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七回 博平縣張鸞祈雨 五龍壇左黜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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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夏四好栽秧,萬目懸懸盼雨暘。
但願天下賢宰相,用心燮理免災殃。
話說張鸞聞得博平縣有個老道姑登壇祈雨,心疑是聖姑姑在彼,一溜煙跑來。進得博平縣城門,只見門內懸掛著一道榜文。榜文旁邊小凳兒上一個老者呆呆的坐著。雖然往來人眾,站住腳頭看榜的卻少。張鸞走上一步,從頭念去道:
博平縣縣令淳于厚,為祈雨事。本縣久旱,田業拋荒,祈雨無應。如有四方過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說法降雨,救濟生民者,揭榜前來,本縣待以師禮。降雨之日,本縣見斂就一千貫文在庫,即時酬謝,決不輕慢。須至示者。
天聖三年四月日 示。
張鸞看罷,向老者拱手道:「貴縣幾時沒雨了?」老者見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應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並無滴水。將有六個月亢旱了!」張鸞道:「聞得有個遠方道姑,揭榜祈雨,這信可真麼?如今在那裏?」老者把雙手一攤,撇著嘴說道:「在那裏一萬個也走了!」張鸞笑道:「卻是為何?」老者道:「這道姑姓奚,自號女神仙,有五十多歲了。跟隨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來個。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據他說是大萬谷樂總管府來的,善能呼風喚雨。初時揭了榜文,縣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離北門十里之外,擇高阜處,建立雩壇,名為五龍壇。裝成青、紅、赤、白、黑五色龍形,按方擺設。又逼縣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貫文酬謝,斂足了錢貯庫,方始登壇。縣主一一聽允。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報懷孕婦人的年庚。憑他輪算一個指稱魃母,說腹中懷有旱魃,不由分說,教縣裏拿到壇前。這道姑上面坐著,指揮徒弟們鳴鑼擊鼓,噴水念?。弄得這婦人昏迷,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躺在一扇板門上,雙腳、雙手、和頭髮,共用五個水盆滿滿盛水浸著。一個仙官對了北方披髮仗劍,用右腳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語。其餘男女徒弟,也有搖旗的,也有打瓦的,紛紛嚷嚷。亂了一日,這懷孕婦人晦氣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絕無雲影。日色沒了,只得散場。託言龍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縣主出三貫遮羞錢與那孕婦的丈夫,責領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輪一個魃母,要拿到壇前行事。眾百姓憤氣不平,登時聚集起三四百人,丟磚頭、擲瓦片,喊聲如雷,要打死他師徒們。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夥改換衣服,從壇後逃走了去。縣主也不追究,另出這道榜文,各門張掛。老漢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來到,只得在此看守。」張鸞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貧道拚著一刻工夫,與你們祈一壇甘雨耍子則個。」說罷,將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膽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休得耍大話小結果,只有頭兒,沒有尾兒。學那女神仙壇前上去,壇後逃走。」張鸞道:「你們要多少雨?恁般大驚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張鸞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盡海涯,這還費貧道幾個時辰的躊躇。只這點點雨水,有何難哉?」當下老者將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張鸞從縣前一路而行。百姓們看見里正引個道人進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歡喜,都跟來看。
原來博平縣將有六個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見:
河底生塵,田中坼縫。樹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濘之漿。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滾滾黃埃,草欲垂頭而臥。擔錢換水,幾家買奪爭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渾如漢詔乾封日,卻似商牲未禱時,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潛龍眠不起。
本縣也有幾個寺觀,僧道們各依本教科儀,設醮修齋,念經祈禱。縣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廟行香一次,全無應驗。百姓起個口號道:朝拜暮拜,拜得日頭乾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縣令沒個主意了,只得由他。
這日行香過了,早堂方畢。退在私衙安息,只聽得堂上一片聲喧嚷,將堂鼓亂撾。慌得縣令冠帶不迭,便服跑出後堂來。門子稟道:「今日有個遠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擁前來。」縣令吩咐里正率領百姓們在門外伺候,單請道人後堂相見。張鸞左手提著荊筐籃兒,右手持?殼扇子,飄然而進。見了縣令,放下籃兒,道個稽首。縣令慌忙回禮,問道:「先生高姓,尊號?從何處來?」張鸞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沖霄處士。從海上到此。適見榜文祈雨,特來效勞。」縣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張鸞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頭,怎得下雨!」縣令也笑起來。又問道:「北門外見築有雩壇,不知可用得否?」張鸞道:「既有現成雩壇,便用他罷。」縣令道:「約莫幾日之內,可以致雨?」張鸞道:「早上壇,早有雨;晚上壇,晚有雨。」縣令因奚道姑出醜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誇得好大口。只不知還用著甚法物?好預先準備。」張鸞道:「並不用法物,只教本縣各寺觀祈雨的僧道,先去掃壇伺候。」縣令道:「這卻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當,先生暫在城隍廟中一宿,明早登壇便了。」張鸞道:「但憑尊命。只是一件,隨分空閒公館,貧道暫歇一宵。若到城隍廟去,恐煩神道接見,彼此不安。」縣令道:「公館儘有。」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鸞早已知覺,故意道:「貧道今早枵腹而來,求些現成酒食。」縣令道:「要酒儘有,只是素齋。」張鸞道:「貧道慣嗄酒的是鮮肉,卻不用素。」縣令道:「不瞞先生說,只為祈雨一事,有三個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鮮肉卻不方便。」張鸞笑道:「官府斷屠,從來虛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時,縣東第十三家,呂屠家裏今早殺下七十斤大豬。間壁孫孔目為兒子週歲請客,買下十五斤兒,今煮熟在鍋裏。又縣西顧酒店,夜來殺羊賣,還剩得一隻熟羊蹄,將蒲草蓋在小竹蘿裏,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語問他,說官府不計較你,平價買他的,必然肯與。」縣令道:「不信有此事!」當喚值日買辦的,依著先生言語,問那兩家要購買豬肉五斤,羊蹄一隻。當值去不多時,把豬肉羊蹄都取得來,回話道:「那兩家初時抵賴不承,被小的如言語破,他便心慌,即便將肉送出,連價也不敢取。」縣令道:「先生是什麼數學?恁般靈驗!」張鸞道:「偶中而已!」縣令方纔曉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當值的煖到一大鏇酒約有六七斤,二十來個大磨磨,和豬肉羊蹄,一行兒擺在桌上。張鸞拱手道:「貧道不為禮了!」大碗大塊只顧吃,霎時間,吃個風捲殘雲,只剩三個空盤子,一把壺兒。口裏說道:「蒙賜已點過心了。」到廟中卻又吃飯,當下眾人都嚇騃了道:「沒見這樣會吃的,好副大腸肚!」縣令背後立個俊俏小廝,便接口說道:「不是大腸肚,怎配得這張大口?」張鸞聽見,便把這小廝一指,說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見這小廝的面點朱唇,一時不由自己作主,直張開到耳根邊,圓圓的好似一隻朱紅漆碗,開了再合不下,又說不得話,只是墮淚。原來這小廝纔一十五歲,髮方覆眉,生得清俊,是縣令相公頂寵愛的一個親隨。縣令見他作怪,已知衝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謝罪道:「先生可憐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饒恕他罷!」張鸞道:「貧道並不曾難為他。」縣令道:「這小廝原好副嘴臉!」張鸞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臉!」縣令回頭看時,小廝的嘴照舊好了。一個押司在旁低低的說道:「這是障眼法兒。」張鸞已經聽得了,卻不說破。問縣令道:「這押司何姓?」縣令道:「姓陸,名茂。」張鸞道:「好個陸押司!」慌得陸押司躲在一邊去了。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館人供應。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同到雩壇行香。縣令道:「這是下官本等,自當陪侍!」當日晚堂,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將五龍壇打掃潔淨,鋪設齊整。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迎接法師。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又標撥官馬一匹,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當晚鬨動了博平縣。
次日東方發亮,縣令出堂,方欲上轎,只見張鸞右手持?殼扇,左手提荊筐籃,搖擺進來。縣令相見了,問道:「先生何又賜顧。」張鸞道:「昨日有約,特來奉邀同步。」縣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遙,已曾撥馬奉候,可曾到否?」張鸞道:「馬兒現在。只是貧道會走,用不著他。」縣令道:「用過早飯了麼?」張鸞道:「用過了。」縣令道:「既如此,請先行一步。下官隨後便來。」張鸞道:「貧道不認得雩壇,有煩陸押司作伴。」縣令吩咐陸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陸押司領了縣主相公之命,緊緊幫著同走。一個眼錯,忽然不見了先生,慌得他手足無措。料他不是落後,趕上一步看時,那先生前去約有二三十步之遠。押司道:「在這裏還好。倘然遊方道人,一時口出大言,不能取驗,臨時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話。又或者真個不認得路,走錯了,縣主先到雩壇,也顯得我的不能幹事。」發狠的趲步上去,要趕那先生。只見先生在前緩緩而行,這裏盡力只趕不上。不論緊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兒。押司走得氣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隨不上哩!」張鸞在前呵呵大笑道:「貧道走不慣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時,我走向天上去,也不與你祈雨了!」急得押司捨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趕不著腳跟。有詩為證:
遁甲之中縮地高,雖然緩步去程遙。
押司饒舌今勞步,耍得渾身汗似澆。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團,只得高聲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術了,饒過小人罷!」張鸞道:「貧道是障眼法兒,有什麼神術!」押司方纔曉得是因昨日失言之過,便磕頭謝罪。張鸞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鐵一般,不覺立在先生背後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幾步,到了五龍壇上。那夥和尚道士已先在了。聞得新法師到來,分作兩班下壇迎接。張鸞看這雩壇,甚是高爽,四圍樹木成林。那奚道姑擺設下的五龍尚在,都是竹胎紙糊的,塗抹著五色鱗文。中間大大架起個油布幔兒,設得有桌椅之類。少停,只見城內城外百姓們紛紛而至,何止千數。還不見縣令到來,張鸞想道:「這縣令不肯陪我同行,卻做張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轎來。你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這一遍兒,也不見失了體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對著一個年少的道士說:「縣主未到,煩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過來,自己捻個劍訣,在他手心中又虛畫個符形,急教捻緊拳頭,吩咐道:「你見了縣主,便傳吾言,請縣主快來迎雨,如遲疑,開掌為信。不可私自中途開看。」又脫下他兩隻鞋兒,也畫個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腳,高聲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剛把鞋穿上兩足猶如有人搬運一般,不由自己如風而去。約有四五里之程,遇了縣主相公頭踏到來,喝一聲:「咄退!」腳便輕鬆,由他收住了。只見縣主相公坐下朱青紗幔的涼轎,四抬四扶,打著青羅傘行來。小道士到轎前跪著稟道:「法師教請相公快來迎雨。」縣令道:「這般烈日,雨在那裏?」小道士捻起拳頭對縣令道:「恐相公遲疑,命小道開掌為信。」
說罷,把拳頭放開,忽然一聲霹靂,從掌中發起,轎槓震得平斷。嚇得縣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轎來,眾人七顛八倒,連小道士也驚呆了。停了一會,縣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騾或馬借來乘坐。只見一班和尚們,又引著許多百姓到來,催取縣主上壇行香。縣令已吃了這一番驚恐,不敢遲慢,此時只得教左右扶擁而行到壇。一面差人回縣取轎馬,到雩壇伺候轉身。
張鸞見縣令到來,迎接上廳,問道:「相公何不乘轎來?」縣令將雷震轎槓之事說了,道:「先生原來有此神通法術,今日祈雨不難,乃萬民之有幸也!」張鸞道:「不是貧道誇口,風、雷、雲、雨,是貧道腰囊內的東西。且試個戲術,與相公看。乞借大傘一用。」縣令教將三簷青絹傘遞與先生,先生接傘在手,旋了兩旋,驀地望上一雙,喝聲:「起!」吹口氣把這傘兒漸漸升上,到最高處,變化一朵烏雲,將日色罩定,紅光盡斂。眾人都仰面而看,張鸞把手一招,這朵烏雲托地墮下,仍是一柄青絹傘,便透出一輪烈日。縣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請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賜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張鸞道:「不須過禮。貧道十日前,從南岷山經過,遇著大雨。貧道把這些雨雲收得在此,今日捨與貴縣結緣罷!」便向荊筐籃中,取出小小一個葫蘆,擺在壇前,教縣令焚香拜禱。張鸞捻訣念?,作用已畢,將葫蘆塞口拔去,輕輕用?殼扇一連幾扇。只見壇前起陣大風,一股黑氣從葫蘆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濃雲。張鸞將葫蘆收了,走到那竹胎紙糊的黑龍旁邊,吩咐道:「黑龍,黑龍,助我神通。乘雲宜速,行雨須洪。甘霖三尺,慰彼三農。順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見那黑龍鱗鬚俱動,忽然騰空而去。須臾之間,閃電亂發,雷聲激烈,拳頭般雨點將下來。嚇得百姓們四散都走了。縣令也要下壇,縣中取轎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們,在布幔中躲著。頃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漬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溼。四旁卻沒有遮蔽,眾人將桌椅都側下遮雨。也有帶得遮陽傘兒的,迎著風兒張開。正在忙亂之際,只見金蛇亂掣,霹靂連聲,不離雩壇,左右旋轉。縣令道:「敢問先生,今日雷神為何發怒?」張鸞道:「想是看中意了幾個歹人哩!」當下張鸞高聲道:「雷部聽吾法旨,如有真正貪官污吏,破戒和尚,穢行道士,方許下擊。如無此等,速宜退避。」那時霹靂愈加連聲不絕,慌得縣令先倒身下拜,自陳悔過。以下吏役及僧道們那一個說得嘴響的,都著了忙,團團的拜做一堆。笑得張鸞眼花沒縫。
約莫一個時辰,雨聲方歇,雷電亦止。眾人方纔放心,爬將起來,向壇下一望,落得山鳴川響,池滿溝盈,足足有三尺甘雨。
縣令剛在那裏稱讚先生之功,只聽得壇下有人厲聲喝道:「何處初學,敢在此施逞伎倆,恐嚇眾人。莫非要詐這一千貫錢麼?」張鸞看時,卻是一個瘸足道者。生得身材矮小,衣服腌臢,提著一根青藜杖,從大雨中一步步枴上壇來,渾身無一絲沾濡。到壇上,放下藜杖,拱著手與縣令稽首。縣令和眾人俱各駭然。張鸞道:「貧道捨一壇甘雨,救濟生靈,你這乞道到此溷擾,敢與貧道鬥法麼?」瘸子笑道:「諒你有何法,敢與師父賭鬥!」張鸞大怒,便把?殼扇子一丟,喝道:「快去打那乞道!」只見那把扇子冉冉而行,逕奔那瘸子頭皮上來。瘸子呵呵大笑,把頭一雙,這頂破頭巾望上趫兩趫,撲的脫了頭,去迎那扇兒。分明兩隻老鷹相撲,一上一下。瘸子喝聲:「枴兒何在?」只見地上橫著這根青藜杖忽然躍起,一步步跳起打那張鸞。張鸞把袖一拂,身邊這隻荊筐籃兒,離地相迎。如籐牌架棍,一來一往。眾人都嚇得躲在一邊,連縣令也不敢上前了。兩下賭鬥,各無勝負,都收了法術。
張鸞大怒,抖擻精神,口中念念有詞,舉手向北方一招,大呼:「黑龍快來!」那瘸子聽得,便在在壇上黃龍的頭上打將一下。只見先前飛去行雨的那條黑龍,半雲半霧飛向壇來。這裏黃龍,鼓鬣張麟,就地騰起,迎住黑龍在空中相鬥。自古道:土能剋水,黑龍敵不過黃龍。張鸞又叫:「青龍快去相助。」瘸子又把白龍一掌,那青龍纔飛起去,白龍又去迎住。惱得張鸞咬牙切齒,急喚赤龍幫助。五條龍向空中亂舞,正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剋,攪做一團。狂風大起,布幔架子都吹倒了。
眾人正立腳不住,忽然走出一個和尚,耳墜金環,身披烈火架裟,手中托一個水晶?盂。這和尚正不知那裏來的,喝道:「二位同道,休得自傷和氣,待貧僧與你勸解則個。」將手中水晶?盂猛力往空中一拋,變成一顆五彩明珠,那五條龍都來戲這顆珠,成圍作陣而去。瘸子已認得是蛋子和尚,暗暗喜歡,彼此俱不說破。只見和尚擊手道:「二位賭法,沒有勝負。那一個取得水晶?盂還了貧僧,就斷他是師兄。」張鸞和瘸子齊聲應道:「有何難哉!」兩個暗念?語,都收了法術,那竹胎紙糊的龍形,依然復還舊處,恰似不曾移動一般,又不見他那裏飛回的。只見張鸞袖中取出一個水晶?盂,送還和尚。瘸子道:「他是假的,真的在我處。」果然向腰胯間也取出一個來,大小一般無二。那和尚都不接受,卻在自家袖中摸出?盂來。笑道:「貧僧的現在,二位休得相戲!」
原來張鸞的?盂,是袖中葫蘆變的。瘸子的?盂,是腰間柳瓢變的。這時真?盂出來,二物都還本相。各各大笑,都取去了。張鸞心下也自駭然,想道:「這乞道的本事,不若於我。又不知那裏走出這莽和尚來,更是利害。」有詩為證:
孫龐鬥智非為敵,楚漢爭鋒未足誇。
爭似雩壇齊鬥法,大家看得眼睛花。
只聽得壇下人語嘈雜,百姓們絡繹不終,人人執香來迎法師進縣,縣中轎馬也都到了。縣今方敢出頭問道:「適纔下官見三位師父手段俱有驚天動地之術,不相上下。依下官說,三教同源,休爭客氣,都請到敝縣,下官一同尊禮。備得有馬匹在此,各請乘坐,幸勿推卻。」瘸子見有馬匹在壇下,便要去乘。張鸞終有些不平之意,明欺他是瘸腳,便一把抓住道:「我們不許乘騎,大家步行,賭個遲快。」瘸子道:「足下莫非是騃子!」張鸞道:「如何是騃子?」瘸子道:「不是騃子,怎的放了馬步行!」眾人都笑起來。縣令道:「既三位不肯乘馬,下官禮當陪步。」蛋子和尚道:「地下泥濘,官府們不可失了禮瞻。貧僧同二位道友,先到貴縣相候。」
說罷,牽了兩個道人的手,步下壇來。百姓們起初只認得祈雨的一位師父,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正不知那裏來的,好生怪異,紛紛的分開兩邊,讓一條路與他們先行。蛋子和尚在前,張鸞居中,瘸子在後。走不多幾步,瘸子故意柺著道:「二位慢行,地下好不難走哩!」張鸞正中其意,扯著蛋子和尚,越走得快了。只聽的後面叫聲:「呵呀!」回頭看時,路旁有個小小水潭,瘸子右腳陷入,提得起時,左腳把滑不住,撲通的倒撞下水了。張鸞口稱:「慚愧!」蛋子和尚道:「莫管他,且到縣裏等他便了。」比及兩人進得縣門,只見縣堂上一個人柱著青藜杖,柺將下來,口中叫道:「二位如何來遲?」張鸞大驚,那人非別,正是瘸子。方知撞下水潭,乃是水遁之法。張鸞到此,心下纔服,到縣堂上重新講禮,方才動問名號。瘸子道:「貧道姓左名黜,因為左腿損傷,改名左瘸,法侶中都稱貧道瘸師。這位就是貧道師兄,號叫蛋師,幻名蛋子和尚便是。」張鸞道:「二位莫非是在楊巡檢家與聖姑姑修道的?」瘸子道:「足下何以知之?」張鸞道:「貧道曾到永興地方,多曾聽得人說起大名,只是無緣會面。今幸相逢,多有沖撞!」說罷,便拜下地去,蛋師和瘸子兩個慌忙答禮。問道:「師兄是誰?」張鸞道了名號。蛋子和尚道:「原來就是沖霄處士,聖姑姑甚想相會。」
張鸞正待叩問,報道縣令回來。那縣令已知眾師父先到,便下了轎,步入縣門。這班和尚道士百姓們,都隨進來。縣令教鋪下紅?,先請張鸞拜謝,張鸞不肯。縣令道:「下官為萬民屈膝,禮之當然!」兩下再三謙讓,纔拜了兩拜。次請那兩位相見,那兩個教收起紅?,賓主作揖。階下這班僧道及百姓們,一齊拜倒,歡聲如雷。張鸞安慰了幾句言語,教縣主發放回去。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道士自去殺雞謝將,其餘百姓,各自散歸。縣令預先吩咐備有筵席,擺在後堂,款待三位。縣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師名號,到後堂一一動問,都是張鸞代答。縣令道:「先生如何曉得?」張鸞道:「原來平日最相慕的,恰纔說起方知。」縣令笑道:「下官勸三位休爭客氣,正為此也。既然三位都是神交,今日之坐,下官不敢僭序,請三位自定位次。」蛋子和尚道:「張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自宜首席。」縣令也是此意。張鸞謙不過,只得允了。瘸子讓蛋師坐了第二位,自家坐了第三位,縣令下面陪席。縣令道:「蛋師莫不奉齋麼?」蛋子和尚道:「葷素不拘。」縣令暗想道:「不曾見這一般和尚道士。」
當下酒過三巡,食供兩套。縣令起身把盞,又教取一千貫文支帖,親手遞與張鸞道:「此乃地方薄酬,休嫌輕褻。鶴駕行時,但憑支取,庫上即當賚送。」宋朝那時一貫錢值一兩銀子,一千貫便值千兩,就是千兩銀子,一個人還帶不得,況且千貫銅錢,如何領得。縣令也是有言在先了,盡做人情,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辭的,就受也受不得許多。誰知張鸞正待推辭,瘸子向耳邊說道:「這銀錢他日正有用處,可以受之。」張鸞點頭,便討紙筆過來,寫著:「暫寄博平縣城隍收庫。」就央本縣庫吏,將這紙燒在廟中香爐之內,這一千貫錢,就抬至神座下放著。縣令默然半晌,只得教庫吏來吩咐。庫吏答應出來,心中想道:「那見城隍替人掌財,就是送去,也乾被人取用了。趁此黑夜抬回家中,看他怎的?」又想道:「這一千貫文非同小可,掩得誰人耳目!況且官府事情,倘在城隍廟中查問,卻不穩便。我且抬到廟中,與道士共同商議,大家八刀。若官府問時,只說城隍爺收去了,那裏查帳?好計,好計!」
當夜喚起齊人夫,大槓小槓,抬那一千貫錢到城隍廟正殿中間。先對道士說知,把法師親筆焚過,然後將一千貫錢,堆在香爐兩邊,如兩個土墩相似。庫吏私與道士約定黃昏後,大家計較八刀。庫吏回復去了。道士也動了欺心,想道:「常言見物不取,反受其咎。現送在我廟中的錢財,如何卻與別人分用!廟後有個大魚池,不免喚徒弟們相幫,陸續運去,拋向池中,總算城隍爺收去,無形又無跡,豈不乾淨?等待久後,從容取出受用。」連忙關了廟門,喚齊了徒弟,收拾家伙,准備扛抬。
道士才拿得一貫錢在手,覺得手中蠕蠕而動。提起看時,卻是一條赤練蛇,慌忙撒手。當下徒弟們發叫喊來,只見兩堆錢亂動,都變做了蛇,成團絞塊,滾向神櫥中去了。此時五月十四日,雨霽後,月色倍明。只聽得敲門響,開來看時,正是庫吏。道士便將變蛇之事告訴了。庫吏那裏肯信,取火把向神櫥照看,並不見一條蛇影。庫吏認定道士將錢藏過,各處搜索無獲,心甚不平。遂將此事詣告縣令,縣令大怒,將庫吏責打二十板革出,道士逐出廟門,不許容留。這是後話。有詩為證:
庫吏心貪道士乖,欲圖千貫作私財。
八刀無成才丁有,不是天災是自災。
再說張鸞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時候,起身謝了縣令,作別要行。縣令道:「三位既蒙降臨,屈在公館同宿一宵,來日還要請教。」蛋子和尚道:「貧僧有個茅庵,敢屈尊官同往,隨喜一回。」縣令道:「琳宮何處?」蛋子和尚道:「離此不遠。」縣令送出前堂,蛋子和尚道:「告求淨水一碗。」小廝取水到來。蛋子和尚接得在手,口中念?,含水向下一噴,只見階前一片水響,變化江湖,波濤洶湧,印月如銀。左黜向腰間解下柳瓢撇下,變化一葉小舟。只因這番有分教:
左道成群,敘出生死公案。
冤家相遇,翻成貧富波瀾。
不知三人乘舟往何處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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