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功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功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
    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功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功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十一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功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

十二

问“致广大”二句。
    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
    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十三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十四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十五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十六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十七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十八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功夫。”

十九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二十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功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二一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二二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二三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二四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么教做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二五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二六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
    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二七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二八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
    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二九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三十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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