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黄家儿纳粟捐虚衔 周次女出闺成大礼
话说周栋臣把梁早田遗下生理准折了自己欠项,方才满意。那一日,忽又接得省城一张电报,吓了一跳。原来那张电文,非为别事,因当时红单发出,新调两广制帅的,来了一位姓金的,唤做敦元,这人素性酷烈,专一替朝上筹款,是个见财不贬眼的人。凡敲诈富户,勒索报效的手段,好生了得,今朝上调他由四川到来广东。那周栋臣听得这点消息,便是没事的时候,也不免打个寒噤,况已经裁撤了海关衙门,归并总督管理,料库书里历年的数目,将来尽落到他的手上,怕不免发作起来,因此十分懮惧。急低头想了一想,觉得没法可施,没奈何只得再自飞信周少西那里,叫他认真弄妥数目,好免将来露着了马脚。更一面打点,趁他筹款甚急之时,或寻个门径,在新督金敦元跟前打个手眼,想亦万无不了的。想罢自觉好计,正拟自行发信,忽骆子棠来回道:“方才马夫人使人到来,请大人回府去,有话商量。”
    这等说时,周栋臣正在周园那里,忽听马氏催速回去,不知有什么要事,难道又有了意外不成?急把笔儿放下,忙令轿班掌轿,急回到坚道的大宅子里。直进后堂,见了马氏,面色犹自青黄不定。马氏见了这个情景,摸不着头脑,便先问周栋臣外间有什么事故。周栋臣见问,忙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马氏道:“呸!亏你有偌大年纪,经过许多事情,总没些胆子。今一个钦差大臣将到手里,难道就畏忌他人不成?横竖有王爷及囗子爷上头作主,便是千百个总督,惧他则甚?』凋栋臣听到这话,不觉把十成烦恼抛了九成半去了,随说道:“夫人说得是,怪不得俗语说『一言惊醒梦中人』,这事可不用说了。但方才夫人催周某回来,究有什么商议?”马氏道:“前儿忘却一件事,也没有对大人说。因大人自进京里去,曾把次女许了一门亲事,大人可知得没有?”周栋臣道:“究不知许字那处的人氏?可是门当户对的?”马氏道:“是东官姓黄的。做媒的说原是个将门之于,他的祖父曾在南部连镇总镇府,他的父亲现任清远游府。论起他父亲,虽是武员,却还是个有文墨的,凡他的衙里公事,从没用过老夫子,所有文件都是自己干来。且他的儿子又是一表人物,这头亲事,实在不错。”
    周栋臣听了,也未说话。马氏又道:“只有一件,也不大好的。”周栋臣道:“既是不错,因何又说起不好的话来?”马氏道:“因为他祖父和他父亲虽是武员,究竟是个官宦人家,但他儿子却没有一点子功名,将来女儿过门,实没有分毫名色,看来女儿是大不愿的。”周栋臣道:“他儿子尚在年少,岂料得将来没有功名?但亲家里算个门当户对,也就罢了。”马氏道:“不是这样说。俗语说『人生但讲前三十』,若待他后来发达,然后得个诰命,怕女儿早已老了。”周栋臣道:“亲事已定,也没得可说。”马氏道:“他昨儿差做媒的到来,问个真年庚,大约月内就要迎娶。我今有个计较,不如替女婿捐个官衔,无论费什么钱财,他交还也好,他不交还也好,总求女儿过门时,得个诰封名目,岂不甚好?”周栋臣听到这里,心中本不甚愿,只马氏已经决意,却不便勉强,只得随口答个“是”,便即辞出。
    且说东官黄氏,两代俱任武员,虽然服官年久,究竟家道平常,没有什么积蓄,比较起周庸佑的富厚,实在有天渊之别。又不知周家里向日奢华,只为富贵相交,就凭媒说合这头亲事。偏是黄家太太有些识见,一来因周家大过豪富,心上已是不妥。且闻姓周的几个女儿都是染了烟瘾,吸食洋膏,实不计数的,这样将来过了门,如何供给,也不免懊悔起来。只是定亲在前,儿子又已长大,无论如何,就赌家门的气运便罢,不如打算娶了过门,也完了一件大事。那日便择过了日子,送到周家那里,随后又过了大聘。马氏招聘书看过了,看黄家三代填注的却是甚么将军,什么总兵游击,倒也辉煌。只女婿名字确是没有官衔的,虽然是知之在前,独是看那聘书,触景生情,心更不悦。忽丫环巧菱前来回道:“二小姐要拿聘书看看。”马氏只得交他看去。马氏正在厅上左思右想,忽又见巧菱拿口这封聘书,说道:“二小姐也看过了,但小姐有话说,因姑爷没有功名,不知将来过门,亲家的下人向小姐作什么称呼?”马氏听了,明知女儿意见与自己一般,便决意替女婿捐个官阶。即一面传冯少伍到来,告以此意,便一面与家人及次女儿回省城,打点嫁女之事。所有妆奁,着骆子棠办理。那分头打点办事。
    马氏与一干人等,一程回到宝华坊大屋里。计隔嫁女之期,已是不远,所幸一切衣物都是从前预办,故临事也不至慌忙。是时因周家嫁女一事,各亲眷都到来道贺,马氏自然十分高兴。单是周庸佑因长子年纪已大了,还未娶亲。单嫁去两个女儿,心上固然不乐。马氏哪里管得许多,惟有尽情热闹而已。
    那日冯少伍来回道:“现时捐纳,那有许多名目,不知夫人替二姑爷捐的是实缺,还是虚衔?且要什么花样?”马氏道:“实缺固好,但不必指省,总要头衔上过得去便是。”冯少伍得了主意,便在新海防项下替黄家儿子捐了一个知府,并加上一枝花翎,约费去银子二千余两。领了执照,送到马氏手上。马氏接过了,即使人报知次女,再着骆于棠送到黄家,先告以替姑爷捐纳功名之事。黄家太太道:“小儿年纪尚轻,安知将来没有出身?目下替他捐了功名,亲家夫人太费心了。”骆子棠道:“亲家有所不知,这张执照,我家马夫人实费苦心,原不是为姑爷起见,只为我们二小姐体面起见,却不得不为的。但捐项已费去二千余两,交还与否,任由亲家主意便是。”说了便去。
    那黄家太太听了,好不气恼。暗忖自己门户虽比不上周家的豪富,亦未必便辱没了周家女儿,今捐了一个官衔,反说为他小姐体面起见,如何忍得过。这二千余两银子若不交还于他,反被他们说笑,且将来儿子不免要受媳妇的气。但家道不大丰,况目前正打点娶亲的事,究从哪里筹这一笔银子?想了一想,猛然想起在南关尚有一间镜海楼,可值得几千银子,不若把来变了,交回这笔银子与周家,还争得这一口气。想罢觉得有理,便将此意告知丈夫,赶紧着人寻个买主。果然急卖急用,不拘价钱,竟得三千两银子说妥,卖过别人,次日即把二千余两银子送回周府里。两家无话,只打点嫁娶的事。不觉将近迎娶之期,黄家因周家实在豪富不过的,便竭力办了聘物,凡金银珠宝钻石的头面,统费二万两银子有余,送到周府,这便算聘物,好迎周家小姐过门。是时马氏还不知周庸佑有什么不了的心事,因次日便是次女出阁,急电催周庸佑回省。庸佑无奈,只得乘夜轮由港回省一遭。及到了省城,那一日正是黄家送来聘物之日,送礼的到大厅上,先请亲家大人夫人看验。几个盒子摆在桌子上,都是赤金、珍珠、钻石各等头面。时马氏还在房子里抽大烟,周庸佑正在厅上。周庸佑略把双眼一瞧,不觉笑了一笑,随道:“这等头面,我府里房子的门角上比他还多些。”说了这一句,仍复坐下。来人听了,自然不悦,惟不便多说。
    可巧马氏正待踱出房门,要看看有什么聘物,忽听得周庸佑说这一句话,正不知聘物如何微薄,便不欲观看,已转身回房。周庸佑见了马氏情景,乘机又转回厢房里去,厅上只剩了几个下人。送聘物来的见马氏便不把聘物观看,暗忖聘物至二万余金之多,也不为少,却如此藐视,心上实在不舒服。叵耐亲事上头,实在紧要,他未把聘物点受,怎敢私自回去。只得忍了气,求周府家人代请马氏出来点收。那周府家人亦自觉过意不去,便转向马氏请他出来。奈马氏总置之不理,且说道:“有什么贵重对象!不看也罢,随便安置便是。”说了,便令发赏封,交与黄府家人,好打发回去。只黄府家人哪敢便回,就是周府家人以未经马氏点看聘礼,亦不能遽自收起,因此仍不取决。整整自巳时等候到未时,黄府家人苦求马氏点收,说无数恳求赏脸的话。马氏无奈,便勉强出来厅上,略略一看,即令家人收受了,然后黄府家人回去。
    那黄府家人受了马氏一肚子气,跑回黄府,即向黄家太太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各人听了,都起个不平的心,只是事已至此,也没得可说,惟有嘱咐家人,休再多言而已。
    到了次日,便是迎娶之期,周家妆奁自然早已送妥,其中五光十色,也不必细表。单说黄家是日备了花轿仪仗头锣执事人役,前到周家,就迎了周二小姐过门。向来俗例,自然送房之后,便要拜堂谒祖,次即叩拜翁姑,自是个常礼。偏是周二小姐向来骄傲,从不下礼于人的,所有拜堂谒祖,并不叩跪,为翁姑的自然心上不悦。忽陪嫁的扶新娘前来叩拜翁姑,黄府家人见了,急即备下跪垫,陪嫁的又请黄大人和太太上座受拜。谁想翁姑方才坐下,周二小姐竟用脚儿把跪垫拨开,并不下跪。陪嫁的见不好意思,附耳向新娘劝了两句,仍是不从,只用右手掩面,左手递了一盏茶,向翁姑见礼。这时情景,在男子犹自看得开,若在妇人,如何耐得住?因此黄家太太忿怒不过,便说道:“娶媳所以奉翁姑,今且如此,何论将来!”说罢,又忆起送聘物时受马氏揶揄,不觉眼圈儿也红了。那周小姐竟说道:“我膝儿无力,实不能跪,且又不惯跪的。今日只为作人媳妇,故尚允向翁姑奉茶。若是不然,奉茶且不惯做,今为翁姑的还要厌气我,只得罢了。”一头说,一头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再说道:“这两盅茶喝也好,不喝也罢,难道周京堂的女儿便要受罚不成!”话罢,撇开陪嫁的,昂然拂袖竟回房子去。
    黄家太太就忿然道:“别人做家姑,只受新娘敬礼,今反要受媳妇儿的气,家门不幸,何至如此!”那周小姐在房里听了,复扬声答道:“囗囗说是家门不幸,莫不是周家女儿到来,就辱没黄家门户不成?”黄家太太听得,更自伤感。当时亲朋戚友及一切家人,都看不过,却又不便出声,只有向黄家太太安慰了一会,扶回后堂去了。
    那做新郎的,见父母方做翁姑,便要受气,心实不安,随又向父母说几声不是。黄游府即谓儿子道:“此非吾儿之过,人生经过挫折,方能大器晚成,若能勉力前途,安知他日黄家便不如周氏耶?且吾富虽不及周家,然祖宗清白,尚不失为官宦人家也。”说罢,各人又为之安慰。谁想黄游府一边说,周小姐竟在房里抽洋膏子,烟枪烟斗之声,响彻厅上,任新翁如何说,都作充耳不闻。各人听得,哪不忿恨。正是:
            心上只知夸富贵,眼前安识有翁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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