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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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聂双江
伏诵教言及所致绪山书,知我丈之学日造精深,洞悟未发之旨以为发用流行之根,谓良知自能知能觉,而不以知觉为良知,故孩提之爱敬令人于未发处体验。师门正法眼藏得我丈一口道破,当下便有把柄入手,不犯道理知解分疏,有功于师门大矣!
窃意良知无分于未发已发,所谓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才认定些子便有认定之病。后儒分寂分感,所争亦只在毫厘间。所谓致知在格物,格物正是致知实用力之地,不可以内外分者也。若谓工夫只是致知,而谓格物无工夫,其流之弊便至于绝物,便是仙佛之学。徒知致知在格物,而不悟格物正是致其未发之知,其流之弊便至于逐物,便是支离之学。争若毫厘,然千里之谬实始于此,不可不察也。
吾人一生学问只是改过,须常立于无过之地方觉有过,方是改过真工夫。所谓复者,复于无过者也。良知真体时时发用流行便是无过,便是格物。其工夫之难易精粗,存乎所造之浅深,而以改过为宗则一而已。吾人之学所以异于仙佛正在于此。过是妄生,本无安顿处,才求个安顿所在便是认着,便落支离矣!
读念庵兄来教,可谓心服,某之心非有异也,绪山当能面致详款。中有契悟未尽,不惜垂示。云岩九月,能如期枉教,请益当不远也。
与聂双江
会东廓丈,询道况明定为慰。且得闻主静立本之教,岂胜倾怀?前者寄惠佳什,冲厚和平,了无维系之态,同志中递相传颂,益见我丈遭难以来雄心消息,其真修实证可知矣!
连日与东廓诸丈紬绎立本之义,颇有端绪。吾人一向欲染扰扰上打混,不曾实落于无欲源头立定命根,所以致知工夫不得力。
无欲不是效,正是为学真正路径,正是致知真正工夫。然欲立定命根,不是悬空做得,格物正是致知下手实地,故曰在格物。格是天则,良知所本有,犹所谓天然格式也。若不在感应上参勘得过、打叠得下,终落悬空,对境终有动处。良知本虚,格物乃实,虚实相生,天则常见,方是真立本也。此中无纤毫意见可凑泊,无纤毫玄妙可追寻,无纤毫虚静可倚靠。
吾丈主张立本之说,在吾人诚为对病之药,敢忘服食?若云格物上无工夫,先后分疏之间,恐亦未免有惩羹之意。何时奉侍道颜,究竟此事,亦大快也!
答邹东廓
岁里于双江丈、念庵兄石莲洞所惠书,拈起寂然处用功一语作话头,“孩提之爱敬,是良知发育流行处,须有未发为之根,见其中有物也。”昔人分寂分感,所争只在毫发间。魏庄渠公亦有天根天机之说。
盖良知只是一个,良知无分于未发已发。若于已发处求未发之根,复于未发处循已发之用,未免堕落二见。但吾人今日受病又未免依傍道理分疏,不肯直下归承受,得此一番提掇,乃是对病之药。不可因其话头未相打并,并其宗旨而忽之也。况双江公乃是觌体锻炼出来公案,所指寂然处实有下落,自以为不属见解,吾人各各去其执著之见,虚心领受,务归大同,方为有补于师教耳。某亦有柬致双江公,便中幸索观之。
绪山兄此番趋教,专为老师年谱一大事,今年再不成稿,日后又难起手矣!然亦须此学打并归一,绝无疑贰,下笔方得其精神。盖学术既明,一切事功特其余事。而即事功为学术,何啻千里?老师祠内有祀田若干,并阳明洞山地若干,为祭祀修理、印刻遗书、会集同志之用,每年办纳粮差外,其用各有所属。大略绪山兄能悉之,须我丈述纪立碑,方为永守。
云岩九月,趋教有望,示所从入,幸甚幸甚!
复刘狮泉
吾兄日来于分水路头更明白否?双江公近于寂然处自信真有得力,非从意见解去,亦非从依傍道理得来,念庵兄心已服,东廓丈则未相打并,未知兄曾与证究否?有柬达双江、念庵,略致请质之怀,幸索观之,并以复我。
绪山兄此来,专为老师年谱一大事,幸勿再与放过。然欲成此稿,须吾辈各各自信此学,纵横权实,信手拈来,了无疑碍,信得老师妙手不涉安排,学术事功打成一片,将精神描写出来,方可以信今而传后耳。
与魏水洲
与魏水洲(一)
岁终匆匆惜别,未尽请益之怀。日来道体想益充裕,但中秋结胎之旨终觉有未尽契悟。若吾丈一种恳恳保任性命之心,教我多矣!
大抵我师良知两字,万劫不坏之元神,范围三教之大总持。良知是性之灵体,一切命宗作用只是收摄此件,令其坚固,弗使漏泄消散了,便是长生久视之道。古人以日月为药物,日魂之光便是良知,月魄便是收摄日光真法象,所谓偃月炉也。其几只在晦朔之交,不得先天真气为种子,皆后天渣滓也。幸密察之!
与魏水洲(二)
省中会林艾陵,知吾丈山居静养之迹,甚用慰浣。结丹许时,当有脱胎神化之渐。路阻末由,觌叩为念。
近有方外传园中术者,彻头彻尾只以了性为宗。性是万劫不坏之真体,所谓无漏清净法身。只缘历劫虚罔,凡心不了,故假修命延年之术以为炼养复性之基,徒守后天渣滓,不究性源,到底只成守尸鬼,永无超脱之期。上品先天之学所不屑道也。若能见性,不为境缘所移,到处随缘,缘尽则去,去来自由,无所碍滞,如金之离矿,潜藏变化,皆自由得,方成大超脱。延促非所论也。中间精枢、气机、神室、火候、进退、药物、交媾,存乎口诀。何时与丈连床默证,亦千载一快也。
(编号为标点者所加)
与李原野
昨者匆匆奉晤,大众中未缘细请,殊切耿怀。知吾丈默默之情,亦若相念不能忘也。吾丈气正而行方,知不谐于俗调。吾人在世,自有随身规矩,轻轻重重,权衡在我,不容差池。一切交承,辞气违顺之间、事体同异之迹无大害于义者,自可放过。若其有所关系,、不容放过处,亦须平怀应之,直而勿亢,婉而勿阿,如权之称物,随其低昂而轻重自见。常令胸中廓然,弗作纤毫凝滞,固不容舍规矩以殉方圆,亦不因轻重而爽吾权衡之用,为不容已耳。且我能忘机,人之机亦将自息。感触神应,不可诬也。
吾丈夜间少睡,亦是凝滞未释,犹有机在。机眩神驰,冲气散逸,展转反侧,只益躁烦,不睡之因或在于此。古人云:“未睡眼,先睡心。”若果百念放得下,无些子挂带,自将颓乎其委顺矣!
湖中请教,息之一字非止对治之方,乃是养生要诀,亦便是学问真正路头。至人有息而无睡。睡是后天浊气,息是先天清气。庄生所谓“六月息”,孔子所谓“向晦入燕息”。息者,随时休息之谓。终日间眼视色、耳听声、鼻闻臭、口吐声音、手足动触,魂魄精神随意流转,随在泄漏,是谓生机。循晦至夜,机事已往,万缘渐息,目无所见,而无所闻,鼻无所臭,口止不言,四肢静贴,魂魄藏伏,精神翕凝,一意守中,如潜如蛰,如枝叶剥落而归其根,是谓杀机。生机为顺,杀机为逆,逆顺相因,如循环然,在知道者默而识之。若果信息之一字,可使终夜不打一鼾,不作一梦,一念炯然,自由自在,先天补益之功自有出于昏睡之外者矣!若果信得及,可使终日应酬万变而此念寂然不为缘转,是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圣功生焉,神明出焉。盖养德养生原非俩事,但其求端用力作用不同,中间行持颇有节候。回途就正,终此合并也。
与吴学愚
奉违忽许时矣!近来所得更何如?令舅嗣子有兄为之依归,内讧外侮当不得作祟。所望此子,不为居养嗜欲所潜夺,不失纯白之初心,便是好消息。自家做得主起,虽有内外之变,不久当自定贴。若自做主不起,纵使内外之变不作,隐忧更大。因有一日之雅,不能忘情,不觉饶舌一言,以示规勉。
兹谴小价往江右吊双江、东廓二公。率此申布水洲丈,可令人道小价往投之。令兄石溪不及另启,可并致意。令兄为常自然入室高弟,得药结丹多年,近来调神出壳,真景象何如也?
与李克斋
别后两有启候,知入记存,留钥重地得兄坐镇,外变潜消,始知贤者有益于国固如是耶。敝省两年幸无海上之警,皆兄之波润也。
所委维阳稿序,久稽来命,心殊歉然。固知迂劣,无以发扬盛美,先师经纶大业,我兄能默识之。终当缀致一语,以见道脉,不敢负也。
向者请教思虑未起之说,兄若有契于心,平时行履有所证处,未审闲中体究更觉如何?此便是经纶真根子,无所倚之实学。其他名位、好丑、崇卑一时应迹,尧舜以为浮云过眼,固不足为个中轻重也。令器陈乞静养,所期远大,兄之志有所托矣!
东廓长往,念庵闭关,江右同志寂寂縻依,得令器振刷鼓唱其间,当更有回阳转泰之机。千万勉之,自爱!若只闲散悠悠,作自了汉,耽玩见解艺术,住于世法,非所望于相知也。
兹友人王仲大、王汝耕趋谒之便,率布区区。此行专为衢麓讲舍事宜,欲图修复,以永教泽。其详二生能道之,原省不尽。
答李克斋
承兄慰存,痛哭之情藉以少舒。江行亦渐谴释,默默哀苦中悟得自己只有一点灵光是从生带来的,虽男女至亲,一些子靠不着,况身外种种浮浪长物,尚可藉以长久耶?
古人云;非全放下,终难凑泊。眼前且道放不下的是何物。吾人只在世间讨个完行名色,将一种好意见拣些好题目做包裹周旋,讨些便宜,挨过岁月,亦是结果了一生。若要做个千古真豪杰,会须掀翻箩笼,扫空窠臼,彻内彻外,彻骨彻髓,洁洁净净,无些覆藏,无些陪奉,方有个宇泰收功之期。
吾人今日之学,欲求取信于天下,须从自家信起。暗室之内,勿谓人可欺,鬼神时时照察,若自己处心积虑,一毫有愧于鬼神,便是自欺。纵使要讨世间便宜,鬼神会能算帐,不由人讨得。鬼神与人,幽明只一理,欺不得己便是欺不得人。自己信不过,欲求人之信己,譬之身入鲍鱼而欲求人以芝兰亲就,不可得也。
不肖赖天之灵,偶然得个悟入,故深信不疑,以为千古绝学,庶几有在于此,不惜口业,每每与诸公一谈,以尽交修之怀,非不自量也。若不是自己真有个悟入处,虽尽将先师口吻言句一字不差、一一抄誊与人说,祗成剩语,诳己诳人,罪过更大,以其无得于己也。诸公果真肯信不肖之言不为虚妄,只当听信先师之言一般,还须转个关捩子,默默体悟,方得相应。若只以世间包裹陪奉心肠便欲承当此件事,譬之懦夫担负九鼎,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胜任也。
与李克斋
藉庇已抵北关。一路感触伤悼,苦情郁郁,所赖一点灵明自主自照,未至昏愦,始信古人“悔不至灭,哀亦是和”不我欺也。
上天以此伤心事降割于我,皆是不肖平时修行无力,包藏机智,欲与造化争巧所致。惊洊雷而丧匕鬯,震及于躬矣!敢忘恐惧修省?自今以后,誓与心盟,彻骨彻髓扫空巢穴,务令念念可质鬼神,无复一毫牵缠躲闪,顺逆好丑皆作意安,庶不辜负上天一番成就至意。因此勘破世间原无一物可当情,原无些子放不下。见在随缘,缘尽即空,原无留滞。虽儿女骨肉,亦无三四十年聚头,从未生已前观之,亦是假合相,况身外长物,可永保乎?
所留会纪,敷陈梗概,伤于漏泄,亦是罪过。爱人念重,不觉缕缕至此。人生只有这件事,凡生时不曾带得来、死时不曾带得去的,皆不须一毫着念、认为己物,方是超物外大丈夫。
公余不妨与诸公时时觅会,究明此件事。此件事原是为自己性命,教学相长,不是立门户、了故事做的。老师一脉,仅存如线,望兄出头担负。从心悟证,从身发明,使此学烨然光显于世,与吾党作榜样,不徒气魄承当而已也。
与孟两峰
与兄相违,忽忽复逾岁月。追忆滁阳燕游聚处之乐,又在春云之外矣!念之惘然。
老师良知之旨原是千古绝学,颜子一生功夫只受用得此两字。自颜子没而圣学亡,世之学者以识为知,未免寻逐影响,昧其形声之本耳。夫知之与识,差若毫厘,缪实千里,不可不辨。无分别者,知也;有分别者,识也。知是本心之灵,是谓根本知,无知无不知。性是神解,不同妄识,托境作意而知,亦不同太虚廓落,断灭而无知也。
弟与兄同事夫子,闻之已熟,于此勘得更何如?此事性命根原、生死关捩,其机只在一念入微处取证。不肖放不下惟生死一念,眼前实境界于此超得过,不为恐怖,方是世出世法,方是豪杰作用。幸兄留意焉。
有新功,时得惠教,交警之望也。谅之,谅之!
答胡石川
大嘉来,承手书远及,足感为道真切苦心。
来教谓:“吾辈既得师门宗旨,不务实体,以循知行合一之训,率意腾口,漫为有得,恐于良知外更加一蔽。”此是吾人见在通病,在不肖所谓罪之魁也。何幸得闻斯言乎!
所示孔门论学论仁种种公案,皆是真实语。算来总是自家保守性命之心不切,可谓一言道破!
大抵吾人不欲真做圣贤则已,自古入圣入贤,须有真血脉路,与形迹把捉、格套支持绝不同。吾人致知学问未尝不照管形迹、循守格套,然必以形迹观人、以格套律人,遗其自信之真机,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同异为得失,未免有违心之行、殉义之名,所差不但毫厘间而已也。
古有惩热羹而过者,吾执事今日之论,夫亦有似是而非者乎?
与施益庵
曩岁吾兄来天真,匆匆聚散,未终请教之怀,殊为耿耿。近闻任道取友之心老而益切,吾人此生只有此件事,老师提出良知两字,已太分明。但吾人见在感应未能直心以动,未免搀入意见,于人情物理有碍有障,未免拣择心承之,所以大段不能光显。此针芥相投功用,不可不仔细理会,幸密察之!
春仲天真时祭,远近士友已约偕至,吾兄可如期命驾,共证新功。会后即与诸公同行,赴水西之会,此定约也。
答章介庵
伏领来教,并附东廓丈二书,知我丈忧道苦心,爱我良切。圣贤立教皆为未悟者说。因其未悟,所以有学。
来教谓:“周子‘无欲故静’,朱子以心无妄为静,正是吾人学则。因其有欲,故须寡之以至于无欲;因其有妄,故须反之以复于无妄。自然无欲无妄者,圣人也;勉强以至于无欲无妄者,学者之事也。中间浅深难易、生熟分限何啻什百,然其求端用力只有此一路。辟之学字,从写仿书以至于羲献,精神转折,万万不同。然其布纸下笔,同此一画,但有巧拙生熟之分耳。圣人自有圣人之学,上达不出下学之中。若以圣人不假修习、超然上达,则虞廷精一之功果何所事也?夫孩提知爱、及长知弟,此是德性良知本体,不由见闻而得,圣人与众人所同有,非因悟始有。众人为世缘欲妄所缠,不能从德性用功,未免被少艾妻子、得失境界引夺将去。大舜终身慕父母,亦只是终身有个德性之学,良知时时做得主宰,不被境界所引夺。此方是真悟入。使众人知学,克念良知做得主宰,便是作圣。使圣人一时不克念,良知做不得主宰,便是作狂。圣狂之分只在克与妄之间,实非有二事也。因其有妄,故须扫除,若本无妄,扫除个恁?圣人主静,是德性真体时时做得主宰,便是圣人之学。修者修复此真体而已,悖者悖弃此真体而已。闲散拨谴,原不是学。”
吾丈拈此,正以励吾党耳。高虚狂诞,正是倚靠虚见,包藏欲根,不肯实落在德性上克念以收扫荡之功,乃倚靠包藏之为害,非良知有所不足,须假借闻见以助益之也。大易艮背行庭之旨,正是学者求止功夫,其吃紧正是“艮其背”上用功。众人为外境所迁引,只是不知止。艮止功夫不分寂感:时时是寂,时时是感,时时在感应上做得主宰,不为外境所迁,是谓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忘己忘物,而得无咎也。贤如温公,终身未能道此,只为未悟艮止之意,未免为中所系缚。大抵敦行与悟入功夫须有辨。自古豪杰而未至圣人者,只少此一著耳。若以虚见为悟入,何啻千里!
此是公天下万古学术,非一人之私有,进我者幸时赐教诏,缘此得终请益,交修之幸也!
答季彭山龙镜书
令嗣令坦回自江右,两辱手教,且谴执礼,迂疏谫薄,愧无相益,徒有抗颜。二子质性颇粹,习气未深,况久在炉鞲中,意思自好。但未能数会,共致切劘之情耳。
来教亹亹数百言,及与月山所论龙镜一书,深惩近时学者过用慈湖之弊。足知任道勤恳、悯时忧众之怀。某不佞敢忘佩服?细绎来旨,尚有毫厘欲就正处,兹处其略以请,非敢质言,正以求益也。
吾丈云“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惟水亦然”云云。夫人心与物无对,无方体,无穷极,难于名状,圣人欲揭以示人,不得已取诸譬喻,初非可以泥而比论也。水镜之喻,未为尽非。无情之照,因物显象,应而皆实,过而不留,自妍自丑,自去自来,水镜无与焉。盖自然之所为,未尝有欲。圣人无欲应世、经纶裁制之道,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其中和性情、本原机括不过如此而已。著虚之见,本非是学,在佛老亦谓之外道。只此著便是欲,已失其自然之用,圣人未尝有此也。
丈又云“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坤道也,非乾道也”云云。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易道宗原恐未可如是分疏也。夫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力,有所恐惧则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乾乾不息、终始互根而不以为劳,省力而不以为息,道并行而不相悖也。自古体易者莫如文王,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是真自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乃是真警惕。乾坤二用纯亦不已,是岂可以先后而论哉?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义皆类此。或者以为圣人本体自然无欲,学者工夫岂能径造?是殆未知合一之旨也。夫道一而已矣!滕文公未尝学问,孟子开口便教以法尧舜、师文王,岂漫为之说以诬世哉?诚见道之本一而学之不容以异也。圣人学者本无二学,本体工夫亦非二事。圣人自然无欲是即本体便是工夫,学者寡欲以至于无是做工夫求复本体。故虽生知安行,兼修之功未尝废困勉;虽困知勉行,所性之体未尝不生而安也。舍工夫而谈本体谓之虚见,虚则罔矣!外本体而论工夫谓之二法,二则支矣!此在吾人自思得之,非可以口舌争也。
其云“以警惕而主变化”不若以无欲而主变化更为得理。警惕只是因时之义,时不当故危厉生,惟惕始可至于无咎,非龙德之全也。无欲则自然警惕,当变而变,当化而化,潜见飞跃,神用无方,不涉踪迹,不犯安排,吾心刚健之象、帝命之不容已者正如此。习懒偷安,近时学者之病则诚有之,此却是错认自然,正是有欲而不虚。若便指为先迷失道,以坤体言虚,一入于此,便有履霜之戒,则不惟辜负自然,亦辜负乾坤矣!若杨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为不是。盖人心惟有一意,始能起经纶、成德业。意根于心,心不离念,心无欲则念自一,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艮背行庭之旨,终日变化酬酢而未尝动也,才有起作,便涉二意,便是有欲而罔动,便为离根,便非经纶裁制之道。慈湖之言,诚有过处,无意无必乃是圣人教人榜样,非慈湖所能独倡也。惟其不知一念用力,脱却主脑,莽荡无据,自以为无意无必,而不足以经纶裁制。如今时之弊,则诚有所不可及耳。
又云“良知因动而可见,知者主也”,恐亦未为定论。《易》曰“乾知大始”,良知即乾知,灵明首出,刚健无欲,混沌初开第一窍,未生万物,故谓之大始,顺此良知而行,无所事事,便是坤作成物。《本义》训“知”为“主”,反使圣人吃紧明白话头含糊昏缓,无入手处。只一知字且无下落,致知工夫将复何所属耶?夫良知两字,性命之根,至微而显,彻动彻静,彻内彻外,彻凡彻圣,彻古彻今,本无污染,本无增损得丧,寂感一体,非因动而后见也。老师虽为拈出示人,原是圣门宗旨,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圣人天地所不能尽”,盖指此良知而言也。曲成万物,其要只在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即此是良知,即此是致知;即此知是本体,即此知是工夫;纯此之谓乾,顺此之谓坤;定此谓之素定,觉此谓之先觉;主此谓之主静,尽此谓之尽性,致此谓之致命――非有二也。颜子发圣人之蕴以教万世,所学何事?颜子有不善未尝复行,不远而复,复者复此良知而已。惟此良知精明,时时作得主宰,才动便觉,才觉便化,譬如明镜能察微尘,止水能见微波,当下了截,当下消融,不待远而后复,谓之圣门易简直截根源。当时子张、子贡、子夏诸贤信此良知不及,未免在多见上择识、言语上求解悟、亿上求中,凑泊帮补,自讨繁难,所以不及颜子。故颜子没而圣学遂亡。说者谓明道之学有似颜子,观其“动亦定,静亦定”、“应迹自然”、“澄然无事”之论,原委条贯,亦可概见。
今日良知之学乃千圣相传密机,颜子明道所不敢言,后之儒者不明宗旨,只是传得子张以下学术,顾疑良知孤单,不足以尽万物之变,必假知识闻见而合发之,反将直截根源赚入繁难蹊径上去,其亦不思甚矣!
夫良知之于万物,犹目之于色、耳之于声也。目惟无色,始能辨五色;耳惟无声,始能辨五声;良知惟无物,始能尽万物之变。无中生有,不以迹求,是乃天赋之自然,造化之灵体,故曰“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易即良知也。今疑此为不足,而犹假闻见以为学,是犹假色于目以为视,假声于耳以为听,如之何其可也?
夫良知未尝离闻见,而即以闻见为知,则良知之用息;耳目未尝离声色,而即以声色为视听,则耳目之用废。差若毫厘,谬实千里。岂惟不足以主经纶而神变化――揜闭灵窍、壅塞聪明,将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愚窃有隐忧焉。
虽然,孔门诸贤诵法孔子,皆以圣人为学,虽不免意见之杂,然未尝落于世情。今时之弊,则又十百千万于此矣!盖自霸术以来,功利世情渐渍薰染,入于人之心髓已非一朝一夕之故,吾人种种见在好名、好货、好色等习潜伏胶固、密制其命,不求脱离,终日倚靠意见牵搭支撑、假借粉饰,以任情为率性,以安逸因循为自然,以计算为经纶,以迁就为变通,于利害成败为是非,以愤激悻戾为刚大之气,方且图度影响同异、驾空猎虚、谈性说命,傲然自以为知学,譬如梦入清都,自身正在溷中打眠,全无些子受用。今日学问所以不能光显于天下而致兹多口,在吾人诚有不得不任其咎者矣!
此事关涉甚大,岂可强为?吾人欲与直下承当,更无巧法,惟须从心悟入,从身发挥,不在凡情里营窠臼,不在意见里寻途辙,只在一念独知处默默改过,彻底扫荡,彻底超脱。良知真体,精融灵洞,纤翳悉除,万象昭察,缉熙千百年之绝学以抵于大昌休明,使人不以西河致疑于夫子,始为报答师恩耳。
某本贫人,无可受用,然说金处自信颇真。执事师门猗顿也,倘忘其乞食之嫌,相信弗疑,不以世情意见参次其间,则此学真如精金,将益光显于世,德日崇而业日广,人心世道庶乎有一变之机矣!
闻与东廓双江诸友曾剧论,并往一通质之。同心一体休戚相关,千里毫厘辨之在早,有进我者,不吝往复,终教之益也。
与潘笠江
去往匆匆,虽未尽请益之怀,吾丈拳拳款教之至情饮茹多矣!
丈平时好养生之术,自谓已得其髓。吾儒之学未尝不养生,但主意不为生死起念。阳明先师良知两字,乃是范围三教之宗,是即所谓历劫不坏先天之元神,养生家一切修命之术,只是随时收摄保护此不坏之体,不令向情境漏泄耗散,不令后天渣滓搀和混杂,所谓神丹也。凡铅汞龙虎种种譬喻,不出性情两字。“情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已一句道尽,外此皆旁门小术。吾儒未发之中、发而中节之和皆是此意,其要只是一念之微识取,戒惧慎独而中和出焉,即火候药物也。中和位育即宇宙在手、万化归身也。此千圣相传性命之神机,在人时时能握其机,不为情境所夺,不为渣滓所染,谓之还丹。随缘聚散,一日亦可,百年亦可,更无生死执吝,与太虚同体,与大化同流,此大丈夫超脱受用、功成行满之时也。
微躯系念,去道日远,千圣过眼,良知吾师。毋谓吾儒与养生家各有派头。长生念重,未肯放舍,望只专心定念,承接尧舜姬孔一派源流,亦不枉大丈夫出世一番。未修仙道,先修人道,到此辨别神仙有无未为晚也。
答万履庵
区区“思虑未起不与已起相对”之说,执事谓“如此立言则太玄远,不免影响之疑。《中庸》言‘发而中节’,不言不发也。但吾人戒惧之功,未发时尤为紧要”云云,此是后儒通见,不足为异。其实未发不以时言,心无体,故无时无方,故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吾人思虑自朝至暮未尝有一息之停,譬如日月自然往来,亦未尝有一息之停,而实未尝动也。若思虑出于自然,如日月之往来,则虽终日思虑,常感常寂,不失贞明之体,起而未尝起也。《中庸》喜怒哀乐观于未发之前可以默识矣!不论钝根利器,皆须如此行持,此万古人心之本体。上乘如此用力,是即本体是工夫;下学如此用力,是合本体为功夫。若有未发之时,则日月停轮,非贞明之谓矣!学者果能日加点检,如痛痒之切身,实犯手做,无一毫遮饰其间,虽分未发已发亦不妨,有用力处,久久悟入,自当忘见。但既有所分,终非动静无端破的之学,此是从一念立根基,无分无合,不可须臾离之日履。顾谓悬空妄想、捕风捉影,卒之修身应事,无一得力,是徒泥典要,而反惧变动周流之为虚幻也。
执事谓不肖禀上品之资,若故为玄远之说以蕲人信,不惟过情之誉非所敢当,亦非区区就正之初心矣!
与吕沃洲(两篇)
与吕沃洲
见邸报,知为圣心眷留,儒者得君,自合有此。存斋公同志默主斯道之柄,道义夹持,夔龙满座,兄以迈志玄览倡率鼓动其间,得朋之庆,不占有孚。
弟去秋过江右,与双江、念庵、少初、疏山群聚默证,颇受交修之益。人生只有此一事,固不以出处有间也。念庵虽不出户,却尽耐烦,同善之心,比旧较切。惜东廓丈捐背,远迩伤悼。弟仲冬适至安成,三千里同心之交,得尽永诀,人皆以为奇事。东廓平生学博名高,禄位崇峻,子姓福泽盛长,世皆羡之,临时一些带不去,可自信者,惟炯然一念光明,不令昏散,为末后了手一著,其他种种,皆属空华。吾人未死之年,倘身外些子放不下,纵使勋业横四海、辩才超三界,皆是前尘影事,与本来性命未见有纤毫干涉也。古云“一念万年”,平时感应,于物物头上,万境忘情、念念无杂、无昏无散,临时始能不昏不散,不为境转。所谓“通昼夜之道而知”,知昼夜则知生死矣!
弟年来此件事颇觉切心,亦颇有悟入处。去年白下之会,草草未尽所请。老师良知宗旨,虚灵寂照,乃是万劫不坏真性。此性无体,易于缘物,一切命术是炼性之法,不过收摄坚固此件而已。譬之日光普照,必得月魄为之收摄,始能敛而不散,凝而不溢,相禅而能久照,其机只在晦朔之交。自朔至望,性归于命;自望至晦,命伏于性。返照逆流,水火交姤,升降消息,自然之所为,乃真境界。若非真性作用,皆旁门小术,儒者不道也。
刑部主事徐会身,久相从相信,志确气锐,见地超然,上江诸友皆其所兴。闻在讲下,幸率成之。真儒当轴,百司肃然,清明盛事。既为此大事出世一番,常局外更须有道脉因缘合当整理,善世作人,六阳从地起,自临而泰,大明之化,遍于方域,始为儒者性情、有用之实学。同志所属望于翁与翁之所自待者固有所在也。
与吕沃洲
献岁审知道履亨泰为慰。去年讼事,是吾丈魔障所遭,但降魔功夫尚觉有大动念处。机虽已息,纯白未免受伤。老年铺面,只应收摄保爱,讨个受用。经此一番狼藉,与泰然忘机境象,有差别否?盖缘吾丈平生证入尚未离见,因见生机,因机作业,乘业发见,见复成境。盖见地未忘,未之见剩。以此为对治之法,谓之法尘。此中须有一著大转身处,未可如此挨徘谴释以为究竟法也。不肖受吾丈信爱,当不以率直为嫌。吾人八十上下,煞该吃紧时候,应缘而来,缘尽而往,独往独来,讨个临行脱洒受用,方不负大丈夫出世一番也。
春仲天真时祭,同志来集者多,吾丈能乘兴一临,作湖山旬日之晤,因得以终所请益,尤彼此大愿也。如何?如何?
兹者内弟张子叔学赴竹山君修志之聘,因得侍教左右。张子之志,不下浮峰,见地亦了了,为造物所拘,未得超然远觉,此志则自有在也。百凡指示,幸有以成之。
与潘水廉
缅惟履端动定万福为慰!吾丈深信师门宗说,一切顺逆应感勘得更何如?
此件事是吾人随身资粮,不可一时不究察,但其间煞有机窍。若不得其机、不入其窍,虽终日检点矜持,只成义袭之学。且如司马君实平生无妄语,心事可质神明,名重四夷,岂非世间豪杰之士?但一念入微未得稳贴,每疚于心,时常念个中字,未免又为中所缠缚,其拟玄作潜虚,亦是系心之法,以其未得机窍也。人心本虚,本有未发之中,若悟得时,中不待念,虚不待潜,反身而求,无不具足。时时慊于心,是谓集义所生,孔孟家法也。自古圣贤须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贤亦容有之,未免行不著、习不察,未为闻道,以其未悟也。
阳和谓予曰:“学者谈空说妙,无当于日用,不要于典常,是之谓诡。口周孔、身章缝而行商贾,是之谓伪。惩诡与伪之过,而遂以为学可不讲,友可不会,独学自信,冥行无闻,是之谓蔽。间有行比一乡、智效一官,自以为躬行君子,安于小成而不求上达,是之谓画。兹四者病虽不同,其为无得于学均也。阳明先生曰‘心之良知是谓圣’,揭出致良知三字示人,真是千古之秘传、入圣之捷径。时时提醒,时时保任,不为物欲所迁,意识所障,易简广大,天下之能事毕矣!某非私一阳明先生,千圣之学脉,的然在是,不可得而异也。可谓卓然自信、勇于任道者矣!旧有会所曰水西,最盛,今废矣!闻之恻恻动心。昔元老论及友人屠坪石司成,谓屠子好谈理学,雅称同志,不惟不以为讳,且从而纵谀之,当事者之心盖可谅矣!”其意切切以虚谈无实为戒,鱼兔未获,毋舍筌蹄;家当未完,毋撤藩卫。盖将以明之,非有所作恶而欲抑毁之也。但恐吠声怖影之徒巧于承望,遂致有所变置改毁,反使志学初心郁而未畅,至动海内善类之疑。譬之太虚清明中忽生片云,未免有所点缀。世道污隆、学术兴替,举足重轻,关系不小。此等气象乃末代陋习,非盛世所宜有。别嫌明微,当事者不可以不慎也。
与陆平泉(两篇)
与陆平泉
某不类,荷公教爱独深!每忆龙池燕坐、超然默对之乐,恒不忘梦寐间。予亦不知其何心也。迩来静中课业更何如?
所请《中庸》未发之旨乃千古入圣玄机,虚以适变,寂以通感,中和位育乃其功用之自然,非有假于外也。世之学者不得其机,未免涉思为、泥典要,甚至求假于形名器数助而发之,充其知识,以为儒者之学在是矣!语及虚寂,反哄然指以为禅,间或高明之士有得于禅者,复以儒者之学在于叙正人伦,未尽妙义,隐然若有伸彼抑此之意。圣学何由而明乎!
先师良知之教信手拈出,不学不虑、周于伦物之感应,千圣之绝学也,人孰不闻?能实致其知者有几?能悟于言句后外者有几?况海内同志凋谢,落落如晨星,一线之脉,所存几何?窃有隐忧焉。我公深信先师之学,又深有得于禅理,同异毫厘之间,辨之已久,幸有以终教之。
夫我公托疾,决志还山,人言有所不恤,是非有矫于世,亦非优游好遁求以适逸、薄君宠而不顾也,既为此大事因缘出世一番,固将心存万古、了此大事,思以继圣修而开来学。此等苦心,岂士之谫谫者所能识?亦求自信而已。
不肖年逾七十,百虑尽灰,而一念求助之心老而弥切,相观相证,以衍此一脉之传,固不自量之鄙怀也。既辱误爱,亦岂能恝然忘情于不肖哉?
存斋公好学不倦,见处超然,诚睿圣之资。公既密迩,不惜时过周旋,了此究竟之说。譬宝珠入于猗顿之手,人将益信且爱,比之贫儿衣带所系万不侔矣!存斋公门第峻绝,虽极谦光,乡人未尽孚协,此亦一大魔障,势使然也。入得魔、降得魔,不作碍相,方是大佛作用。公会间幸默致此意,时时以武公不愧屋漏之学相诏勉,洒扫庭内,法行自近,以示训于乡人,即此便是中和位育胚胎,使圣学弥有光于世,固吾党大幸,亦大愿也!
与陆平泉
日者趋候云间,值公应酬纷冗,不及细请,为念!
先师从祀之议,存老已尽委曲,荷公身任其事,此千古道脉所系,区区不敢以私惠,归德于有道也。虬峰巡院秉心昭旷,应务公而有容,深信先师之学,兹特疏议,请从祀庙庭,公当局可无虚发,百凡惟委曲主持,以求必济,无俟于山人之赘言也。
我公静养多年,骤当忙局,日应万变,此心寂然,素定之徵也。向尝请教入佛入魔之说,公已无逆于心。魔有二,有正道试法之魔,有阴邪害法之魔。若于此中识得破、打得彻,弗令试脱,弗为扰害,方是超出三界大佛作用。我公深契师门宗旨,良知两字,是照妖大圆镜,真所谓赤日当空,魍魉潜消者也。
新天子践祚,童蒙之吉,得公以刚中之德相应,助成圣功,亦千古大快事。然此未易言也。包蒙纳妇,方为克家之子,非有入魔真手段,未足以与此,幸默识之!
与王南岷
粤自姑苏相别,彼此音耗不相及者若干年,近来看得此件事颇切,乃生身立命不可一日少者。吾兄天性冲和,世染本少,但入微一著尚觉悠悠。若真为性命汉,须有冲天决然之志,当权好修行,亦易埋没。譬之火里栽莲,非夙植灵根,未有不受焦枯者。惟兄慎图之,勿以为狂言,同心之望也。
荆川救世一念可贯金石,肉眼尚以尘心窥之,可慨也已!
与陶念斋
向者宅上被灾之后,曾具启以大易之盈谦之说请教,有道者闻之,当不以为迂。闻谕令器及戒家众之言,有足徵矣!
大子新祚,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执事任蒙养之责,其功贵豫。窃意治有大本,有大机。大本莫切于明圣学,大机莫切于和人心。圣学明,蒙养之功始有所就;人心和,协恭之化始有可成。养正之术,全在内外得人辅理。在外,须复祖宗起居注旧制,访求海内忠信文学之士数辈,更番入直,以备顾问,以供燕游。在内,所赖全在中官。盖幼主深处宫闱,舍此辈无与周旋承事,导之以正则吉,纳之于邪则凶。吉凶之机,不可以不慎也。此辈伎俩,染习虽深,然未尝无是非本心,利害未尝不明。吾辈无耻者,方倚以为速化之术,其孑孑自好者视此辈为异类,若将浼己,绝不与通,则又若矫枉之过矣!今日欲事蒙养,须与此辈通一线之路,诚心相处,开其本心之明,示以祸福利害之机,使此辈知吾党之可赖,当有忻然悦而趋向者。得此辈办几分好心肠,随时引沃辅理之益,奚啻外廷百倍!非有不二心之臣、圆机之士未足以语此。
周公辅成王,拳拳于缀衣虎贲之士,所谓缀衣,即今尚衣供奉之役,虎贲,即今持戟护屏之役,正指此辈而言也。蒙九二“包蒙纳妇”之吉,其旨深矣!所谓明圣学以成蒙养之功者,有如此。唐虞之朝,同寅师师,相让相亲,视为手足耳目,共为腹心之用,以成正大光明之业,不必出于己也。后世一体之学不明,人各有心,交构忿忌,上下争驰于利以相圮轧,欲成一体之治,不可得矣!所谓和人心以昭协恭之化者如此,且天时人事,变态罔测,自古帝王驭世,所恃者权,权在朝廷则治,权有所移则乱,不可不防其渐也。
不肖隐忧不忘,眠食之外,以心代力,纂辑《中鉴录》三册,择此辈可与言者,无意中授以一册,递相传玩,少知劝阻,兴其善念,拂其邪心,未必无少助耳。
吾儒之学原与物同体,非止为自了汉。此念本天授,不以世界穷达有加损、人类同异有拣择,大丈夫为大事因缘出来救世一番,皆吾分内事也。亮之!亮之!
与陶念斋
自世丈处天曹,同虞坡公协恭赞治,仕路清明,成师师之化,儒者有用之学,信不诬矣!吾世丈深信先师良知之学,一切应感,能直心以动、不作安排否?
致知无巧法,无假外求,只在一念入微处讨真假,一念神感神应便是入圣之机。孟子所谓集义,是时时求慊于心,才有亿度,便属知解,才有凑泊,便落格套,才有庄严,便涉气魄,皆是义袭,王霸诚伪之所由分也。唐虞之时,所读何书?危微精一之外无闻焉。后儒专以读书为穷理,循序致精,居敬持志,隔涉几程途?揣摩依仿,将一生精神寄顿故纸堆中,忘却本领工夫,谈王说霸,别作一项伎俩商量。晦翁晚年亦已自觉其非矣!所谓君子之过、圣贤之用心也。先师信手拈出良知两字,不学不虑,以直而动,乃性命之枢、精一之宗传也。
迩者浙江抚按连疏申举先师从祀,以补圣朝之缺典,已蒙平泉宗伯题请。荷圣旨俞允会议,近今未见题覆。圣天子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柔中之德,临之于上,诸大老以刚中之德应之于下,刚柔相济,大义自定。虽有纷纷之论,无自而入也。吾世丈既已深信其学,又当可为之时,会须明目张胆,一陈昌言,使此学晓然光显于天下,已信者益坚其信心,未信者渐释其疑虑,使忌者献诚,慢者致恭,所谓万代瞻仰清明,一盛事也。
夫学有嫡传,有支派,犹家之有宗子与庶孳也。良知者,德性之知,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明睿所照,默识心通,颜子之学,所谓嫡传也。多学而识,由于闻见以附益之,不能自信其心,子贡子张,所谓支派也。盖良知不由闻见而有,而闻见莫非良知之用。多识者所以畜德。德根于心,不由多识而始全,内外毫厘之辨也。颜子没而圣学亡,后世所传者,子贡子张支派学术,沿流至今,非一朝一夕之故。先师所倡良知之旨,乃千圣绝学,孔门之宗子也。汉唐以来,分门传经,训诂注述之徒,所谓庶孳者,昂然列于庑下,而为宗子者尚泥于纷纷之说,不得并列于俎豆之间,以承继述之重,岂亦有似是而难明者乎?向来台谏言者,每以薛文清与阳明先师并举从祀,说者谓文清之学举世皆以为是,而阳明尚有议而非之者,久之以待其定。夫丈夫盖棺,事已定矣!何待于久?若以是非之有无为高下,恐非所以卜人品而明学术也。
自良知之学不明于世,人人失其本心,未免以毁誉为是非,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容有之矣!是非者,好恶之所从出也。孔子云:“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若徒以毁誉为是非,乡愿之媚世反若贤于仲尼也,而可乎哉?世有冒认宗传,以庶易嫡,是非无从而明者,则滴血以为证。良知者,是非之则,千圣相传真滴血也。人品之高下,系学术之邪正;学术之邪正,系吾道之盛衰;吾道之盛衰,系世运之污隆。此在当局诸公主持世教之责,非区区阿好所得而私也。
与赵尚莘(四篇)
答赵尚莘
使至,拜领手书,俨对颜面,所示日来工夫,想见兄日用行持,煞肯用力,煞肯参究,此中正好商量。“嗜欲深痼,割情极难”,此已一句道尽。若非极下苦功,令本心时时作得主宰,未有不以从欲为自然者。孔子年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吾人岂可容易放过?然此却非禁绝所能制,须信本心自有天则方为主宰,须信种种嗜欲皆是本心变化之迹,时时敌应,不过其则,方为锻炼。若不信得过这些子,只在二见上凑泊支持,下苦工时便时有安排,讨见成时便成无忌惮,未免堕落两边,其为未得应手,则一而已。何如?何如?
弟陈乞意已决,闻兄出京在月尽,弟回正值其时,还,当与兄再登当湖之堂,究此一事也。
与赵尚莘
昨入平湖,得拜年伯于堂,信宿请教,精义无穷,信道之心,老而弥笃。且照以天和,宏以虚受,使人自忘卑陋,油油然怀乐告之心。翁之盛德,可谓至矣!家学渊源,天伦之乐,无以逾此。是兄享天纵之福,人道中所愿欲而不可必得者也。
承示本体工夫合一之意,此本简易明白,但吾人习于闻见,本体外别作一项工夫商量,故见其有不合处。要之,还是为性命心未恳切,未免从见上转。每与兄面论圣人本体无欲,时时保任缉熙,即本体便是工夫。贤人以下,不能无欲,须时时做寡欲工夫,以求复其本体。及其成功则一。然中间浅深难易,则自不同,进一步方见得一番精采,未可以意想图度而得也。
与赵尚莘
去住匆匆,未尽合并,别后怏怏,如有所失。
包裹扭捏,是吾人通病,今亦不能于病上屑屑去得,只密察本来真性,时时令其直达流行,不从痛痒上起回护见则包裹自去,不从名色上起照管见则扭捏自除。时时是真性直达,乃是真放下;时时是真性流行,乃是真举扬。若作第二义商量,未免堕落两边见解,于本性上未免有一纸之隔。所当深究而早辨者也。
不肖承兄误爱,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一切毁誉之来,正可以为吾人切劘之助,若以此过动其心,则又惑矣!何如,何如?
答赵尚莘
领兄手教,知为这件事甚着紧。吾人此生,原只有这件事,但世人凡缘染重,外境累深,未免将自己精神向外驰求漏泄,反把这件事作第二义看。间有觉破其弊,欲与收摄自为主张者,又未免从意见好名色上扭捏转移,不可专专向一念上求生死下落,是与终日驰求者虽稍不同,其为不得真性流行,则一而已。
来教“努力精明”,若不善用,亦会生病。此等处亦须心悟,不然,又未免与悠悠作治法也。何如,何如?
绪山兄已回,见在感应,尽见确实,亦切切以从前意见为戒,乃知忧患困穷有益于人也。
时日岁寒,万物各归其根,此身未得一了,辜负半生!兄当同此耿耿也。
答茅治卿
向承以所见录示,足知信道之勇、求悟之切。细阅来教,见处不无,大都从意解上凑泊,不免缠绕文义,未见有超然悟入之趣。昔人谓葛藤窠,其信然耶!某非不欲答,恐分疏得明时,反滋葛藤之病,姑尔迟迟,非敢自外也。再辱手教,令人心目开明,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是兄真实不诳语。某今则可以言矣!
来教谓“道理本来具足,起心求之而愈远,放下即是。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斋戒神明,洗心退藏,此也。”所见弥近,然亦从耳根入来,终费许多摹拟。只今且道所起是何心,所放是何事,行乎其中是何物,所斋戒所退藏是何行?若是真悟汉,言下便须了彻,才涉商量,剑去久矣!
来教疑致知反在格物之先,夫先师格物致知之旨,本无先后:致知者,致不学之知,是千古秘密灵明之窍;格物者,格见在之物,是灵明感应之实事。故致知在于格物则知非空知,格物本于致知则物非外物。此孔门一贯之旨,无内外、无精粗而不可以先后分者也。世固有以明心见性为致知者矣,而遗弃人伦物理,则真性便有不遍之处,是谓落空。亦有穷至物理为格物者矣,而以知识为知,反在事物上求个定理,则内外便成对法,是谓玩物。二见纷纭而圣学始亡,道之不明于世,有自来矣!
来教云“汤武以下用何工夫而至此”云云。夫良知本来是真,不假修证,只缘人我、爱憎分别障重,未免多欲之累,才有所谓学问之功。尧舜清明在躬,障蔽浅,是即本体便是功夫,所谓性之之学。汤武以下,嗜欲重、障蔽深,是用功夫求复本体,所谓反之之学。其用力虽有难易深浅不同,而于良知本来实未尝有所加损也。然非独圣贤有是也,人皆有之。虽万欲沸腾之中,若肯反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灭息所在,只此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此是千古入贤入圣真正路头,舍此更无下手用力处矣!吾人甘心不学则已,学则当以颜子为宗。颜子不远而复,且道颜子是何学?乃孔门意见直截根源、先天之学,非可以知解想像而求者也。自此义不明,后世所传,惟以闻见臆识为学,揣摩依仿,影响补凑,种种嗜欲,反与假借包藏,不肯归根反源,以收扫荡廓清之绩,是殆壅閼灵明而重增障蔽也。沿流以至于今,其滥觞又甚矣!岂不可哀也哉?先师一生苦心,将良知两字信手拈出,直是承接尧舜孔颜命脉,而其言则出于孟氏,非其所杜撰也。世儒不此之察,顾一倡群和,哄然指以为禅,将易简宗旨反堕于支离繁难而不自觉,岂不重可哀也哉?
惟兄撤去旧见,一意笃信弗疑,将全体精神打并归一,时时惟以寡欲去蔽为事,蔽障愈辟,神明愈显,从此悟入,一得永得,更又何事?千古绝学,庶几有望,而前所疑诸说,可不待分疏而涣然融释矣!
与诸南明
去秋荣行时,生适以先师年谱事往江右,不及与兄款叙,少致赠处之益。吾兄天性莹粹冲和,纯然道器,又于先师精意相感,神交梦授,有得其宗者,此岂偶然之故哉!吾兄处盛世、位清班,养望自高,霄汉失业可以立致。然区区所望于兄,更有进于是者。
人生贵闻道,始有安身立命之地,先师提出良知二字,乃是至道之精神,神感神应,真是真非,一毫不容自昧,乃易简直截根源,千圣从入之真机。世之学者,信此不及,以为不足尽天下之变,反杂以知解意识,或泥于格套名义,拣择假借,自讨烦难,昧其机而不自觉耳。吾兄于此既有所悟入,安身立命当不假于外求。盖良知之宗,寂而常照:舜之明物察伦,照之用也;由仁义行,寂之体也。是谓明觉之自然,是谓无为而治,千古经纶之学,尽于此矣!才有不寂,种种明察皆为用知;才有所杂、有所泥,种种事业皆为义袭而取。真假毫厘之机,辨之于一念之微,所谓是非之则也。
我朝开国以来,状元进位宰辅者无虑数十辈,再世之后,名消影息,皆荡为太虚,析为浮尘,而世之所指而仰者,不过某某数人而已,然则所恃以不朽者,固在此而不在彼也。区区素荷道谊之爱,况尝有闻于学,兄以千古豪杰自命,当弗迂予言也。
与屠竹墟
天地间豪杰有数,此生倏聚倏散,能几何时?自己真性命会须有安立处。人生精力有限,自有嗜欲以来,破败不少,古为强仕之年,今为始衰矣!若不及时回头,撙节保爱,终日经营身心之外,虽有美举奇业,到底只成眼前空华,所济恁事?某不肖,不能早觉以祗于回,今以悔心就质于有道,求助之望也。千钧之鼎,非乌获不能胜,执事既已豪杰矣,岂肯将圣贤事作第二义?欲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须得其门而入。所谓性命两字,乃入圣血脉门路也。自性自修,自命自固,为性命之心重一分,嗜欲自然轻一分,全是性命之心,种种嗜欲自然淡息得下,所谓持衡之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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