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回 穷教读一念赠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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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念慈仁赠白金,白金赠处广行仁。
回生起死如神手,失路逢君胜嫡亲。
楚王易把千金报,漂母难施—饭恩。
寄语有钱须仗义,随缘方便积良心。
唐朝有个裴度,有相士相他,说是该饿死的。只因到香山庙里烧香,见那阑干之上,有犀带二条、金带一条,是个妇人为夫受罪,借来纳罪救夫的,遗失在彼。裴度拾得,就还了那妇人。后来岂但不受饿死,倒做了二十年名宰相,系天下的安危,与郭子仪齐名。又有宋郊、宋祈弟兄两个,其兄宋郊也是命不该好的。一日遇着大雨,有蝼蚁数万为水所浸,宋郊编了一条竹桥儿,将这些蝼蚁渡到干处,尽数救了性命。后来放榜,却是兄弟宋祈中了第一名状元,宋郊中在第十名。皇帝说“弟不可以先兄”,又改将宋郊中了状元。一个胡僧相他说,曾救了数万生灵,故比该中状元及第。皆是行善之报,看官听说那还人宝带的故事,又不是裴度赠他的,拾人之物还了与人,尚然饿死的相倒做了二十年唐朝宰相,况且有那白白赠人金银的,后来可不得好报么!宋郊渡蚁,所救的不过是些蝼蚁儿,尚然一榜就都中状元,难道有那救人性命的,后来反无有好报么?如今听小子说一个施不望报的大丈夫,济困扶危的真君子,你们听着。诗曰:
还人宝带身为相,但救蝼蚁得中元。
若使赠金能救命,状元宰相报何难。
前朝有个张希孔,宇素卿,绍兴府山阴县人。平日为人,极是忠厚为心,存仁济物,就是一句话,也不肯妄说,一件事也不曾妄做。若是有利于人的,他便自己吃亏,也肯为人效力,生平如此。娶妻陈氏,更又贤达,相夫做家。只是这张希孔读书半世,时运不通,走到数科,只落得榜上无名,他也不怨着天,只是恨着命,自去读书。当不过年成荒歉,家中生计越不济了。有个同学朋友林必义,字友仁,补廪二十年,岁贡了去,选了个孝丰广文的缺。就对张希孔道:“我有个小儿,要延师教诲,论来至契莫如兄了。况且学贯夭人,胸罗子史,再有谁似兄的。便是广文清苦,苜蓿齑盐,若稍得俸金,也可相助。”就送了个三十金的馆约。请张希孔同去上任。也不过一江之隔,路不甚远,素卿便与妻子商议。妻子劝丈夫:“应了这馆甚好,我凭着这纺绩女工,只一身尽可养赡,不必记念得。”于是素卿大喜,一面收拾些书籍,置了几件新旧衣服,林友仁那里又送了十两银子来,素卿就都与了妻子作安家钱。同林友仁上任教读去了。不觉春尽秋来,也有半年光景,素卿要回家一看。林必义就送出二十两馆金、二两程仪、两匹素绸.差个家人,送素卿回家。看了妻子在家安好,因此放心,遂将银子,素绸都与妻子,说:“你可将此盘费罢,我今番过江,直到明岁秋试过了方回,你不必在家相念。”妻子应允。住了数日,仍旧同着差来家人,搭船回到孝丰衙中,仍坐书堂教书不题。
却说湖州府德清县,一个张子才,原是旧家子弟,一向读书,靠着祖遗些田产度日。时当暮岁,官府催征粮米上仓,伺候解运上京,急如风火。那出兑的旗军,日日上县中催逼。这张子才田产虽有二百余亩,倒有一半荒了的。因屡遭水旱所荒,租户都逃走了,地广人稀,连那膏腴之产也没人去种,因此这张子才只收得一半田租。只是家用尚不足支绐,府县那里管你荒田就肯免你征粮么?子才有二百亩田,每亩要米一斗零,二百亩就该二十余石,还有各项常例。其时,旗军讲起兑米九石八斗,是他的正数;额外加赠,每石加三,截头使费也每石加三,又将加四五等子。一算将起来,子才名下,共得五十多两银子,方能完得。终日带在仓里追比,毫无措处,将这田产典戤与人,谁人肯要?尚有荒白的,就送去与人,人谁肯像子才,又这等赔累么?但只是这旗军开行有期,却要赶帮同行的,难道因你这些不完,他肯在此等你不成?因此就不要县差,自己喝令纲司水手,捉列船上去,日间靠在将军柱,夜间放在闷头里,那顾你有体面的粮长?打是打,骂是骂,饭也没得与他吃。子才要死不得,要活不得,凌辱了一连两三日。却是张子才身边,分文也拿不出,只得做这一个身子不口口口口口无奈这个口口F口口口口口口口县里终日临仓,一日一日,越比得紧了。子才受刑不过,又无措处,自家苦恨道:“也是我年命不好,别人家子孙道是祖宗不曾遗得产业,未免饥寒抱怨;似我祖宗遗下了许多产业,如今反受他罪苦。是我平日不会经营,连累妻儿受苦,如今妻子老了,卖他也没人要;儿子又小,谁能替力?罢,罢,左右没有银子,终须一死,何苦在此熬受刑罚,不如寻个自尽也罢了!”这日背了众人,独自一个,哭哀哀的,身上披着枷锁,走到一个菱湖地方,欲待跳下,心中不舍,立在水口,放声大哭。正在栖惶生死之际,只见上流头咿咿哑哑,一只小船儿摇将下来,正是张子才救星到了。船中坐着一个人,你道是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
积德行仁的冯商再世,疏财仗义的文正重生。
船中坐的,正是那孝丰教读的贫儒张希孔。一眼看见岸上那人光景,知是要寻投水的了,连忙叫:“家长,快与我摇拢岸去,救取那人性命!”真个船上人,两三橹摇到岸口。素卿走在船头.叫:“那人可上我船来,有何事故寻此短见,可对我说,看我救得你么?”子才上船,跪将下去,素卿连忙扶起。子才哭着,一一从头说了一遍,说得素卿心下恻然,便入船舱,开了自己箱儿,把二三年内,一钱二钱积的贽见节礼并馆谷,急忙忙双手拿出.一包银子也不打开,就递与张子才道:“这里面共有六十多两银子在内,你拿去完了官,有余剩的将去寻些生意,不可寻此短路。自古道:人身难得,决不可如此。速速拿了上岸,莫误了我行路。”子才感恩不尽,道:“小人若都拿去时,相公将甚做盘缠?小人且拿一半儿去罢。”素卿道:“一半也不够你完官,救人须救彻,你都拿了去罢。”子才又叩头称谢道:“愿求相公姓名,异日杀身相报。”素卿笑了一笑,道:“我是无心见你如此光景,偶然搭救,又不是特特要求报的,说这姓名作甚!”子才只得去了。连连的就完了官府的事,还余得四五两银子,拿回重新得与妻儿、子女一家完聚。就对妻子说:“感激那相公,帮救了我的性命,又得与你重逢,余下的银子,还好做些生意度日。只是我们何以为报?只好向天祷告,日日保佑那位相公,状元宰相,子孙绵远富贵罢。”妻子道:“正是如此,才叫做知恩报恩哩。”
却说这张素卿在林友仁那里,教了两年.又值科举不中,积得有七八十两银子,进场一番并盘费,去了二十余两,剩得六十多两银子回家。一叶小船,路上却好遇着这张子才,尽数周济他去了。素卿一些也不懊悔。到了家中,天已将晚,妻子相见了,甚是欢喜。但素卿心中惟恐妻子不喜,倒不好将此事说得。妻子见他沉吟无语,即问道:“官人出外,两年方回,该得快活了。虽只不中,也是天命,何必如此不乐?”素卿便把出外事体,说了一遍。又说到菱湖之事:“如今都赠了那人。只是回家看你苦楚,倒又救你不得,如何是好?”妻子听说,笑将起来,道;“官人,你救了人命,何等阴功,还要心中不快,你疑我有抱怨之心么?阴骘方便,那处不是积德的所在?就譬如不曾到林广文那里去教读,家中也要过了。”素卿听得妻子言语好,心中欢悦起来。这妻子自去后面池头,提了个篮儿,沿着池边寻了些苦莱儿,忙忙整了些晚饭,持出来与素卿吃了。点个灯儿,到房中去睡。终久素卿行路辛苦,一觉竟睡去了。他妻子终是睡不着,思量:“救人自是好事.只是家中饥寒怎忍?如今年近岁逼,如何区处?明年又不知怎生过日。”整整醒了半夜,展转睡不着。刚刚到半夜子时光景,只听得窗外有人言语,仔细听时,有人念道:“今年食苦菜,明年产状元。”念了又念。陈氏吃了一惊,连忙推醒素卿道“你听,你听!”索卿又听,外面念声不绝,心中知是鬼神来报我日间之事了。念了半夜,就不见了。
却说来报状元的是何神道?就是那菱湖上的游奕神。这游奕神,是湖上总管神差出来采访善恶的。看见有那作恶参端的,害人无算,他就弄风坏了他船;遇着那善良之人,有心向善的,遭了逆风,他就于中救护。这日看见张子才投水,希孔如此救了,又赠他银子,即忙转报江上众神。众神奏过天庭,命张希孔即中进士,做到宰相;又赐他明年生一子,日后得中状元,以报他赠金救命的阴德。故此,先着游奕神到他卧房边,预先来报。这却是:
教人一念彻天闻,莫道无神却有神。
方寸行仁金不惜,果然难得救人心。
说世上也有好心的人,但是身边广有钱财的,如此好事也容易做。一个财主,用去四五十两,值得甚的。但世上做财主的,越是臭吝。要他分文,就是剜肉也不肯舍得。最难得这张素卿,如此贫儒,自己尚然受贫,望人周济,也没路侥幸,这林广文数十金馆谷,是十分难得的了,轻轻的不吝丝毫,尽数与了张子才,岂不是最难之事么!若论这样人,便是状元宰相报他,也不为过哩。素卿睡梦中,二人明明听得,次日早起,到自家堂前,焚香礼拜一番,张素卿仍旧的自去读书,夫妻受贫无怨。次年,果然生了一子,取名张华。又过了两个年头,素卿中了举人,联捷就中了二甲进士,选了馆,按了家眷,在京做了十年翰林。
一日,想起张子才说兑军截头赔累诸弊,连累百姓受苦,随即修一本,说:“上仓出兑之事,务须得军民两便,不可利军损民,以致小民流离失所。”那当事的怪他是个内翰,如何越位言事:“你晓得念书罢了,漕运重务依了你,只这兑军难道不防他作乱么?”就参了素卿一本,将他贬降外官,就命他催趱漕运,兼巡江御史,驻扎镇江府。素卿领了旨意,道:“为官报国,何分内外?”即便起身,口口口口将从来积弊,厘革一清。上不损军,下不损民,因此军民尽皆感德,催趱有方,不致迟误。一年事毕,将进京复命。坐在镇江京口闸上,又分付书吏写了一张纸牌,行到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十六都,要寻取一人张子才,即刻起身赴院讲话,不得惊恐了他。知县知道是按院故人,又差人备了自己一个名帖.拿了按院纸牌,查遍十六都内,果然有个张子才。差人递了牌示名帖,又看了巡漕御史的牌面,老大吃了一惊,道:“我又不犯罪,按院叫我何事?况且本县大爷如何有个名帖与我?这又不像拿我的光景了。差人口称‘小人’,说是‘按院叫请讲话’,下个‘请’字,是何主意?我张子才梦里也没个按院的相与,这出生入死的衙门,我只是不去罢,你众位莫不错了?”就要躲了进去。差人慌了,道:“若你不去时,叫我如何回话?”不由分说,扯了就走,直到县门前.大爷已是退堂了,差人击了一声梆,禀进私衙内去,说张子才请到了。县官忙忙的就出来,迎接到后堂。子才见了县官,就跪下去,县官连忙扯起,让这张子才上坐。子才那里肯坐?县官道:“还有事相求。”定要请坐,子才只得坐了。县官道:“一向我学生不知足下与漕院相知,甚失亲近。昨有漕院公文至敝县,要请足下相会。但目下田亩各处荒白,颗粒难征,米色不好,此足下所尽知者。若见漕院老大人时,还为本县周全,图报有日。”叫门子拿签筒过来,取一枝签,又写一张票,拿一只大浪船,送张相公到镇江,又备折程十二两。言毕,送张子才出了私衙门。这些出兑的军官,终日在县前要大爷追比粮米,一见了张子才,说他漕院来请的,人人都来奉承他,无所不至。邀至仓前卫上坐船,饮了一日的酒,说许多出兑的苦楚:“今年贵县荒歉,出兑粮米俱是糠粃、稻谷,漕院盘验时,叫我们如何处置?一应事务要张相公覆庇!”那张子才比昔年欠粮、拿在船上去时,要截头,要加赠,靠在将军柱上吃苦时节,大不相同了。
张子才今日之乐,不知从那里说起。离了仓前,开了船,不几日到了镇江。按院的座船边,送了挂号吏几分银子,叫他禀了进去。这子才一路寻思:不知是真是假,漕院衙门不是耍处。一味怀着鬼胎,不知是何凶古。及进船中,一见了素卿,认得是昔时菱湖救命的恩人,乃是他心切切不忘的,故此说“恩人相见,分外眼明”,就连忙叩下头去,叫道“恩人老爷,老爷恩人!”叫个不住。素卿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了,当初原是我救你,我因救你,故有今日。你虽感我之恩,我倒也不能忘你,故此今日唤你来。我不日回京复命,我带你进去,也拍举你一个前程好么?”子才大喜过望。按院分付县吏,取三两银子赏他。那子才起身,随即又叩一首道:“还有一事,禀上恩人老爷。今年湖州一府无收,最苦是德清一县,若得恩人老爷作主,上本全赦或赦得十分之半.百姓就得谋生了。再口口这征收出兑的,都有些糠枇,米色不好,也求老爷包庇。”素卿笑了一声,尽皆应允。正是子才方便之处。诗曰:
昔日菱湖欲丧身,而今漕院说人情。
人生祸福都有定,尽是阴功暗积成。
子才见过了漕院,口口口口口工工口口妻子道:“也是我们致诚拜天的感应。”夫妻二人欢喜。子才次日,忙忙的收抬些衣服,又复到镇江,就随了按院进京。圣上说他催粮革弊,劳绩可嘉,即复了他翰林之职。又做了几年,却好儿子已是十八岁了,素卿记得当时河神的言语,已知儿子是要中状元的。却不与他说,只是早晚督课甚严,教他读书。果然下笔成章,无不通晓。素卿欲命儿子回乡秋试,只因自己在京为官,无人训诲着他,一路要个老成陪伴,记得那林必义,做了两年广文,升了一个湖广荆州府襄阳县知县,地方冲藩去处,乡宦极多,欺他是个岁贡出身,到任不久,就回家了,素卿有心,又不忘故人,随即修了一封书,取了一百两银子,要请林友仁,教子张华,归浙江乡试,若得侥幸,就烦一同进京会试。林友仁接书大喜,先来到京中住了数日,即同张华回乡应试,果然中了二十二名。少不得拜座师,会亲友,祭坟墓,宴会同年,一应事务完毕,仍同林友仁入京会试。素卿闻报儿子中了,心中大悦,即为林必义提了一本,改任福建兴化府蒲田县知县。素卿父子送了许多程仪礼物,林友仁自去到任去了。本上又带着张子才,准与他鸿胪寺序班。张子才又来谢了素卿,也去到任。
过了三月,会试传胪.中的第一甲第一名,正是山阴县人张华状元及第。素卿见儿子果然中了状元,应了当日神明之语。张华赐宴回家,拜了父母,父母才与他说当初事体。张华也心下骇然,便道:“儿子也自知年幼才疏,那得就大魁天下,自然是父母积德之报。”素卿又道:“我今年己六旬以上,欲致仕还乡,你自在朝为官罢。”张华回道:“父亲既要致仕,儿子年幼,叨中鼎甲,也不知世务,情愿回家养亲,再来做官未迟。”素卿大喜。即日同子上个致仕养亲的本,圣上都准了。批说:“张希孔报国抒心,存仁教子,准与致仕。有司四时存问。张华少年鼎甲,请告养亲,亦准其奏。”素卿又将向年菱湖救人事体,并河神显应之事,一一奏上。圣主龙颜大悦,颁下诏书一道,诏曰:
朕惟忠孝者,臣子之大防;仁义者,圣贤之大节。尔张希孔,贫儒素守,遂行捐金之仁;悯物施恩,
聿有脱骖之德。河神显应,厥子联元,盖有由哉!兹特进阶翰休院大学士。妻陈氏.封一品越国夫人。子
张华,新中状元,加赠金花官锦,钦赐归娶。菱湖总管河神,钦给灵赫扁额。呜呼!风教关乎家国,慈仁
感乎鬼神。德惟懋矣,朕实嘉焉,故兹诏谕。
父子二人领了诏书,谢恩出朝。回到林下,又受用了二十年.直到八十四岁。张华在家养亲三年.钦取还京,二十年内直做到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回家。封赠三代尚书,至今子孙荣显不绝。这都是阴骘之报云。诗曰:
念念存仁德,明明格上天。
广行方便事,忘己利人全。
花发因沾润,苗生为得泉。
栽培心上地,福寿永绵绵。
总批:劝人莫把阴骘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去做。心远主人常说:“春风不长无根草,井水无源必定枯”,人平日间栽种得,自然逢时发作。请看教读贫儒,尚肯为此,焉有济物施仁,回生起死之念,不人人皆具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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