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九回 窦太主爱情推心腹 董庖人私惠浃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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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时的窦太主,年已五十有余,因为生性淫荡,所私的标致少年,不知凡几。自与董偃有了首尾以后,从前的那班奸夫,一概拒绝,不使重温旧梦。董偃之母董媪,向以卖珠度日,其时董偃年才十二,随母出入窦太主家。窦太主爱他面目姣好,常常以果饵予之。一天,窦太主笑对董媪道:“尔子面如冠玉,必定聪颖,与其随尔仍作这项买卖,将来至多无非是一个富商罢了;不如留在我家读书,异日长大,只要他对我忠心,一官半职,易同拾芥。”董媪听了,乐得向窦太主连连磕上几个响头道:“这是太主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是董氏祖宗积有厚德,方会碰见你这位救苦救难的现世观音!”窦太主听了,笑了一笑,复给董媪黄金十斤,令她自去营生。
转瞬六个年头,董偃已经十八岁了,为人温柔谨重,惟喜修饰。陈侯邸中,无大无小,莫不赞他。当下就有一位官吏,要他去充记室,每月薪水,也有百金。董偃拒绝道:“偃本家寒,蒙此间太主留养至今,寒则衣之,饥则食之,有病给药,闲游赐钱,如此大恩,负了必无好的收成。君侯见爱,只好容图别报。”窦太主知道此事,便谓左右道:“董偃倒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有了机会不就,我却不可负他。”
窦太主说完此话,即日就令董偃暂充执辔之役。又恐怕他嫌憎贱役,不甚高兴,特将他召至,当面吩咐他道:“此职虽贱,在我身边,不无好处,我慢慢的栽培你就是。”董偃听了,慌忙叩头道:“臣蒙太主恩典,每思略伸犬马之报,苦于没有机会。太主现在命臣执辔,臣只望生生世世不离左右,方始心满意足。至于其他富贵,并不在臣的心上。”
窦太主当初留养董偃的意思,原是别有用意。后来渐渐大了,只因自己是位公主,何能自贬身份,去就仆役。加之年龄相差,有三十岁的大小,娶亲早的,已可抱玄孙了。若去与他勾搭,势必为家臣等人所笑,正在想不出法子的时候,一听董偃不肯出去充作记室,已是满心欢喜,嘉他不肯忘本。此刻又听他这几句情甘效死的忠言,复见貌又可人,顿时心猿意马起来,老脸一红,春意陡上眉梢,当下暗暗想出一个妙计,就笑容可掬地答道:“尔既愿在我的身边,那就更妙了。此刻我就要赴常太君之宴,尔替我执辔前往可也。”说完,窦太主自去更衣,董偃也退至自己的私室。谁知窦太主装扮已毕,嫋嫋婷婷地出了大门,坐在车上。等了许久,不见董偃出来驾驷,命人去催,仍旧未出。正想下车,亲到董偃房里,看他在作何事,忽听一班家臣,哄然笑语道:“董郎今日的装束,这才不愧为侯府的执辔郎呢!”
众人话犹未毕,只见董偃急急忙忙地冲开大众,奔至车侧,轻舒猿臂,一把将马疆绳带到手中,跟着一跃而上,早已坐在车辕。复将执辔之手向前一扬,那乘车子,便得得如飞地往前去了。
窦太主一个人坐在车内,看见董偃满身新衣,虽是车夫打扮,可比公子王孙,还要漂亮万分。方知董偃在内打扮,因此迟迟未出,于是越看越喜,越喜越爱。行未数里,已至宫门桥边。此桥因在宫门外面,原是禁地,除了王侯的车辆方准行走,平常人民都从别处绕道。所以桥之左右前后,寂无人迹。窦太主等得车子正在下桥的当口,故作惊惶之状,用手急向董偃的腰际一推,说时迟,那时快,董偃这人,早已从车辕上一个倒栽葱地摔在地上。窦太主见董偃跌在地上,赶忙跳下车去,抱着董偃身子问道:“你可摔伤么?这是怪我不好!我因陡见一只苍狗,吓得推了你一下,不防闯此大祸。”董偃听了急急坐了起来答道:“太主勿惊,此间都是草地,并未跌坏。只要太主勿被苍狗吓坏就好了!”说完,似乎就想跳上车去。谁知身上皮肉,虽未跌破,而腿骨节却已受伤,前脚刚刚提起,陡觉一阵奇痛,后脚哪里还能站住,只听得扑的一声,重又跌到地上去了。窦太主见了,叹息了两声,怪着董偃道:“我原知道你一定跌伤了的,你还说并未跌坏,足见年纪轻的孩子,不知轻重。你现在切勿再动,让我去就在附近唤一乘街车来,将你载回邸中,赶紧医治。”
此时董偃已是痛得只是哼叫,仅把头点上一点,算是答复。
窦太主去了一刻,果然坐着一乘街车回来。当下便由车夫把董偃这人,抱入车内,让他卧好。窦太主只好暂时屈尊,坐在车辕之上,也不再去赴宴,仍向原路回家。其实这天窦太后的赴宴,乃是假的。她因无法亲近董偃,诡作此说。又知道常太君住在城北,此去必经宫门桥,那里四面无人,便好把董偃推跌在地,跌伤之后,势必医治,就在医治的时候,借这题目,亲奉汤药,制造爱情。如此一来,以后不怕董偃不真心诚意地感激她。她这个法子,固然可以达她目的。可是董偃的这场意外跌伤,岂不冤枉呢?幸亏仍由窦太主将他服侍痊愈。痊愈之后,因而得亲芳泽,总算尚不吃亏。话既表明,再说那天窦太主回至邸中,下了街车,不令董偃再睡下房,命人扶到她的寝室,卧在她的床上。一面急召医官,前来医治。一面对董偃说道:“今天之事,原是我害你的。所以要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心里,方才过意得去。”董偃听了垂泪道:“太主乃是无心,如何倒说过意不去?此床陈侯睡过以后,现在只有太主独睡,家奴睡在此地,实在非礼。”窦太主听了,忽然将脸一红,正拟答话,因见医官已至,便不再说。及至医官诊过,说是伤了骨节,至少须两三个月,方能痊可,窦太主听了道:“只要不致残废,日子多些,倒也不妨。”医官用药去后,窦太主衣不解带的,真个亲自服侍。董偃阻止无效,只得听之。
有一天晚上,众人已睡,窦太主替董偃换过药膏,问他道:“我觉得你的伤处,业已好了一大半了,你自己觉得怎样?”
董偃道:“从前痛不可忍,家奴因是太主亲自服侍,熬着不敢喊痛,这两天不甚疼痛。但是太主如此待我,不避尊卑,不嫌龌龊,家奴就是痊愈,恐怕福已折尽,也不会长命的了。”窦太主听了,实是心痛得了不得地答道:“你放心,我是一个寡妇,虽是天子姑母而兼岳母,身边没有一个亲信之人,设有一个缓急,无人可恃;你好了之后,如不忘恩,我命你如何,你就如何,那才算得真正的报答我呢。”
董偃听了,即伏枕叩头道:“太主从小豢养我长大,就是不是如此待我,我也应该肝脑涂地地答报大恩。现在这样一来,实使我报无可报,怎样好法呢?”窦太主道:“你只要存有此心,不必一定实有此事,我还有教训你的说话,等你伤愈之后,毋用再任执辔之役,只在我的身边,做一个心腹侍臣就是了。不过我们邸中人多口杂,见我待你逾分,背后恐有闲言。你第一须待人和气不可露出骄矜之态;第二呢,不妨多给他们金钱,塞塞他们的嘴巴,你要用钱,我将钱库的对牌交给你。最好你能与士大夫交游,我更快活。”董偃听了,点点头道:“太主教训,我都理会得来。
但愿早日痊愈,也不枉太主服载我一常“窦太主听了,微笑答道:”你最聪明,能够合我心理,我便安心矣!“ 过了几天,董偃已经大愈,窦太主自然欢喜无限。又见董偃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依然不减以前的丰采,便去咬了他的耳朵问道:“我的这般相待,你知道我的心思么?”董偃因点点头,低声答道:“臣虽知道,惟恨乌鸦不敢眠凤巢耳!”窦太主听了,红了脸佯嗔道:“你这小鬼头,倒会谦虚。我要问你,你这几个月里头,是不是眠的凤巢呢?”董偃被诘,没话可答,只得撒娇,一头倒在窦太主的怀里。
窦太主这几个月来,也算费尽一番心血,方才如愿以偿。不佞对于此段文章,不便描写,却有一首歪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为讥白发戏红妆。当年陈邸希奇事,才发新枝便受霜。 窦太主自从这天与董偃有私以后,索性不避嫌疑。竟将董偃留在房内,寝食与俱,情同伉俪。好在合邸之中,都是她的家臣。况有金钱塞口,非但背里毫没闲言,并且当面恭维董偃为董君,从此不敢称名。董君又能散财交士,最多的一天,竟用去黄金百斤、钱百万、帛千匹。窦太主知道,还说董君寒素,太不大方。可是董君业已内不自安,常忧得罪。当时有一位名士,却与董君十分莫逆。这位名士,就是安陵爰叔,便替他出了一个绝好主意,叫他入白太主,请太主将自建的那座长门园,献与武帝作为宿宫,武帝果然大悦。太主知道此谋出诸爰叔,乃以黄金百斤,命董君亲自送与爰叔为寿。爰叔得金,未能免俗,谢而又谢。董君笑道:“谢可不必,最好乞公再出一谋,使我得见皇帝,既可出头露面,暗中又能免人中伤,岂不大妙!”
爰叔听了,也微笑道:“这有何难!君可请太主称疾不朝,皇帝必定临侯。太主有所请求,皇帝对于病人之言,即不愿意,也不致驳斥。”董君听了,连连拍案道:“妙计,妙计!公且听我的好音可也!”董君说完,又将爰叔之言,转告太主。太主听了,自然依从。
武帝一听太主有病,急排全副銮驾,来至太主邸中。一见太主病卧在床,花容惨淡,似有心事,便问道:“太主心中不适,如有所欲,朕当代为罗致。”太主伏枕辞谢道:“臣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列,使为公主,赏赐邑人,隆天重地,无以塞责。一日,猝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武帝大笑答道:“这有何难,不过朕的从臣多,恐怕太主破钞耳!”武帝回宫。太主次日,假装病愈,特地带钱千万,造宫与武帝游宴。武帝因此约定次日亲至太主家中,不料当晚与仙娟锦帐春深,弄得昏头搭脑,第二天早已忘记罄净。仙娟与韩嫣二人,又不肯从旁提醒武帝,恐怕太主替皇后进言。其实太主倒是为的奸夫出头的事情,至于她女儿的失宠,倒还不在她心上。武帝一直过了几天,方始忽然想着,急造陈郏太主一见御驾到来,慌忙自执敞帚,膝行导人,登阶就坐。那时武帝已微闻董偃情事,甫经坐定,即笑谓太主道:“朕今日来,甚愿一见主人翁。”太主听了,乃下殿卸去簪珥,徒跣顿首谢道:“臣妾无状,有负陛下,身应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武帝笑令太主戴着簪屐,速去引出董君来见。太主遂至东厢,将董君唤至,俯伏阶下。
武帝见董君绿帻傅鞲,面貌和婉,顾问太主道:“此即所谓董君者乎?”太主谨答道:“此即臣妾家中庖人董偃是也。”武帝命之起立,并赐衣冠器用种种。太主复代叩谢,跪进数觞。
武帝不禁大乐。太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绘,各人欢呼拜谢。
次日,太主导董君入宫与宴,巧值东方朔备戟殿下,及见董君傲岸无礼,乃解戟趋前劾奏道:“董偃负斩罪三,哪可赦宥?”武帝道:“甚么三罪?”东方朔道:“以人臣私侍公主,一罪也,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有伤王制,二罪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六经,留神王事,驰骛唐虞,折节三代,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是为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也,实是淫首,三罪也。”
武帝听了,默然良久,始答道:“朕知道了,往后命他改了就是!”东方朔太息道:“陛下万世之基,不可坏于此事。”自此以后,董君便不得入宫游宴了。但他虽然不得入宫,可是太主和他仍旧形影不离。
有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一班丫鬟犹听得太主房内,尚有歌唱之声。因为房门已闭,不便进去,大家都想偷看房内的把戏。
内中有一个人道:“我们何不把窗纸戳破一个窟窿,便可窃视。”当下又有一个年纪稍长的道:“不可!不可!戳破纸洞,明天太主看见,必要查究。依我主张,可以偷至楼上,伏在天花板上,窃听他们说话,也是一样。”大家听了,吃吃暗笑,都以为然。于是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同至楼上,把各人的耳朵,紧贴在楼板上面。
只听得歌声甫停,床上的金子帐钩,已在震动,叮噹之声,不绝于耳。同时复听得董君腻声说道:“我久受太主厚恩,无可报答;此刻的区区微劳,无足挂齿!”又听得太主噗哧的一笑道:“你已浃骨沦髓的,将身子送与我了,我虽然没有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我但愿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又听得太主说至此句,床上金钩复又鸣动起来。
那班丫鬟,听到这里,个个面红耳赤,大家掩口葫芦的,悄悄下楼归房安睡。
次日大早,太主见董君操营过度,懒卧不起,急召医至。令开十全大补之方。董君一连服了数剂,方才强健如昔。又有一天,正是三伏,董君卧于延清室内,用画石为床。
此石纹如锦绣,质量甚轻,出郅支国,上悬紫琉璃帐,侧立火齐屏风,并列灵麻之烛,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珍宝饰之,丫鬟遥立户外,以罗扇轻轻扇之。
董君笑谓道:“有石有玉,尚须尔等扇扇,方才生凉么?”丫鬟听了,个个抿嘴微笑。因为这等床帐器具,乃于涂国王,进献景帝,景帝转赐与太主的。
堂邑侯陈午在日,太主与他不甚恩爱,故未享受此等艳福,丫鬟自然更加不识这些宝物的妙处了。今既为董君说破,方不再扇。董君以微贱出身,自蒙太主宠幸后,富堪敌国,享拟王侯,也是太主前世欠他的孽债,今世偿还。可惜董君有福无命,年未三十,病瘵而亡。太主亲视棺殓,痛不欲生。虽经武帝派人慰劝,仍未稍减悲慨,即在此年冬天,亦患瘵病逝世。临终的时候,上书武帝,乞与董君合葬。 武帝允之。及太主殁,果与董君葬于霸陵,倒合上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的风流艳语。
嗣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便是自窦太主为始。 皇后陈阿娇,自从失宠以来,原望太主为其进言。等得太主亡后,影只形单,还有何人顾问。一天,忽由宫娥贵枝,领进一个女巫楚服,自言有术能使皇帝回心转意。陈后听了,岂有不喜之理?急赐黄金百斤,令她从速作法。女巫即于晚间设位祭神,并出仙药数丸请陈后服下,说是名叫如意丸。皇后服下之后,皇帝一闻此气,一定视皇后为天仙化人,其余妃子,不问男女,都以粪土视之了。女巫复著男子衣履,峨冠博带,自命具神仙风格,日与皇后同食同宿,相爱俨若夫妇。
事为武帝所闻,亲自奔至皇后宫内,把女巫洗剥审视。谁知女巫乃是男体,形虽不全,即俗称雌雄人的便是。武帝大怒,查问何人引进。宫娥贵枝无法隐瞒,只得直认不讳,自请恩赏全尸。武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尚想全尸么?你且等着!”
说完,即令卫士,把女巫与贵枝二人,活钉棺中,再用火烧。
可怜贵枝睡在棺中,以为既是活葬,全尸二字,总能够办到的了。谁知葬身火窟,变了一道青烟。武帝为人,最无信用,连鬼都要骗骗的,岂不可笑。那时陈后自知罪在不赦,辩无可辩,幸亏总算做了数年夫妇,知道武帝心思,只有太后的言语,尚有一句半句肯听。急趁武帝正在处置女巫和贵枝的当口,飞奔的来至太后宫中,跪在地上,抱了王太后的双膝,哭诉一番,只求救命。王太后倒也心软,就把武帝召至,命他从轻发落。 武帝听了,母命难违,仅把皇后的头衔废去,令居长门宫中悔过自剩陈后得保性命,确是太后的力量呢!正是:福祸无门惟自召,穷通有命任君为。 不知陈后到了长门宫中,有无复位的希望,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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