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挥血
泪长如线,灯暗无花。梦霞得此意外之惊耗,急痛攻心,为之晕绝。良久始稍清醒,危坐如痴,神色沮丧。复取书,复阅之。继取发摩抚之,心更大痛不可止。泪珠历落,襟袖尽满。旋目注诗册,若有所感,变色而起,执卷就灯焚之,须臾已成灰烬。悲愤之情不能自抑,如飞蛾之扑火者然。然而,其心苦矣。
    即焚稿,复就坐,沉思至再,欲作一复书,而急切不知作何语。骤受剧烈之痛苦,神经尽为之瞀乱。知梨娘此时之悲哀激切,当必有较甚于己者,不再有以慰之,不知又将续演出若何惨剧矣。读者诸君,梨娘之为此,出于一时愤激,继知梦霞见之,必不能堪,亦自觉其过甚。当梦霞踌躇不决之时,正梨娘追悔莫及之际。在梦霞则以衅自我开,不怪梨娘之无情,而惟恨己之无情,无端以一书伤其心,致彼愤而出此,实无颜以对知己矣。呜呼,两人之情,深挚若此,缠绵若此,非至死时,岂尚有解决之希望者?今欲一朝决绝,亦徒自增其烦恼耳。梦霞此时急欲作一谢罪之函,以解梨娘之怒,而心乱如麻,苦不能成只字。时已钟鸣一下矣,乃仍以纸纳函,以帕裹发,置之枕旁,忍痛就睡。
    就睡后,辗转不能成梦。约二小时,梦霞忽推枕起,时灯焰渐熄,就案剔之,光明复现。寻检一洁白之素笺,复取一未用之新笔,啮指出血,以笔醮血而书之纸上。其咬处在左手将指之下,伤处甚深,血流不止。而梦霞若不知痛苦者,随出随蘸,随蘸随书。顷刻间满纸淋漓,都作深红一色,书成而血犹未尽。此时稍觉微痛,函封既竣,乃徐徐以水洗去指上血痕,以巾裹其伤处,复和衣就榻卧。晨光已上窗矣。呜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梦霞仍用之于儿女之爱情,毋乃不值欤!虽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爱情之作用也。情之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恋爱之私,上之极于家国存亡之大,作用虽不同,而根于情则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济情之穷,痴男怨女,海枯石烂不变初志者,此情也。伟人志士,投艰蹈险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者,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为儿女之爱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拼其血乎?情挚如梦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视爱情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赎之耳。情自可贵,血岂空流?虽云不值,亦何害其为天下之多情人哉! 次日,梨娘得书,惊骇几绝。血诚一片,目炫神迷,斑斑点点,模模糊糊,此猩红者何物耶?霞郎、霞郎,此又何苦耶!梨娘此时又惊又痛,手且颤,色且变,眼且花,而心中且似有万锥乱刺,若不能一刻耐者。无已,乃含泪读其辞:
    呜呼!卿绝我耶!卿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卿之愤亦终于不平。卿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卿绝。心迹既明,我知卿之终不忍绝我也。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卿又谁可告诉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卿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卿,又何怪卿之欲绝我?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卿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卿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卿固爱我怜我者也,卿不爱我,谁复爱我?卿不怜我,谁复怜我?卿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绝卿而死。我虽死,终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卿,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巳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梨娘阅毕,心大不忍,哭几失声。其惊痛之神情,与梦霞之得彼书时,正复相似。无端情海翻波,还说泪珠有价,其实两人均有误会,逞一时之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两人生于情,死于情,层层情网,愈缚愈紧,使其果能决绝也,亦何待于此日。梦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语言,自寻烦恼,徒自苦耳,甚无谓也。得书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愤之心,复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为一女子故,出此过情之举,甘作谢过之词,并忘剜肤之痛,余罪大矣。今无他法,惟有权作温语以慰之耳。
    锦笺往返,忙煞鹏郎。梦霞再得梨娘书,心乃大慰。意谓幸有此一点血诚,得回梨娘之心,此彼再不能多言挑衅矣。梨娘函尾,尚有一绝句,其起联曰:“血书常在我咽喉,一纸焚吞一纸留”,其下二句,则记者不能复忆,但记其押刘字韵而已。梦霞亦续赋二律以答之曰: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拼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漏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锦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禄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次日,梨娘复以简约梦霞往,梦霞从之。此次为两人第二次会晤。前次相见时,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约?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见以剖明其衷曲,解释其疑团也。以双方误会之故,一则乱斩情丝,一则狂拼热血,演出离奇惨痛之怪剧。情思之缠绵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达其万一。青鸟无知,惯传讹信。黄昏待到,便是佳期。两人相见后,自有一番情话,然亦不过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温存体贴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赘述。惟当时梦霞曾赋六绝句,录之以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头一步惊。
        计此时光夜将半,半墙残月趁人明。
        回廊曲曲傍高垣,旧地重经路转昏。
        行到阶前还细认,逡巡未敢便敲门。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如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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