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回 福王受剑仙冷落 韩氏因劳瘵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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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倚《四和香》词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预戒还相忆求见,何其坚且力,有甚的便宜得。别抱琶琵违内则,虽是他人逼。大限来时,徒叹息,悔昔日中心惑。
却说韩氏,缓步走到艺圃,先令一个使女,去把守门太监唤一个来。不多时唤到面前,韩氏道:“我要偷看师父如何教导他们,你且不必通报。”遂闪进墙门,见天井地下排许多板凳,又钉下竹签,只无碍子卸去裙袄,在那里教郡主和这些子女纵跳。要跳过这些板凳,又随手拔那地上竹签。韩氏掩在隐门的门缝内张着,他们一个一个跳跃如飞。无碍子见有跳不过如法者,又自己跳与观看,口里又说着:“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后容易跳得过。”
韩氏站得脚酸,遂令报知。无碍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袄,出来接见。韩氏道:“师父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无甚费心,要学这些武艺,须自幼学习,方可成功。”韩氏赞道:“师父实在无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师父如此教导。待王爷回庄,自然要来面谢。”无碍子问道:“王爷有信回来了么?”韩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这几天也自来庄了。”又见堂中摆了四张小桌,每桌上俱摊着书,又问道:“他们还要读书么?”无碍子道:“这那叫读书,不过教他们先识几个字儿罢了。”韩氏复令瑶华到身旁,问道:“你好生学着,不要讨师父打骂。”瑶华答应了,又问:“你裹了脚了么?”瑶华道:“用布缠了好几日了。”那八个子女们,也叫过来看了看,都吩咐了话,遂又令使女传知那边说:“我在这边与师父谈谈,晚膳摆过这边来。”使女们传出去了。韩氏又问无碍子道:“前日师父叫备一大些东西,教他们一时那里学得及?”无碍子道:“凡人幼小时,心灵机巧,何事不可学。我每见人家父母,过于姑息,遂令子弟废时失学,实实可惜。故我不留余地,尽情教导,使他们大来成个伟器,岂不是好。”韩氏道:“师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说着,已摆下膳来,就令瑶华同膳。无碍子催令瑶华,赶着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来用工夫。瑶华吃完了膳,即便辞回,同白于玉进房歇去了。
韩氏且与无碍子对酌,无碍子道:“王爷不日回庄,我先与夫人说知,王爷本性好淫,但见妇女必动邪念,我不耐与他见面,可先代我达知。但我之培植瑶华,也为他日后保庄起见,不为无益。他若另眼相看,自当始终其事,设有别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样在那里了,也要叫他晓得。”韩氏愕然道:“前日不见师父做有什么榜样吓?”无碍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这小子存心已久。”韩氏道:“是那个小子?”无碍子道:“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他先妄想于夫人,以后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虽有此心,还不敢妄作,故尔置之,岂知元宵那晚,他忽发高兴,公然撬门越进艺圃来,妄想天鹅肉吃。夫人那晚醉卧在床,幸两边房门紧闭,不然,夫人险作醉鱼矣!他见无从下手,忽把苏远香房门推开,奈远香酣卧不觉,竟被下种而去。我初意,即欲飞剑斩之,因念他是张超然之独子,姑容他留个后裔。然其罪较重,已将他宫刑了,后来可拨与瑶华,做个贴身服役之人。”韩氏道:“怎么不见张超然同苏远香禀及?”无碍子道:“此事须待三四个月后,自然发觉。但王爷不日回庄,我故先为说破,使王爷也知利害。”韩氏虽作点头,而意中甚为靦腆。
无碍子道:“夫人不必挂心,此处歇宿与寝宫有何分别。盖为此辈心存邪念,可以不必尽行告诉王爷,致起疑团。”韩氏听说,方始反忧为喜。膳毕,即回寝宫,暗暗诚服无碍子之作为,且心上自忖,以后不可大意。
又隔了月余,这日忽报福王离庄不过十余里,即刻到了。韩氏自然预先备办了一切伺候,并着人往艺圃知会,令瑶华率领八个子女,到这边一同迎接。不多一会,福王到庄,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禀知出门后一切情事,然后转入寝宫来。韩氏同瑶华在正间滴水下伺候,先有宫嫔、使女在宫门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请安。福王一见瑶华,便对韩氏道:“这妮子长成得恁了。”韩氏禀道:“今年已是五岁,脚也裹了,现在请个师父教导学习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问其所学,瑶华一一登答,口齿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欢喜。又见有八个一般大的子女,问是那里来的,韩氏又细细禀知。又问:“师父在那里请的?”瑶华也就将原委说明。福王意谓凑巧得紧,令瑶华传语,令师父明晨来见。韩氏又将无碍子的许多能处夸述一番,又说:“他轻易不肯见人,是一个有道德的女冠。”正说着,已摆下膳来,韩氏同瑶华陪用了。瑶华先自禀辞,福王令太监们送回,这八个子女也同跟随而去。
新婚不如远归,况这福王平日以女色为第一件要务,一到初更即促就寝,不消说颠鸾倒凤,整夜不休。
次晨起身,已见一群子女拥着瑶华进寝宫来,请安毕,站在一旁,福王遂问韩氏道:“这师父有多大年纪了,生得如何?”韩氏道:“师父年纪已是五十余岁,生得也很齐整,看他面容,只像个二十以外的样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还俗改妆,也做个贵嫔,不强似出家么?”韩氏忙摇手道:“王爷断不可提他,这师父道行深奥,犯他恐有伤损。”福王道:“他断不敢伤我。”韩氏道:“他不慕荣利,又有法术,王爷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么道行法术?你们说得他这般利害。”韩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说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撬门越进艺圃,趁宫女苏远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师父恨其不法,已将他净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没有一人知觉的,可是利害么?”福王道:“张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胆,即净了身,待我出去着他报名入宫服役。”
又问道:“这师父平日教这些子女学这些什么?”韩氏道:“据他说来,先学武艺,次即读书,狠觉有条有理,他说庄子落在旷野之外,必得些武艺才能保守。旧年秋间,因蝗虫灾荒,吓得我日夜不安。得这八个子女,不过七八年间,武艺俱各娴熟了,那才有恃无恐。还说:往后时世不靖,汴梁库藏亦可搬运些来此间堆贮,也可放心。”福王道:“库藏贮在汴梁,自有城池,军兵护卫,此间何能积贮?”韩氏道:“王爷还不晓得师父的武艺哩。他若在,虽有三五千人马来,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这样武艺么?”韩氏道:“王爷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这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运些库藏,收贮在这里。”遂对瑶华道:“你去请你师父来寝宫,我有话与他谈论,并非是无事动扰他。”
瑶华禀道:“师父叫女儿来,代请父亲的安。他性喜清静,不教人见他。”福王道:“你先去回说,既在我庄,岂有不见面的。师父是方外,不来也罢,我如何不去。且这新造的艺圃,我还未认识,你然先过去罢。”瑶华听了,遂入房辞韩氏,和这八个女簇拥而回,便将王爷要过来见的话,与无碍子说了。
无碍子遂令各执事妇女迎接伺候,并代我谢辞。众妇女答应,各为整备。不一回,那边宫女来报:王爷过来了。瑶华领同众妇女接入中堂,叩见了,福王就问:“这边师父为何不见?”众妇女道:“师父叫奴婢们辞谢王爷。”福王道:“他是师父,自然这样说,你们传我的话,说务必请出来一见。”白于玉同黄金钏进去,一回,出来禀道:“师父说他是方外人,不知礼节,王爷既必定要见,休要责备。”福王不在乎礼节,只管请出来。
只见门帘开处,无碍子穿着道服出来,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无碍子就在东边上首坐下,福王把无碍子上下看了一遍,人虽标致,眉间隐隐似有一股杀气,不敢涉邪,遂说了些寒暄暄话,又道及些朝中的事,无碍子只不开口,听了一会,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务,不敢奉陪了。”遂走了进去。福王又去楼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宫,只有瑶华同众妇女送出来。
福王回到上书房,即传令史、副史们谕话。不消三两刻,齐集阶下。福王唤副史张超然道:“你充当副史,好无法度。”张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时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儿子,怎么不严加管束,致有撬门入室行奸之事,这还成个体统么!”超然道:“副史的儿子,名唤其德,日在身旁使唤,并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证据,副史即时绑来,请王爷处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连个儿子都不能管,那里还做得副史来。我且问你,你儿子于正月间,可曾因病睡卧几日么?”超然道:“有半个月没有起床。”福王道:“这么,你就回去,验验你家儿子的下身还有没有,这就是证据了。”超然即时爬起出去了。
福王又唤令史赵成道:“你是个令史官,手下副史都要你约束,怎么全不留心,致有这桩情事,在你也担有几分不是。”赵成也免冠谢罪,福王道:“以后俱要小心在意,再犯并究。”令史同各副史俱各领命。福王遂叫令史写一谕单,差人发与汴梁府中长史知道,教他派拨兵卫将天地两字号金库,同露结两字号银库,一并护送来庄收贮,须要迅速,毋许迟缓。令史答应,出去赶办。
这里张超然已将其子缚送进来,一同跪下请罪。福王道:“你验明了没有?”超然顿首认罪,请将其德即时处死。福王道:“念你平日办事还好,免你儿子一死,可好报名入册,送入宫内服役,如果小心谨慎,照常看待。倘别有违犯,必不宽宥!”其德顿首泣谢。福王即令超然起来,办理报名入册之事。其德发与看守宫门太监教导,并将苏远香发交张超然收领讫。令史们已将谕帖办齐,请福王签发,即时遣人赍往。又将在庄出入租谷、银钱帐目呈送查阅。福王稽查了一会,方退回寝宫。瑶华待已进寝宫请晚安了,仍留一同晚膳毕,才回艺圃。
福王仍要在韩氏处歇宿,韩氏辞以身上不方便,福王只得出往上房住了,传唤这些宫女入侍取乐。每日间清理庄上一切事情,却也忙忙的不得空。
间隔了二十余日,汴梁已将四库金银运到,福王又令正副史于寝宫后进改设库房,西边作为金库,东边作为银库,置备棚栏、橱柜齐全,逐一兑取明白,准准又忙上好几天。
福王在庄,不知不觉住了五十余日,正欲回汴梁府中,忽然汴梁长史报到:万历皇帝晏驾,凡亲王以下都要进京城服限,立刻起身。福王进入寝宫,将此事告知韩氏,当将仓库一切锁钥交与查收,一面促令妇女收拾行装。福王复出上书房,传令史进来吩咐,查明如何盖搭丧棚,及一切仪注开送,以便庄上妇女成服。
韩氏忽差侍女请福王进宫,福王转入,问是何事?韩氏道:“我两日好,三日歹,身子甚觉支撑不住,想成服后,必须每日举哀拜跪,恐劳碌不起,可好叫瑶华代我行礼么?”福王道:“也使得。倘有不晓得的事,可与师父斟酌。”
不一会,车马报齐,即便启行而去。这里令史们又忙个不了,三日后丧事已备办齐备,每日只是瑶华到这边来行礼,合庄人都穿素服,过了四十九日才释。忽又接到汴梁长史来报:立的新君是泰昌皇帝,在位一月又宾天了。重新又办起丧棚、丧服来,足足忙了三个月。
又一日,汴梁长史又有报来,说:山东贼匪作乱,新皇帝是王爷的侄子,王爷面奉旨意,充作监军,出征去了。有王爷的谕帖,谕知我们在庄内外男妇人等,小心看守庄子。又有一封信与师父的,都传进来了。韩氏一病仍未起床,遂去请了无碍子来坐了,将外边传来的话告知,又将书子递与拆阅。无碍子道:“王爷为搬运库藏在此,托我照管,这不消说是我身上的事。”韩氏道:“师父住在那边,这一边的事,如何照应得过来?不如移到这边宿罢。”无碍子道:“那在乎此,你们庄上的事,我那一件不知,无关紧要者,我落得不管,有大事也不肯看冷眼,夫人放心。”韩氏千恩万谢,无碍子就起身回去了。
看官,大凡做小说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从福王出征,韩氏卧病,这边甚属清静,只有瑶华那边,尽心学业。光阴迅速,倏忽已过了三四个年头。瑶华人本聪明,又加无碍子实心教导,连那八个子女,虽不及瑶华,在子女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瑶华自运气、纵跳、拳棒、弓箭、弹子、标枪、流星,以及松刀戈矛锏剑短兵之类,色色精明。这四个女婢中惟素兰、梅影与瑶华武艺相仿,那梨云本来粗夯,郁李年纪更小两岁,所以不及。男童中武艺蕉叶为第一,桃红则在愚蠢一边,荷香是个文武全材,因年纪过小,故也不能赶上,柳枝虽诸般去得,只是不能精熟。就福王出征这一年起,双日练习武事,单日尽心读书,夜间讲解书义。这三四个年头,无一日间断,你想如何不通。
这年瑶华已交十岁,同这四个女婢,个个裹得一双好脚尖,小如竹叶,走跟如飞,盖从纵跳上做下的功夫,全无如今这些女娘的毛病,脚虽小,走不上十步便要人扶。遥华做人,就像无碍子的行径,高似我的,断不肯下气;低似我的,到概不计较。和颜悦色之时,自然居多,而刚气猛烈之时,却也不测,下人们都不敢轻慢一些,他所敬者,只有无碍子一人,余俱不在心上。其识见甚高。
一日,沈翠眉与潘桂儿,因为收藏的海菜霉变,彼此埋怨,不小心潘桂儿出口便骂,沈翠眉不依,要掌他的嘴,两人扰嚷不清。瑶华听见,唤令两人前来,问此项海菜应何人管收?沈翠眉道:“原为婢子管收,到那应用之时,才检出交他们洗净了,才发厨房下锅。年头上曾经检出,交与潘桂儿,他将应用的用了,不应用的就藏在他那边,并不来交还,是我检点少了一件,才去问他,他说已交来了,我并未经手。方才在他屋里检寻出来,已是霉变了,反说经管之人不曾吹晾,所以坏了,还要骂人。因此与他讲理。”又问潘桂儿,你怎么说?潘桂儿道:“婢子记得,已经交还他了,隔了几时,又来问婢子要,这东西忽然走到婢子房内,寻检出来。焉知不是东西坏了,他恐怕郡主责罚,假在婢子房中查出,以卸责罚。他为人最刁,所以骂他,他反要来打婢子,所以吵闹起来。”瑶华对沈翠眉道:“把你收好的别样海菜拿出几件来,把方才在他屋子里检出的,也拿来,两下一比,若是你收藏的与方才在他房里检出来的霉得一样,是你的不是,若两样了,就是他的不是,极容易辨的。”
一会儿,翠眉拿到面前,瑶华令白于玉一包一包的打开,虽有些霉,却都在浮面,中间尽是好的。把那检出来的一包打开,通身霉到底,而且连包纸都潮湿了。瑶华向桂儿道:“你自家去看,你冤屈骂了人,还要吵嚷。”桂儿看了,无言可答。瑶华问道:“你可心服么?”桂儿只得认了个错。瑶华令白于玉把桂儿打了三掌,吩咐道:“再敢倔强,拿来打鞭子。”于是众人都服其高见,暂且搁起。
再说韩氏这边,从福王去后,准准的医治了一年才得起床,而面容消瘦,痰嗽不对,又调养半年,始复本元,精神则大不如前矣。继而淹缠不清,渐成了痨瘵,竟不能起床了。瑶华同这八个子女,殷勤奉侍。无碍子又令令史们,各处延清高明医士诊治,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到第三年交春,日重一日,无碍子情知不起,悄令瑶华写信,禀知福王。
其时山东贼寇已靖,接到瑶华之信,即复一谕道:“一俟处处指后,即便回庄。”韩氏听说,也觉快意。不料复旨后,又接到边报,为四川重庆府奢崇明作乱,天启皇帝旨意,令将山东得胜之兵,移师征剿。福王不敢不遵,仍旧监军,星夜而去,连写信都不及,只差个兵部差官,到汴梁知会。就令汴梁长史,再知会庄上。
无碍子知道,嘱令瑶华瞒着韩氏,不令知此消息。不料未曾嘱咐,梨云尽行告知,韩氏一闻此信,懊恨一声,竟气绝了。瑶华同八个子女哀恸异常。无碍子代其料理丧务,一面飞报福王,交禀明掌理家务。又饬令史请地师择地建坟。庄上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瑶华身服重麻,权代子职。凡地方文武各官来叩吊者,俱都一一回礼。
送殡这日,一般丧仗,匍匐哭送,极尽孝道。这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僧,都来吊唁。丧事完毕,无碍子说了个议论出来,不知所议何事?请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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