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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题辞:
溺女生男情意足,笑伊误认蓝田玉。哄集满堂人,夸张我寿春。红颜非薄行,渔郎实有幸。今日辄中鲰,将来上玉楼。
右调《菩萨蛮》
且说宫度因提水倒在池中,亏得锦云看见,慌忙转身报知亲翁亲母。合家跑到池边,只见两只脚儿露在水面。管家们忙忙脱了衣服,落水去拖得起来,已是半死货了。一家惊得没法,又是锦云说道:“我们邻家有一个学生,去年七月间落水溺死,见一位针灸先生,将他脐上灸了几回艾火便活。如今何不快把艾灸。”宫音听了,忙忙取出艾来,对脐灸下,口中便吐出水来。炙得六七火儿,人已苏醒。燕娘在床闻知,吃是一大惊,恨心切齿道:“此女刚才生下,几乎克了父亲。这亲恶命,断留不得。”此时连那跷脚丫头都到池边去看,房中并无一人。燕娘只得自己撑将起来,将铜盆中洗脸的残水倾在血马子中,照依前法,颠倒闷死。可怜两个娇娃,又入血污池地狱了。燕娘受惊,又起来用了力,败血暴崩,殒去半时方醒。只见丈夫是周才夫妇扶上楼,走进房来,敢在床上睡着。看来是一对现世的夫妻。当晚锦云回家,对凤娘说道:“我苦劝姨娘不听,姨夫如此如此,姨娘如此如此。”凤娘叹气道:“咳!这也是天有眼。他定要颠倒溺女,自己也颠倒入池。妹子笑我收女,如今若非我的女儿,此时夫不能见妻,妻不能见夫了。”
宫音夫妇见儿子媳妇如此行径,也只是没法。到得一月之后,宫芳与燕娘方才康健。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身又怀六甲,新年正月初五,果然生下一男,满门欢喜。自家喜的是男,下人喜的是不消说了。众亲邻贺三朝,庆满月,俱不必说。因是正月新春生的,取名寿春。又寻了一家乳母在房抚养。渐渐又是新年,正月初五是寿春周年,宫芳与燕娘早已商议儿子拿周,预先备了许多品物。初四日下帖,广接亲邻。初五日,亲邻自然来贺,大众齐集。宫芳叫管家中堂铺下两片红毡子,上铺神了许多物件:上面乌纱帽,并着皂靴;下边红圆领,相依宝带。琴棋书画,列在东方;金银宝钞,排居西首。笔墨边两朵宫花,纸砚上一颗印子。福禄寿三个金铃,三星拱照文武第。两片银牌,两路功名。正是:
一生造化凭君手,万里风云在掌中。
燕娘把寿春穿戴得齐齐整整,头披了角袋,上系着无数珍珠;身穿大红衫,中绣着许多花草。宫芳抱出来,放在红毡中间,众亲满堂圜坐了,看他拿着恁的东西。只见寿春在红毡中间顽玩耍耍,竟爬到上边去,一手儿将乌纱小帽拿了。众亲皆鼓掌而笑。又见他顽玩耍耍,转身爬到下边来,左手儿将圆领扯一扯,右手儿将宝带提一提,又呆了半晌,转身向上面,将小皂靴儿捧在脸前。众亲邻合家大笑,声声喝彩。喜杀了帘子里的燕娘。有些献媚的邻人说道:“宫第先生的令孙,他日必然联发科第。”有些趋承的亲戚说道:“逄老先生的令甥,他年决然连中三元。”
那宫音与逄年心中也忖想道:果然古怪,偏不去拿别物,倒单去拿那纱帽、圆领、宝带、皂靴。此时,凤娘也接来在帘内。因昔年燕娘回门时,别后到家,便叫丈珍娶了一房妾。上年正月十三,也生一子。因是上灯夜生,取名登郎,如今也近周年了。逄外公高兴,对林兰道:“可将登郎也抱出来拿拿看。”林兰心中想道:“拿得好,未见得如何。万一拿得不好,徒被亲邻见诮。回报逄年道:“拿它无益,这也不必的。”
只见帘子内丫鬟抱了出来,逄外公双手提来,放在红毡中间。登郎也顽玩耍耍,一竟爬到宫花边,将笔墨儿拿了,又顽顽耍耍,一竟爬到纸砚上,将印子儿拿了。众亲邻见拿得小器,俱不欢笑。宫音勉强称赞两声道:“林外甥也拿得好,也拿的好。”内中有一个邻人道:“拿了笔墨,日后会读书的。”又有一个邻人道:“拿了印子,日后也做官的。”称赞一句,觉得淡淡无味。此时,宫芳还有两个姐夫在座,向与宫芳不投,见内侄儿拿了纱帽圆领,默默无言,心中以为未必其然。如今见林家登郎拿了笔砚印子,便抚掌大赞道:“妙!妙!林侄儿他年必是翰苑名儒,腰悬印绶之品,恐吾家内侄不及也。”宫芳不悦,众亲民觉怪他多言。宫芳即唤管家们将物件收进,收过红毡,随即排宴。是日,众亲们行令猜拳掷色,直闹到不亦乐乎,然后别散。
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将近临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捡襁褓的小衣,因捡着昔年所绣的七子图。内中有一幅透油的,原是与凤娘换的。看了,心中忖道:“这一幅原是林家的,果然不顺,如头胎溺了三个女。亏得母亲描过,如今生了寿春。正在想念之时,只见周才娘子走来,燕娘便随手儿将油透这一幅绣谱付与周才娘子道:“这谱是我做女儿的时节绣的,如今用它不着,你拿去用了罢。”周才娘子接了而去。
到次年二月初三午时,燕娘又生一女。宫芳道:“如今便收养了罢。”燕娘道:“看得你两个姑娘,只要劫取娘家;两个姑夫,只要笑话我们,收了她,苦了寿春。只是溺死了罢。”宫芳因妻子要溺,道:“两次提水不利,如今叫周才抱到城外僻静处,撒在河边,料她也活不成。”周才娘子抱了女孩,便到自己房中,私下把一件天蓝旧棉衣包了女孩,叫丈夫到河边去放得好些,或者有人收养,救了她一命也好。随即又将这一幅油透的绣谱包在外面,以防日后相逢。周才到城外,果然放在好处不提。
且说城外有一个穷汉,姓鲍名良,同妻单氏。年有四十,并无子女,所靠捉鱼营生。是日五更,拿了鱼网出门,欲往江边打鱼。走过河边,听见孩子哭声,近前抱起来,是一个血孩,将手一摸,是个女儿。想道:“我家妇人日日烧天香,拜观音,求一个男女,不能够得。好歹抱回,与我妇人商量,万一养得成人,日后也好靠老。把血孩藏在怀中,提了鱼网回家。天还未明,单氏点起灯来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秀秀丽丽的好一个孩子,欢喜无极。又见外面包着一个绣谱,虽然油透,但觉彩色煌煌。鲍良道:“此必是富贵人家女儿,因多了,故此抛弃,可将绣谱存着,日后或有相逢也未可知。”单氏解下诱谱,将血孩紧紧抱在怀里,温存一晌,那血孩竟嗤嗤地睡去了。单氏道:“替她取个名。”鲍良道:“日后招个折桂的丈夫,叫桂娥何如?”单氏道:“便是。”渐渐天明,鲍良到邻家讨些乳来放着,吃了早饭,又提了鱼网,拿个篮儿,到大河边。看见河中一处有许多水泡发起来,就立定了,撒手一网打去。见网中来得豁辣,就脱衣下水去摸。摸着是一个大鱼,用力将网儿拖将起来,原来是个鲤鱼,约来竟有二十斤。鲍良打了两个寒噤,忙忙穿衣。河中有一只画船咿咿喔喔地摇来,那人看见,叫一声:“鲍阿哥,你今日造化,捉了这个大鱼。”鲍良抬头一看,原来是梅翰林府中的大叔姚三官,回言道:“便是,今日果然造化。请问姚大叔往哪里去?”姚三官道:“我们梅老爷的小官今日上学读书,去接相公开馆。这鱼我们府中要买,你可拿去我老爷买了,决不亏你的。”鲍良道:“既如此,我就去。”随即把篮盛了鱼。见鱼儿一跳一跃,把鱼网压在上面,一竟入城,走到梅府门前。
原来梅翰林单生一子,年只七岁,是头一次上学读书,特选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开馆。要祈祷文昌,牲醴俱已全备,只少一尾鲤鱼,已着管家们到街坊寻觅,不能凑巧。梅翰林领了儿子里边踱出来,意欲候接先生。走到门边,鲍良叫一声道:“梅老爷,买鱼嗄?”就把篮里的网儿提出,那鲤鱼便一跳跳入梅翰林槛中,连跃四五跃,有二尺余高。梅翰林见了,欢喜无极,想道:“我儿今日上学,这分明是鱼跃龙门之兆。况且我寻鲤鱼,如今送来凑巧。就叫小使进内,要夫人称银一两出来买鱼。小使进内,一刻儿拿了一块纹银出来。梅翰林也不称银,也不称鱼,竟递与鲍良。鲍良便打个喏儿,拿了网篮,一路出城,想道:“我从来捉鱼没有今日这样造化,这分明是桂娥的福气,刚刚抱了进门,就得这个彩头。此后鲍良日日捉鱼有利,积了四五两银子。
到三月初二,是桂娥满月。鲍良买些酒肉财马,向五圣神前烧个福纸,又买些素面,斋敬观音。是夜,单氏睡去,见家中满屋有水,又见观音领了一个大鱼,随着许多小鱼,到床边吩咐道:“你家抱一小龙在此,鱼儿日日来朝,以后可莫要捉它,放了它的命罢。”说完,那麈尾一挥,鱼儿都游去了。桂娥在床上撒出一泡尿来,单氏惊醒,原来是梦,就叫醒丈夫,说方才梦见如此如此。鲍良道:“这也希奇,我也刚刚在此做这梦儿,被你叫醒了。”单氏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我向来焚香拜佛,自然显应。况捉鱼的生意,杀生害命,果然不好。如今必须改业。莫若开一豆腐店儿,腐浆水可当乳,省得日日往邻家讨乳不便。有了腐浆,再用些糕果,桂娥便可度日,我们又可糊口,这是长便之业。”鲍良道:“如此果好。明日初三是好日子,我就去城中寻一所店房,移去开张便是。只是豆腐我不曾会做,须雇一个人做方好。”单氏道:“我娘家当初是开豆腐店的,我从小晓得会做,不须雇人。”鲍良道:“如此十分妙了。”
次日入城寻店,但见俱是开满的,居然没有空房。踏来踏去,想道:梅翰林后门楼可是空的,湾入弄中不过一丈之路,不为幽僻。况豆腐店不比别店,来的不过近邻之处,开过三五日,主顾自然都来。一边计,一边已走到梅府门首。恰好姚三官担了腐篮走出来,要往街坊买腐,看见鲍良,问道:“鲍阿哥,今日来此,可又有鱼么?鲍良道:“没有。因我家婆子道捉鱼生意杀生害命,今要改业开个腐店糊口。因大街无房,想及你们府中后门,可是空的?今要认住,特来求见姚大叔,烦姚大叔在老爷面前方便方便。”姚三官道:“府中后门果是空的,老爷道不谨慎,常要招人赁住。因恐住人不好,反加不谨,是以不果。若是你来,我对老爷说了,谅是肯的。你且在石凳上坐坐,我买了豆腐就来。”姚三官去后,鲍良取出银包,称了一钱人事包好,等候姚三官转来,唱一个喏儿,双手送去,说道:“这菲仪聊当一壶酒,万乞姚大叔周旋。日后做了近邻,还要不时相请。”姚三欢欢喜喜收了进去,见梅翰林独坐在后厅,便近前说道:“前三月间来卖鲤鱼的鲍良,要赁老爷后门空房,做些豆腐生理。小人晓得此人向来忠厚,老爷后门,未免虚检,赁与此人住了,也可放心。”
梅翰林听说是前卖鲤鱼的,便投了心意,又听说是忠厚的,回言道:“既是忠厚的,叫他来住便是,只要小心照管。”姚三讨了消息,即转身出来,对鲍良道:“老爷已应允了,你可择日移来。”鲍良道:“不知每月租银多少?”姚三道:“谅来不过四钱一月。你可先拿四钱来成了。日后我家老爷是不论的,只要照管谨慎。”鲍良道:“这不必言,住了是我的事了。”别过。下午,鲍良写了租契,称了租银,另外一分小包,送与姚三,竟已成了。置办些豆腐家伙,移进城来。开了几日,那邻家都到他店中买腐,果然兴头。正是:
一梦能教鱼有命,片言改业腐成家。
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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