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游赐第淫心毕露 缴资财库藏充盈
调寄〔调笑令〕词曰:
    个侬,个侬,忒煞风流兴浓。整日夜将情纵,家财没为公共。共公,共公,今朝入我囊中。
    却说瑶华听说有旨代上大阅,所以京营中都来请安,因问旨意下了没有,长史道:“还不曾下来。”瑶华道:“且待旨意下了,再上门来请安也未迟,何必这等着忙?”郁李在旁道:“这些营弁得知利害,所以不敢怠慢。”瑶华吩咐长史道:“都替我说有劳。”长史答应,又禀道:“公主要看交割档册,但档册有两大箱,查阅需时,现有点册簿一本,先呈查看。如要那一项档册,遵示缴进。”瑶华道:“使得。”令张其备将点册簿收下。长史出去了。
    瑶华仍回到大楼下,在一张书案边坐下,将那点册簿随手翻阅,第一项就是房屋门,共七处总计二千五百八十间,瑶华对梅影道:“不得了,竟是分了一分大大的家私,与我住房不算,还要取房租钱哩。”梅影道:“公主将来事业大了,也得这些进益。”瑶华又翻到后边,见有一条木器门,总共三万八千五百四十一件,笑对梅影道:“你看这些木器,连嫁你们的装奁都有了。”引得众丫头们都笑起来。
    正笑着,张其德来禀道:“这些老女人还在前厅伺候,公主怎么个处置他?长史们来请示。”瑶华道:“我倒忘了。”就对素兰道:“你们看有穿不着裙袄,每人赏他们一件,叫他们穿了进来,我有话问他。”素兰即去找寻。
    梅影在旁道:“这些老妇人不过客氏手下看门的仆妇,公主与他并不认识,有什么话问他?”瑶华道:“他们方才在门外混闹了一顿子,也不知是为什么,故要问他一个明白。”
    正说着,已见素兰捡了些旧衣服出来,遂交与周青黛,转递与张其德,发出去了。又见周青黛来禀道:“令史们来禀:两位亲王送的八个宫女,要进来叩见公主,并请示下拨在那处承值?”瑶华道:“且传他们进来,见了再说。”周青黛出去,引了进来,齐齐的向瑶华叩了头分班站立。瑶华先看左边的四个,只有一个面貌还清秀,其余三个都是粗用的人。右边的四个,更不如左边的,约来年纪都有二十以外,粗腰短项,似不像个处女,遂问道:“那四个是赵王府的?”左边的道:“婢子们是。”回头问那右边的道:“这么你们是宋王府中的了。”众皆答应,又道:“你们在府中,平日当甚职役?”左边的禀道:“婢子们自幼拨在郡王宫中伺候,后大了,也有分在局内当差的。王爷知道公主没有多带人来,所以拨来伺候。”那右边的道:“婢子们都是在宫中伺候王妃的。”瑶华道:“好的狠,多承你们王爷费心,拨你们来替我帮忙,且暂出去歇息,等我想了职司,分派你们承当。”八个宫女答应,瑶华令周青黛,引他们到二层厅上耳房内暂居,令荷香将八个名字开来。青黛应着引出去了。
    瑶华对梅影、素兰道:“八个之中,只有一个稍觉可以,这七个只可膳房、洗膳局内使用。”梅影道:“这两位王爷狠不讲究,这样的人物都派伺候王妃、郡王。”梨云赶着道:“这王爷们不但不讲究,还不吃好食呢。”素兰问道:“你那里晓得?”梨云道:“你不见这八个,一个个奶高臀大,声粗眉散,那还像个女儿家。”瑶华道:“你这丫头的嘴也太快了,这样话都大声的讲,且也不是你女儿家说的。”梨云自知失言,红着脸退过一边去了。
    瑶华令传随行副史查问,现在膳房内何人承值,可将这八个宫女应派在何处,着同荷香斟酌妥当,都开在单了送阅。张其德听了,即传出去,随后又领进那五个老妇女来叩见,站在一旁。瑶华细看,也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似前番的模样了。内中有最老的一个,两个中年的,又两个约来还不过二十来岁,瑶华问那老的道:“你们这五个人,是一家呢,还是几家?”那老的道:“是三家。老婢和这年轻穿粉红袄的是婆媳,姓张。这两个中年的是妯娌,他家姓罗。那个最年轻的,穿着绿绸坎肩的,是黄贵的妻子。老婢们夫男都正法了,从前都是老祖太太千岁府中的老仆。”瑶华道:“那个叫做什么老祖太太千岁?”老妇道:“就是这里的旧房主。”梅影道:“你就说是客氏罢了。”瑶华道:“他不过先皇的一个乳母,那有这样大的称呼,这也可笑。他是问什么罪?”老的垂泪道:“是凌迟碎剐的。”瑶华道:“怪不道受此刑戮。你们在惯这样人家,我本不欲留你,但看你们孤苦伶仃,却也不忍。罢了,你这老妇同这两妯娌,仍在大门上照应。这妯娌两个要嫁人可向长史说知,看他可有管事人相配,不许另嫁府外的闲人。你两个小媳妇且暂在里间,伏侍我几天,俟我启行后,再与你们设处。”那五个妇人都趴下叩头道谢。遂令张其德传谕长史知之,当将那三个人先引出去了。
    瑶华见天色尚早,欲往后边巡看周围的房屋,梅影道:“须要传长史引路,不然无人认识。”瑶华道:“长史不便。”那两个妇人道:“婢子们自幼在府中长大,都可以引路。”瑶华道:“狠好,你们不必都去,恐外间有事来,只梅影随我去罢。”众婢答应,梅影欲去更衣,瑶华道:“呆子,只算在自己家里,更什么衣。”那黄贵媳妇回道:“婢子先去把长巷门拴上,并看看可有杂作人在内,然后再请公主进去。”瑶华道:“使得。”
    去不多时,只见黄家媳妇走来道:“都查了,没有闲人在内。婢子想宅中各处查阅,恐公主走不动,特取了一辆车来,这个车也是旧主人在时所制,款式甚好。”瑶华道:“你且推进来我看。”这媳妇忙去推到厅中,大家一看,果然制造玲珑,推动之时,叮叮珰珰,宛如奏乐。又见其中多少小横档,都是活动的,其搁手也是可上可下,没一人懂得。张家媳妇从旁道:“请公主上车,且到路上待婢子禀知。”瑶华坐上去,宽绰有余,遂叫梅影也坐上,还不甚挨挤。黄家媳妇一人推御,张家媳妇也坐上车沿,叮叮珰珰的从旁门推出,往北首而去。
    瑶华问话,张家的不甚仔细,盖被这些事件声响,所以听不明白。只见张家的下车来,在车后把关捩子一扭,这些事件都不响动了。梅影道:“这车的工夫实在精巧。”瑶华遂道:“在家中乘坐的车,何用这样精巧?”张家的道:“婢子要禀明白,不知公主可许么?”瑶华道:“路上无人听见,你只管说。”张家的道:“这个车原是男人御女的如意车,后来旧主自御,改名叫好春消息车。”梅影道:“你说的我们都不懂。”张家的道:“说原不懂,要做出势来,就懂了。”瑶华道:“如何做法?”张家的道:“要请公主下车,待婢子坐上,做出便见。”他两个一齐走出,这张家的坐上,黄家的推动,把关键一抻,只见那些小横档,自自然然拦的拦,勾的勾,把那张家身子推倒,手也勾住了,脚又架起,不能动惮。张家的道:“这么一个架子,可是任凭男人戏弄,没有遮拦掩护的工夫了,所以叫做如意车。”瑶华看了道:“好心思为什么不放在正经应用的家伙上去。”梅影道:“你再做那好春消息的架子看。”张家的遂叫黄家的将关键扭转,然后坐将起来,复令将别的关键又扭将转来,那两块搁手板便落下去了,张家的坐在板上,后臀落空,指着车垫之下道:“这里睡一男子,男女两窍正好凑着,再将车子推到那鹅卵石的花砌上,往来其间,不费气力,自然动摇,岂非至乐?”说罢仍将关键扭好,走下车来。
    他两上仍然坐下,已到一个处所,崇楼邃阁,忽然上楼,忽然平地,高下其间,也有大间,也有小室,那车都可以随着弯转,全无一点隔碍。自东穿出西首,也不知有多少房屋,也不知如何起造,若不认识的,必定要迷路。
    瑶华道:“这是什么处所?”张家的道:“这叫做西洋台,都照外国的款式造的。”推出屋来,就是花园,从假山洞内曲折着走。张家的指道:“这是石室,内中有石床、石几,夏月天取乐的所在。”瑶华等从里望去,真个制造得雅致非常。穿出石室,又是座花楼,再由花楼,又上假山,山尖之上,又一座小楼。张家的指着道:“这是畅春坞,请公主下车来,上楼去一看。”瑶华同梅影先行,两个随后,走上楼来。中间的一间,比两头的两间又低二尺多,中间有个木榻,几案条椅齐全,走到榻上一看,是个空的,望下又有一小间,平屋有斜梯可以直到榻上。梅影道:“这又不懂了。”黄家的道:“也是取乐的地方,底下这间是藏人的。”瑶华见榻后板壁上,嵌有一面大铜镜,径里不过三尺来高,横里足有八九尺长,问道:“要这何用?”黄家的笑道:“无非助兴的意思。”梅影道:“难道还要把自家的丑态照出来么?”瑶华笑道:“这淫妇从早到晚,大约总不离这件事。”
    两个又上了车,从西又转到东北角来,又是一座大楼,雕梁画栋,辉耀异常。张家的在车后向瑶华道:“这里是堆贮金银衣饰的库楼,这些东西都还在上。”又稍转南,从一个圆圈门进去,见是一个大空院,四围都是游廊,遍栽梅树,中间一个大亭子,也有一层楼,四围栏杆都走得转,大长格子到得亭子边,遂下车上亭,一切铺设几案都在。黄家的道:“这是旧主人的梳妆亭,夏月天最凉爽,楼上可以赏月。”瑶华道:“自然还可以藏人。”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张家的指道:“那对面游廊后,却还有一所,也是取乐之地,也可通到西洋台,又可直到二层厅上。”梅影道:“还有房屋没有?”黄家的道:“那西首还有五大进,不过平常房屋,是侯爷住家的。”瑶华道:“那个什么侯爷?”梅影道:“我记得客氏的本夫,原姓侯,他的儿子叫侯国兴,想起来也曾封过侯爵,所以称侯爷。”瑶华道:“若然该称侯侯爷。”大家又笑了一回,天色将晚,遂从原路而回,已是排晚膳的时候。
    素兰接着道:“游得好乐吓!”梅影道:“乐的人已乐死了,我们只看得气,有什么乐?”瑶华便把这些所见之处说与这些婢女听了,没一个不狠骂两声。一宵无事。
    次日一早,长史已传进钦天监选的日期条子来,瑶华等已自起身梳洗,见那纸条上开着二月二十三日辰时大吉。瑶华道:“又要收拾起程了,明日恐怕要大阅,今日先要把这里府内的事,分开办理才来得及。”梅影道:“今日可缓,大阅后还有两日闲空,正好料理。”瑶华道:“今日先要派拨定了,然后教他们好分手办理。”梅影道:“极是。”
    瑶华梳洗毕,刚要和梅影们商议派拨,只见张其德来禀道:“长史禀请公主到前厅,面禀要事。”瑶华只得搁下,带同婢女们走出厅来,只见长史率着两个令史,一同请安毕,长史道:“钦天监已定有出师日期,多不过三四天工夫,府中之事甚多,先请公主派拨,多人分理,才来得及。”瑶华道:“我已想着,正要动手分派,你们来请,故尔停止。你们有何话说?”长史道:“今日令史们收得各庄田租子,同各处房屋租息,共有五年零八个月计算,总其收得二万九千八百余两,此项银两还是收贮,抑或随带?特请示下。”瑶华道:“府中本有库藏否?”长史道:“客氏原有未动金银两大库,零用金银两库,都收在档册上。”瑶华即令取那档册来,长史随叫令史去取。只见外边又传进兵部抄录旨意送来,接递到瑶华面前,看是:
    奉圣旨:本月二十日大阅京营武备,着十四长公主代朕查阅,并即挑选出师兵三千,照依额设府卫都司各弁统领,随同进剿。钦此。
    又兵部循例,制造出师将军盔甲十三副,挑选骠壮马十三匹,鞍辔十三副送来。瑶华即令收下,打发赏封去了,已见令史持到库藏档册,瑶华看那册,开发银门广积丰盈四字号,广字金库,共兑现黄金二十四万两。积字银库,兑现白银五十一万两,俱未开动。丰字金库,系贮零星条块叶子不等成色,共兑现一千五百四十六两有零。盈字银库,系贮各路不等样式定件成色银,共兑现五千八百七十九两有零。
    瑶华遂道:“这银数不少。”又查见册上物件,亦甚繁多,遂道:“皇上止赏我房屋,不及东西,况抄没客氏家产,原应入官,不便存留。你们可代我写个奏章,将银两物件抄还,连这租息,一概并缴。”长史答应了,又禀道:“公主现在动用,无从支取,作何打算!”瑶华道:“我另有携带银两,你若用度不来,先来支取便了。你先赶办这个奏章要紧。”长史们退出去了。
    瑶华仍旧到楼下,一同商量道:“我的意思,这右边空房,先教两个令史搬在屋里看守,就不必带他们去。这三进修好的内屋,只令这八个宫女住在这里看守。外间群房,仍交与那护卫们居住。这些人原是平常日子使唤的,军前原用不着他们。”梅影道:“只好这样安顿,但日常用度,也要打算存留。”瑶华道:“这容易,我提出一万两银子:交与令史,或买庄子,或存放大典铺,生出息来,每人每日额定口粮,教他们就散给够了。”素兰在旁笑道:“这都容易,只有一件最难。”瑶华道:“那一件?”素兰道:“这八个女人,关在这几进屋内,也不知我们几时班师,只怕一个不安静起来,甚觉不便。”瑶华道:“也虑得是,只把他们仍寄在那两家去,俟我回来,再唤来亦未为不可。”梅影道:“也处的是。”瑶华道:“长史要带去的,我们随行副史也要去的,日常应用之事,令这两个办事。现在行装一切随路自有,也不必狠再备办,余下也没甚要紧事了。”素兰道:“就目前光景,原没有什么事办,若皇上将这些东西仍旧赏给我们,那事就多了。”瑶华道:“到那时再商量。”
    回过头来,见十三副盔甲,排在叠衣桌上,瑶华令周青黛一件一件的打开,看这几个人可合式。周青黛都打开了。瑶华看只有一件制得最细,对素兰道:“这副甲想必是我的了。”素兰道:“自然,有金片镶在上头,别人也不敢穿。”瑶华道:“明日跟我去的人,都要戴盔穿甲,先捡四副与小厮们,叫他去请教人,怎样穿法,习学成了,好来教我们穿束。”周青黛拿出交付了。一会儿,长史来禀:“京营五军都督,二十四卫都来禀请,明日五鼓下御教场。”瑶华道:“晓得了。”又呈兵部军政司送来大阅仪注,瑶华接着看,那仪注内开:主上大阅,升阅武楼第一层。随驾文武俱在第三层伺候,俟奉旨钦点何员代发号令,即升第二层施行,今公主奉命代阅,应升第二层阅武楼,随从人员在第三层伺候。当时签点兵部堂官一员,传宣号令,着其另点总兵一员,代执号旗布阵毕,各演技艺。演毕,即选领兵府卫都司各员弁,再委挑选马步军兵三千名,先撤去存营兵丁,其出师军兵另结队伍伺候,祭大纛神祭毕,随营司员同领队武弁等,齐集禀恭,听候号令毕,入朝覆旨,回府。
    瑶华道:“阿哟哟,好劳叨的仪注。”随先点出兵部堂官一名钱人龙,着令随至御教场伺候登答。长史传出去了。
    天已傍晚,催促排膳,一面将跟下教场人员派定,亲随婢女四名,小厮四名,值膳张其德、周青黛二名,长史一名,随行副史一名。将单发出然后用膳。吩咐明日三更起身,四更梳洗、排膳,五更下教场。于是各各膳毕,赶着就寝,自有梨云、郁李守更。
    一交三更四点,即传唤伺候人等,赶办茶汤饭食,一面唤起梅影、素兰,一起人来请瑶华起身,先自手脚忙乱的赶着梳洗,再来伺候梳妆。
    瑶华对梅影、素兰道:“一个女儿家,不学什么文才武艺,到这时候,在床上正好翻身再睡第二觉哩。我们偏偏生长王家,又习了这些技艺,身是女身,干的都是丈夫家的事,岂不好笑?”梅影道:“公主荣膺王命,统领兵权,身历其境,似乎不觉,若寻常丈夫家,梦也做不到一个。所以不遂者无非是个女身,但也有女身为帝王者,只要干得出功业来,千载留名,又何分于男女?”瑶华道:“事虽如此,但我的本怀只求清静无为,得一至道,免受轮回之苦,于愿足矣。这样虚浮荣耀,不过如电光石火,在人眼中一亮而过,徒增威福之罪,有何益哉?”素兰道:“公主立定这个主意,更是深进一层,惟愿守一不二,自然有志竟成。”
    梳洗毕,即请用膳,大家膳毕,早有小厮们来禀:装束停当,禀命进来说知束缚甲胄条勒的顷。瑶华即命进来,早听得一片声响,到得跟前,只见蕉叶等一个个顶盔贯甲,面容修整,威武异常,对梅影道:“看他们四个,觉得又高了多少。”瑶华先令张其德穿甲,令周青黛看明了,进来禀知伺候。瑶华遂入房更衣。
    不一回,周青黛进来,先与这四婢穿好,然后四婢又来与瑶华束缚,诸色停当,外边已来禀请。其时天色已微明了,都出到前厅上马,一声钲铎,鼓乐齐鸣,远远的听见放了三个大炮。出得大门,前导已过去一里多路了,前有曲盖,后有障扇,结末撑着一面绣龙正黄大纛坐旗,随后官员也不知多少,云腾雾驾的已到教场,又放了三个营门炮,进得营门,早见两旁排齐队伍,合计京营五军都督府共有十万额兵,明盔亮甲,见曲盖伞将到,俱齐齐跪倒,口称迎接经略爷。一声起去,应响若雷。遂上了第二层阅武楼,先谢了恩,然后公座。忽见将台上红旗一招,突然听见阵内一片铁甲声响,不知究竟何事?且看下回,必然有异样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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