯战能征:
但只是舞剑轮枪为本事,那里管怜香惜玉是当家。
赫连员外回船,将次到了川江,先着个家人上去通报了。随后便自己去拜了这袁逊仁,说:“小弟在京,被人骗了,官又不曾选得,到折了若干银子。如今空手羞归,无颜故里,却在扬州讨得一个小妾,今欲送与仁兄,任凭见惠些盘费罢。”那逊仁冷笑一声道:“老兄要银子,就说银子,值得甚的,休说那话。小弟若要妇人时节,遇着叛乱朝廷地方,随你公子王孙的美貌妇人,尽数取了回来,中意的就收用了,若不中意的就将来分赏,或是卖了。这些女子那里在我心上?只是你这一干酸子,见了一个妇女,就做张做势。据小弟看来,亦何足道哉!”赫连员外一肚的热气,被他说得灰冷,自己也笑道;“不是这等说。却是我那小妾极是势利,他初到我家时,也极欢喜从我的。后来因见我官选不成,就不耐烦了,故此小弟要将他送与老兄。老兄如今是个现任的三品大官,难道他也不喜欢么?”逊仁道:“既恁地时,老兄就送来,小弟也不多他一个。”真个赫连员外回到船中,将些好衣服把与阿丽穿了,叫了三四个家人,一乘轿子,不由分说,一直抬到袁都监衙门歇下。袁都监出来见了,真个是夷光再世,郑旦重生,喜不自胜,连忙叫道:“进里面去,进里面去!”阿丽听说心慌,自忖道:“怎生又送我到这里?这口气却又似我的对头了。”心下寻思,左右无计。只见那袁逊仁走近前来,意思要将手来扶他。阿丽慌了,便向着那衙门前的那一块上马石,一头撞去。
早是那袁逊仁的力大,一手就把阿丽轻轻的提了过来,大笑道;“美人,何苦如此!你在那员外身边,怪他不曾做官,如今我是朝中大将,金带垂腰,金印在肘,你还有甚不欢喜么?你只道我真个就少你一个不成!”即命人役击了一声云板,请衙内奶奶们都出来相见。只见里面走了许多出来,长的、矮的、肥的、瘦的、白的、黑的。也有杭州人,梳个匾攒儿的;苏州人,包着个狭狭的包头儿;扬州人,穿着短衫大袖儿的;江南人,戴个高高鬏髻儿的。也有穿着长裙儿的,也有系着一条裤儿的,也有蓬着头的,也有怀着个小孩子的,嘻嘻呵呵,说的、笑的,哄地一声,只听门开响处,就走了一堂,都是这逊仁的宠妾。他最爱的两人:一个叫作香心,一个唤作艳玉。逊仁指着道:“这二人不更好似你多哩,你既不愿从我,我也不来强你,且同他们众人进去罢。若到明日,我又有许多进来,你试看么。”于是就命香心、艳玉二人,领了进去。果然次日,逊仁领兵剿贼,就把耶些贼人的妻小,一个个都收了回来。把耶丑陋的,都赏了军士,只捡好的,又带了若干,进到衙中。却唤艳玉、香心扶出阿丽,道:“这些人可美貌么?似你这等贵重,定要像天定的姻缘才消受得你起时,我就不该有这许多的美女来配着我哩!真个那月下老人,曾将我足上就系了这无数的红丝么?我如今也晓得你意儿了,你在那赫连员外身边,道他不曾做官,如今到我府中,想又嫌我是武人么?我就将你赏了一个识字的,你定中意了。”因叫左右去唤那刁生来。
逊仁门下,却有一个姓刁的,替他专写帖的,名唤刁成,一时来到。这逊仁笑道:“刁成,是你造化,这妇人嫌我,不肯顺从,我也不希罕他,就将这妇人你领去罢。”刁成梦也做不到的,过来叩了一个头,便谢了都监,就一手把这阿丽领了去了。阿丽心下寻思,且同他到那里,再做区处,于是就随了刁成进房,却哄着刁成道:“果是如今我情愿随你罢了,只是身子有病,待我在房中略息一会儿,你不可来搅我,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休要记挂得。”刁成听了这几句安慰他的言语,只信是真了。也思忖道:“如今在我房中,怕他走到那里去?”真个自己走了出来。阿丽掩上房门,暗暗垂泪道:“天生我这样一个人儿,直恁受如此苦楚!我本待嫁一个文人才士,偕老终身,也得个一生爱惜,谁料一貌如花,倒命如一叶,东来西去,受人如此凌辱。若不知耻。岂非狗彘之类乎!我已寻死了十数次,不曾死得,今日是我死的日子了。待我死去问那月下老人一问,如何该受此报,也得暝目。待要我委身又从这刁成,难道这刁成倒与我也是天缘么?”说罢又哭了一场。腰下解了一条带儿,高高挂起。刁成一会不曾进来,无人相救,就缢死了。
刁成等了又有半日,推门进去,吓得半死,也大哭道:“是我无缘与你成亲罢了,倒害你性命,着甚来由!”免不得去报了袁都监。都监也恻然道:“真是个烈性女子,却也难得。”即命取一副沙板棺木,将他盛殓了,就安葬在川江口断肠坡下,不题。
却说这阿丽缢死去,一灵不泯,畓杳冥冥,心中不怪生前这一干逼死她的人,却一心只想着要见那注婚姻、冥司系赤绳的月老。飘飘荡荡的,游魂到处。半路里,却好遇着两个贵妃娘娘:一个是汉家的飞燕,一个是唐室的太真,远远招手道:“你来,你来。”阿丽香魂向前稽首道:“二位娘娘,是何朝代贵人,唤奴则甚?”二人道:“我也知你生前的事迹,与今朝殁后的心事了。我二人乃是赵飞燕、杨太真,也为当初受人之辱。死后心下不甘,特特来寻那月老争辩哩。”阿丽道:“二位娘娘贵为天后,宠冠六宫,享无穷的富贵,逞不尽的风流,还有甚不足之事么?”二人道:“那事也不堪重提了,提起也自伤心。只思我赵飞燕是个绝代的佳人,例狼藉在侍郎宫奴之子;我杨太真又是何等的美色,也为安禄山强奴所辱。虽只在生时,是找一念之差,那月老却也不该先注定他该来辱我。如今都要去问他哩!”阿丽道:“如此就带贱妾同行。”三人各处寻访,却好行到宋城。只见一个老人,拿着一本书,逐张张住那月下捡看个不了,将普天下逐家家的女儿,年庚、姓氏详载在上面;又一个簿子,将普天下逐家家的男子,也个个注了姓名、匹配。赵飞燕三人,一同向前道了来历,一齐的怨怅不已。月下老人指着他二人道:“我将你二人系在那一朝天子的足上,还有甚不好?就是那侍郎、宫奴、禄山反贼所为,皆汝二人自作之孽,我何曾也为你系着赤绳么!自己不知愧恨,如何反来怨我?还不速退!”说得他二人好生没趣,默默无言。
于是阿丽向前道:“我薛阿丽生在淮扬风景之地,自幼能攻书史,又生得面似芙蓉,身如杨柳。我不想到帝王家贯鱼专宠罢了,难道一个文人也销受不起?直将我远远的系足在那赫连勃兀身上,果也是我不足么!那勃兀一字不识,有得几贯臭钱,怎就该配我?我一身的窈窕,绝世的聪明,倒该伴着那村人么?比似世间更有那才高班马、貌若潘安的人,去娶了个无盐丑女,岂是甘心的?多少临风望月,真正有情之人,落得洛神空赋,袄庙徒烧,不能成双作对;没要紧的健儿钱虏,若袁逊仁、赫连勃兀之类,倒后房玉立,有女如云。你这月下老人,也莫怪我说,你却是天下第一个不平心之人哩!你若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决不甘休,要与你同去见上帝,讲个明白哩!”老人被这阿丽说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于是将那婚姻簿子,从新简看,一张张又翻了好几遍,直翻到九千七亿兆五万八个八百五十六卷上,注着个扬州薛阿丽。应嫁与来科探花、武陵桃源县人,姓梅、名芝者为妻。月下老人看完了,大吃一惊,道:“却是如此,为何倒将这薛阿丽的赤绳,系了那赫连勃兀?”想了一会道:“错了,错了!”就对阿丽谢道:“是那日韩氏夫人因题了红叶,得与那才人于祐成婚。成婚之后,二人在灯下双双谢媒,倒不谢我月下老,反题诗一首道:
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期惬素怀,
今日得谐鸾凤侣,方知红叶是良媒。
为他这一首诗得罪于我,我怪了他,要将他转世,系与那赫连勃兀的,倒错把你的姓名系了去,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如今就把你转世,仍旧系与那梅探花去罢。姻缘错配了,只得去转世偿还你,如今也休怨我了。”薛阿丽却才笑了一声,道:“我说哩,竟是你月下老人错了。”自此赤绳重系,梅雪同春,另做了再生夫妇,薛阿丽的姻缘方才不错。只是那娟娘、月姊、艳玉、香心,倒底还错不了哩。有诗叹曰:
名花月色两相宜,正值花开遇雨残,
那得花前同对月,大家欢饮倚栏干。
总批:天下不平事尽多,如此错配一节,与那才人失路者何异?识者倘有同心,必信斯言之不谬耳!
又批:为飞燕、太真又结一案,令人绝倒。韩夫人一段,不过文字波澜耳,恰收拾到薛阿丽身上,精巧神奇,天衣无缝,妙绝,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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