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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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市艳饰。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z??A何足挂齿!”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一面烧着火。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娅将银酒烫上酒来。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地饮酒。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酒家怎敢。”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z ⒐陧A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
    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两个并马行程,於路说z ⒐陧A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卑休絮烦。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鲁达道:“恁地时,酒家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
    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
    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卑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禅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团鱼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
    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z琐|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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