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郧溪集卷十六      宋 郑獬 撰论
    左氏论
    世之说者以左氏为丘明亲受经於孔子而作传自司马迁刘歆班固莫不以为然岂汉之诸儒见论语有左丘明遂谓之左氏乎以与孔子同时则又以为受经而作传以予考之盖左氏者与公羊谷梁相先後而俱出乎秦汉之世何用明其然耶质之孔子之经而知之也尝试用圣人之意而问於子孔子之作春秋必据乎国史史之有缺文断义疑误而不可考者则将在书之乎削之乎则必曰将在削之云耳尝以左氏之意而问於子经之有书夏五郭公者是为何辞则必曰左氏无说此乃秦火之後文久而有缺失也又问子其书辛卯君氏卒甲戌已丑陈侯鲍卒者如之何则必曰左氏之解以君氏为声子也不言其姓以公故也其说陈侯之卒有二日者以再赴也陈侯疾病而国乱故再赴也然则其说爲何如是则左氏爲妄解矣岂有夫人之卒孔子辄改去其姓而谓之君氏乎岂有一国之君薨而臣子不详其实而再赴乎然则所书亦必如夏五郭公者容其有缺失也是君氏者必爲误甲戌之下必当书某事而亡其文也此则左氏独见秦火之遗文而未尝见孔子完经完经尚不可及见安在其为丘明而亲见孔子受经而作传者乎左氏如见完经则必不为是解公羊谷梁亦承其缺文而强爲之辞吾用此乃知左氏与公羊谷梁相先後而出乎秦汉之世矣吾之怪夫春秋之经至简而其疑缺者已多左氏至繁而反完备岂独经遭秦火而传不焚耶秦书之不焚者盖鲜以此又益知其出於秦汉之世也明矣或曰孔子作春秋必本古史史者春秋所以出也孔子既没学者以经文简无古史则不足以见春秋之迹故尝存古史以备春秋本不以解经也及其後世则学者又旁取列国杂记卜筮诡谲之说而益附之亦颇爲之解经以其史本出於左氏故总题为左氏云其说亦通然而要之不为丘明亲见孔子受经者则决无疑矣公羊氏则曰名高子夏弟子盖周人也又曰为汉初人也谷梁氏则曰名赤亦子夏弟子周人也又曰名俶秦孝公时人也则左氏者何用独知其为丘明也耶
    用古论
    古亦治天下今亦治天下古之民耳目口鼻饥渇饮食类今民也类则其心亦无以异也何古之能常治而今不能哉是今不用古也今或言古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可用者则必起而咻笑之是未睹古之可用也敢问之雍熙祥符间去今未远也如以今日之治渐革而可以至雍熙祥符间耶人必曰可又以雍熙祥符间之治少进之可渐而至贞观间耶人亦必曰可又以贞观之治醇之以礼乐可渐而至周公文武禹汤尧舜之治耶人亦必曰可是今日之治独能至雍熙祥符间而何不可至周公文武禹汤尧舜之治其遗於经者皆可考据非有奇秘之策甚难行之事邈然使後世不可及者也其所治亦皆务便民而已今举天下之大忧不曰天下财赋之缺乏夷狄横而不制礼乐弛而政教缺贤不肖之淆杂无大此数节者矣尧典至简一事至数句至於命羲和凡百五十余言趋天时务民耕最所重也其末乃咨鲧以治水舜亦曰弃黎民阻饥汝播时百谷是岂古之不忧天下赋财之缺乏耶舜命咎陶曰蛮夷滑夏寇贼奸宄汝作士又命禹曰有苗不共汝往徂征是岂古之不忧夷狄暴横而不制耶五品不逊契为司徒典朕三礼伯夷作秩宗八音克谐夔以典乐是岂古之不忧礼乐弛而政教缺耶尧咨四岳舜五载一巡狩三考黜陟幽明臯陶谟九德是岂古之不忧贤不肖之淆杂耶若是者正与今所大忧者合奚古之不可用也推尧舜而上以至黄帝神农伏羲之世今以爲太古荒濶之教然见於易者所务亦非有奇秘之策甚难行之事使後世之不可及者也在伏羲则曰作书契为网罟在神农则曰为耒耜通货财在黄帝则曰垂衣裳至於刳木爲舟楫服牛乘马断木爲杵臼爲宫室弧矢棺椁兹皆太古之务亦在便民而已至於有巢氏之层巢燧人氏之钻火亦不出乎便民也故自伏羲而来唐虞夏商周之法今皆行於世而失其迹也世俗止见世之不治则以为无古法遂谓之不可用古古法未尝弊也其所以弊者乃其迹之变也或以谓古有井田今亡井田古有封建今亡封建古有肉刑今亡肉刑不可谓之有古法曰兹所谓迹之变也井田弊而为阡陌封建弊而爲郡县肉刑弊而为笞箠如无古法则今天下当不凿田不建官吏不绳之以刑狱是三者皆具於世何爲而无古法其不治者乃其迹之弊也善救弊者惟原其古圣人所以求治之意不必袭其迹期至於治而後已及至已至则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治也何为而古之不可用耶乌乎一爲层巢天下即归之号有巢氏一爲改火天下即归之号燧人氏一爲网罟天下即归之号伏羲氏一爲耒耜天下即归之号神农氏一服轩冕天下即归之号轩辕氏利於民者民归之惟以一器一物遂而天下从而君之况能兼用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成法乎则归天下之民无顷耳古之未有法圣人开创之以爲难今圣人已试之法皆完具精白惟其探取而行之耳奚其古之不可用也耶
    礼法论
    孔子作春秋常事不书变礼则书明圣人之典礼中国世守之不可以有变也甚矣浮屠氏之变中国也浮屠夷礼也古者建辟雍立太学以育贤士天子时而幸之躬养三老五更习大射讲六经用以风动天下之风教而今之浮屠之庙萝蔓天下或给之土田屋庐以豢养其徒天子又亲临之致恭乎土木之偶此则变吾之辟雍太学之礼而爲夷矣古者宗庙有制唐虞五庙商周七庙至汉乃有原庙行幸郡国及园陵皆有庙汉之於礼已侈矣而今之祖宗神御或寓之浮屠之便室亏损威德非所以致肃恭尊事之意也此则变吾之宗庙之礼而爲夷矣古者日蚀星变水旱之眚则素服避正殿减膳撤乐责躬以答天戒而今之有一灾一异或用浮屠之法集其徒螺鼔呶噪而禳之此则变吾祈禳之礼而为夷矣古者宫室之节上公以九侯伯以七子男以五惟天子有加焉五门六寝城高七雉宫方千二百步而今之浮屠之居包山林跨阡陌无有裁限穹桀鲜巧穷民精髓侈大过於天子之宫殿数十百倍此则变吾之宫室之礼而为夷矣古者爲之衣冠以庄其瞻视以节其步趋禁奇衺之服不使眩俗而今之浮屠髠首不冠其衣诡异方袍长裾不襟不带此则变吾之衣冠之礼而为夷矣自有天地则有夫妇则有父子则有君臣男主外女主内父慈子孝天子当扆羣臣北面而朝事之而今浮屠不婚不娶弃父母之养见君上未尝致拜此则变吾之夫妇父子君臣之礼而为夷矣古者丧葬有纪复奠祖荐虞祥之祭皆爲之酒醴牢牲笾豆鼎篚献荐之具而今之举天下凡爲丧葬一归之浮屠氏不饭其徒不诵其书举天下诟笑之以爲不孝狃习成俗沈酣溃烂透骨髓入膏肓不可晓告此则变吾之丧葬之礼而爲夷矣故自古圣人之典礼皆为之沦?几何其不尽归之夷乎使孔子而在记今之变礼者将操简濡笔择书之不暇而天下方恬然不爲之怪朝廷未尝爲之禁令而端使之攻穿坏败今或四夷之人有扣弦而向边者则朝廷必择帅遣兵以防扞之见一边寇一獠民必擒捽之束缚之而加诛絶焉彼之来小不过利吾之囊箧囷窖牛羊大不过利吾之城郭土地而已而浮屠之徒徧满天下朝廷且未尝擒捽束缚而加诛焉反曲帣跪跽而尊事之彼之所利乃欲灭絶吾中国圣人之礼法其爲祸岂不大於扣弦而向边者耶岂庄子所谓盗鈎金者诛盗国者爲诸侯者耶夫胜火者水也胜夷狄者中国也中国所以胜者以有曲礼也宜朝廷敕聪博辩学之士删定礼法一斥去浮屠之夷而明着吾圣人之制布之天下上自朝廷下至士大夫俾遵行之礼行而中国胜矣中国胜则爲浮屠氏之说又何从而变哉
    举士论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以三人之寡而犹足有贤者而可师夫三人尚尔况爲一邑者哉言偃爲武城宰孔子曰汝得人焉尔乎武城小邑也孔子责其贤夫一邑尚尔况爲一国者哉魏文侯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师之得魏成子乐羊李克屈侯鲋而臣之遂爲显诸侯夫爲一国尚尔况爲天下者乎故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爲天下其圣智聪明已不可陞级而望之矣然其吐哺辍沐图见贤士乃甚於危廹之君若朝夕遂亡其天下者得非其任天下虽重必得贤士而共举之则其沛然有余力矣今天下之广非若三人之寡一邑之小诸侯之国也而尊贤聘士之礼则简缺不闻间或有诏书具文而已近之守臣亦颇荐山林之处士而朝廷忽焉如飘风之历耳或重违大臣之请则其高者乃得一助教次之予数十帛下之寝不报矣此岂致贤之意乎彼且将包蓄闭结幅其股而疾去之漫浪乎旷山荒野之间伏草莽而不出矣今夫一举进士经生其赐第者动千余人间有穷老及被兵寇者悉推之恩泽又数百千人大礼之後公卿之子弟亲戚台省之吏胥与夫贵人之奴隶亦数千人大较五岁所得补官者无虑千人者尽以爲才能而当补之乎苟欲例官之也数千人之衆则以例官之一山林之处士则称铢量黍而差进之乃不得齿吏胥奴隶之末顾得一助教次之与数十帛下之寝不报何其弃薄如此耶今之助教至爲贱不数也富民之输钱则命之医药之工出入权贵之门者则命之遂而使处士与之同称则孰不反唇而叹笑之是朝廷以富民医药之工待天下贤士者也彼且授之而未尝辞处之而自若也彼其以道自任故卑之爲助教又何辱尊之爲宰相又何荣然而不足爲处士之辱而适足爲国家之辱於有道之士又何轻重乎哉夫国家以数千之衆尚例使之从政岂惜一幕官不爲处士地乎唐之聘处士至以拾遗着作郎今易以一幕官盖亦隘矣而靳靳焉不是爲也或者以处士盗虚名而不果知其实用宜若不可开其渐夫致一士所以致天下之士以一处士盗名遂废天下士可乎昔周公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见者三十人貌执之士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士者千有余人於是仅得三人焉周公之所得者止於三人然而三人非独出於十人三十人乃出乎百人千人之间也如周公不能致千人则是遗百人者矣不能致百人则是遗三十人者矣不能致三十人则是遗其十人者矣是三人者又曷从而出哉又乌足遂定天下哉今进一处士而弃薄之则将何以致千人而取三人者乎惟其将有致焉则宜少厚之而已矣
    伯夷论
    特立之士有大功於圣之教桀然乔於百世之上者后世皆得而公传焉司马氏作史记序七十列传非公其传者欤而以伯夷首之善乎司马氏之爲史矣伯夷叔齐力於仁义有激於当世辅圣人之教得其深者也爲之传首岂谬哉孤竹君欲以位其子叔齐叔齐让於兄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卒不受遂更相让而俱逃之及武王顺天下号义兵以伐纣天下无贤不肖皆曰武王是爲恐恐然恐武之不胜独伯夷排天下之义非之曰父死不葬谋及干戈非孝也以臣伐君非仁也武王不听遂取商天下既已宗周伯夷耻不食其粟乃饿死呜呼一国之君民之所奉亦已尊矣而伯夷不敢废父之命甘於遁去天下之让孰加焉武王既兴圣贤皆爲之助亦足以树勲矣而伯夷不敢废君之分而甘於饿死天下之仁孰加焉让齐之心非爲齐也而爲万世之爲国者焉谏君之心非爲武也而爲万世之爲臣者焉故后世之爲国者子夺於父弟夺於兄交挺白刃以争继立者必宿栗挫缩不敢耀芒角以其有伯夷之让然也后世之爲臣者幸君之乱以肆奸谋紾君臂而欲其位者必腼汗惊爆不敢出气以其有伯夷之仁然也是仁节者得不谓有大功於圣人之教者欤如天之覆健然其高也如日月之昭烈然其明也而万百千世愈高愈明义风洗然照人毛髪使争子贼臣畏服之如是顾其功可较也昔尧既公天下以让舜而夫子首之於书吴太伯让於季历而迁亦首之於世家春秋之说左氏者亦以隐公能让而首之於春秋虽然尧大圣也则安敢以拟议以太伯隐公止於一让後世乃称之爲至德爲贤君遂以首之於春秋而况伯夷哉虽欲不爲之传首其亦可得乎噫目之久瞀忽开则大明耳之久瞶忽震则大惊当伯夷不生天下孰知让国之爲美欤伯夷丕死天下孰知伐君之爲非欤伯夷生死之节尽之矣浑浑之俗其不大明而大惊也哉夫子尝罕言仁而於伯夷曰求仁而得仁哉孟子学夫子者也而称之曰伯夷圣人之清又曰闻伯夷之风贪夫亷懦夫有立志太公望从武王伐纣而亲爲之师者也亦曰义人也夫子谓之仁孟子谓之清太公谓之义呜呼其爲人也果如何哉
    武备论
    萃之象曰泽上於地萃君子以储戎器戒不虞萃聚也物聚而必有攻啮其间者故畜兵以御之虞舜之命臯陶曰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师以虞舜之世可谓治极矣犹且惧蛮夷寇贼之犷吾民是虽甚治之世不可以不戒也今通天下之地而守之尝备西北而不爲东南虑岂西北之害大而东南无劲旅强兵环伺羣集而然耶夫蛮獠之变穷阎猾夫之仓猝掲竿而起呼者其警岂下於西北耶而东南之郡县固无深沟坚城之守劲甲强弩之敌士卒皆饥寒脆弱疾老而未尝识戈矛之倒正虽屯禁兵皆单客浮寄无家室坟墓田畴之爲累闻噪声则骇然而四走彼何顾藉而爲之用命耶乃者如王伦辈一贼夫耳驱聚数十民跳踉於旷野荒泽之中而郡县之吏民恐惧奔避鸟逝而兽伏其尚能有爲者则或具醇醪美肉敛民之金帛以遗之如孱国之恭事强诸侯万一冀其不爲暴害耳尚何敢正睨贼辈乎而朝廷乃责其弃城而绳之以法不爲之具而责其守岂其理耶凡事之未芽蘖则朝廷恬安而不为意及其猖獗一发乃遽起而爲之谋事已则又解而散去非所谓无恃彼之不来而恃我之有待者也故往年侬智高寇岭南则爲之备岭南又闻其转入蜀则稍爲之备蜀贼已逃去则亦随而隳罢此岂爲持久计耶陕西河东河北缭边之地及广南之极徼其楼橹拒敌之固蓄马募士之方旗甲弓楯之积则或讲闻之矣至於江南荆湖京东西两蜀淮浙间则未尝有及之者其郡县之郛邑则或依荒篱坏垣谿谷山石以爲之固虽有城堑类皆缺蚀之余草树之堙塞狐鼠之穿穴车马牛羊之践轹无丈尺之岨而樵儿牧竖之可踰其库兵则皆尘久不治弓弩弛而不可发剑刀锢於室甲胄联属或随擐而裂一日有缓急其尚能守而御之耶是虽有太公之谋贲育之勇不得有爲矣宜严敕守臣稍增葺之城不可卒具当完以岁月不过十余年则所在有坚城矣课募匠工使尽其巧计其兵之多少而蓄之则又不过数年所在有利兵矣择长吏以守之责锐士以习之虽有攻啮乎其间者我有以待之矣或者谓朝廷方讲治礼乐文章之具而未暇爲城垒甲兵之谋将损国体而惊动天下之耳目呜呼兹俗儒之论乌足识大易虞舜之所戒哉
    武侯论
    武侯曷爲不能兼天下曰遭时然也夫时者虽圣与贤不可以违也圣与贤知时之不可违则亦因之以制变兹武侯之不能兼天下也武侯之得先主最晩於时魏已迁许孙氏已得吴天下之势判矣故其说先主曰今曹操拥百万之衆挟天子而令诸侯此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此可与爲援而不可图也若进取荆益内修政理以待天下之变则霸业可成矣武侯之兆基发策已不能兼有天下者明矣然犹区区矫励川蜀脆陋之民屡窥秦川者非不知魏与吴之势犹前日也以不忘先主之顾托不计其死生险易惟义之存示不负汉於天下也故又曰先帝三顾臣於草庐之中由是感激今奬率三军北定中原此臣所以报先帝之职分也於是蜀之土地广狭不如魏民力衆寡不如魏才杰之多不如魏曹公虽死其遗臣老将尚存也武侯一出汉中张合拒之而马谡先败再出散关曹真拒之粮尽而还又出斜谷司马宣王再拒之武侯提孤兵以深入宣王扼其喉而不战遗之巾帼宣王之不战计得也武侯之粮屈势格则将如之何尚何责其将畧非长欤此终不能兼有天下者又已明矣夫以蜀不能取魏犹魏不能取蜀势然也故虽圣与贤不可以违者时也汤不遭桀不能取夏武王不遭纣不能取商武侯安能独兼天下乎然则以武侯之才治民治兵足以兼天下然其遂不能者所遭之时然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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