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会新亲当场出丑 因赏月即席议题
五言古风一章曰:
    吾闻耻莫耻于羊公之舞鹤,羞莫羞于郭生之滥竽。鹤尚止呆立,竽即为驱除。周子尚公主,其名久自俞,何可不谦抑,昂昂称丈夫。庞女推高手,众不轻揶揄。乃敢与之较,诚哉是至愚。当场而出丑,宁不抱惭乎。
    却说瑶华正要起行,周青黛忽送一封书来,当时拆阅,乃是无碍子知会,周皇亲要在王庄左近盖造驸马府,呈有图样,可即回庄定夺。瑶华将书收存,即赶着上路。
    不数日间,已到庄上,见了无碍子,将汴梁一切情事说知。无碍子笑道:“王爷又何苦,做这桩不情的事。”瑶华道:“师父所言弟子不懂。”无碍子道:“将来自然晓得”遂将驸马府的图样取出,令瑶华看定。瑶华道:“这他家的事,由他作主便了。”无碍子道:“虽然如此,也得略为斟酌,使他安心。”瑶华听说,随举笔将后门通到寝宫后西厢房内,只改了这处,叫令史送还。无碍子又问:“这浪子可来王府成服应酬么?”瑶华道:“都在这里,直到王府喜事完结后,才入京去了。”无碍子道:“你在庄上和他不甚亲密,想在府中必然比庄上又密切了些?”瑶华道:“府中匆忙,那里还有工夫和他亲密。”无碍子道:“我闻得他也能文能武,究竟不知他底里若何?待他回来,我也要领教他一二。”瑶华道:“想在这一二十日内也就回庄的。”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禀道:“前回来比武的道姑来了。”无碍子道:“可引他进来。”不一回,张其德引了阿真进来,向无碍子、瑶华处各行一礼,又与素兰、梅影等相见了。瑶华问他为何这多时不来?”阿真道:“婢子时时要来庄请安,因父亲身子病了多时,故不能如愿。近日又揽了西客的镖银五十万,要保他到长安交代,今日特来告辞。”无碍子道:“你父女在家安逸些罢了,何苦又干这个营生?”阿真道:“这也为贫所使。”瑶华道:“这一去能赚多少?”阿真道:“也不多,只有一千五百两银子。”瑶华道:“路上要担多少干系,也只得这两个钱。”无碍子道:“你享着富贵,不知贫家的清苦,上千银子也算是小康了。若不是他父女武艺高强,那得有这项银钱到手。”瑶华又问道:“几时可以回来?”阿真道:“少则半年,多则八九个月。无碍子道:“即有这些时耽搁,你须多住几天去。”阿真尚未回答,瑶华接着道:“极少也要住二十天去。”阿真道:“多谢师父和公主的恩德,恐怕数日之内就要起身,不能奉命。”无碍子道:“休如此说,如今天气正热,索性过了夏至起身,人夫们也好走动。我做主,你可叫带来的老妪回去,与你父亲说知,相隔也不到一月,也不教过迟。”阿真笑而不应,瑶华忙唤周青黛来,传知出去,先把真姑带来的老妪雇车送回汴梁,说他小主儿在此盘桓,要过了夏至才回家哩。阿真要阻,被瑶华喝令周青黛速传出去。阿真见不能挽回,只得也向周青黛道:“烦姐儿且先叫他进来,我还有话嘱咐他,才叫他回去。”瑶华道:“不许你私自嘱他诡话。”阿真道:“既承师父和公主美意,要婢子多住几天,那有不中抬举之理。我要说的是别项的事。”无碍子道:“这才是我们合意的人。”
    一会儿老妪进来,阿真唤在旁边,吩咐了一番,真个先令回汴。瑶华好不欢喜,当晚不教阿真的行李搬到旱船,就安顿在寝宫住歇。又打听荷花开了没有。无碍子在旁道:“前日已听见殷彩霞进来说,荷花将要开了,今年公主有服,不知可好去赏玩?若可以去得,好把驾船娘预先知会他们修饰修饰。”瑶华道:“论礼原该服三年之丧。”无碍子道:“三年之丧,要分在家、出嫁,况你公公尚在,执定三年之丧,虽尽了在家赘婿之礼,然周家必有言说。且王爷并不在这个上讲究,徐妃娘娘也无所出,就降服也说得去。依我主见,若回汴梁,遵制成三年之丧,若在庄上,竟可不必,以全两家之礼节。”瑶华称是。无碍子道:“既然说是,便可同真姑往荷花池上赏玩一天,以尽主人之意。”瑶华应允,随嘱张其德传话出去,若荷花开了,即照前备办,往池上赏花。其德传出去了。然后晚膳,安寝。不题。
    再说周君佐自成亲以后,耽于酒色,不到两月,把身子弄得虚怯异常,自家也知道这个缘故,所以在都中着实保养,调治得身子精精壮壮,以讨瑶华的欢心,所以直到五月底才想回庄。其时驸马府已造成功,而周皇亲又有信,促其回庄迁移。瑶华意中甚觉不愿,无碍子道:“这却使不得,自应定个日子与他,还要应个景儿,愿与不愿,仍在于你,不可太执性了。”瑶华不敢违拗,只得请无碍子定了六月初四日进府。
    到了那日,周君佐先到庄上敦请,瑶华只得随同进了府第,两家礼数完全,自无庸细述。当晚就在府中歇宿,周君佐身已壮旺,不免又须加意奉承,瑶华正欲一试吞吐之法,故亦乐与周旋。然又不能久持,数日后依然罢软了,瑶华仍自回庄。无碍子即令梅影回府替代,而周君佐竟不能辨真假,其愚亦甚可笑。且按过一边。
    单表阿真已盘桓二十余天,这年是六月初二夏至,适值初四有迁居驸马府之事,只得耐着待迁移之后道了喜再行告回。那知又择初六日大开筵宴,遍请王庄上男妇上下人等,阿真亦在请数之列,又不便启口。到了那日,只得随同大众过去。其时梅影已怀孕了,因身子不爽,独留大楼下静养。瑶华得知,深为欣喜。这日周君佐与瑶华乃是主人,瑶华预先嘱咐周君佐道:“内堂只备两席,一席专请无碍子和阿真,一席你同姐妹陪着大姥姥,戏班只令在前厅演唱,内堂只饮清酒到也别致。”君佐惟命是从,不敢违拗。等到那坐席之时,瑶华与君佐两个滴酒按席,又逐位把盏。无碍子坐了首席第一位,其次就是阿真。瑶华陪着第二席,周君佐之嫂是第一座,其周文鸾姐妹与君佐横头坐陪。食过数套,酒遍数巡,遂各告止。
    撤席后,无碍子道:“闻得粉侯好武艺,久已要请教,今幸真姑恰好在此,粉侯可高兴么?”君佐已久知阿真有武艺,恐瑶华不肯教他亲近,故不好启齿,且日常每要显显手段,总有些胆怯无碍子这班武艺高强,今日酒后,又得无碍子一言,正中心怀,遂道:“真姑大好手段,学生恐不是他的对手。”阿真也道:“婢子那敢与粉侯交手。”无碍子道:“这不过家庭游戏,怕什么,只管交手作耍。”阿真道:“既承师父之命,婢子且告个罪。”君佐连忙阻住道:“你今日是客,切不可如此。”瑶华在旁也道:“真姑不必周旋世故了。”君佐兴不可遏,先站起身来,道:“我先出丑,打一路你看看。”遂将长衣卸去,将出两臂,即在中庭跨步,摆了一个家门,打上一路猛虎出林的硬拳,打得高兴。瑶华在旁:“狠够了,再换一路打罢。”君佐听见瑶华说他,连忙又改了一路醉八仙的软拳。无碍子从旁赞道:“这一路比前打得好。真姑你好上去,破他的架势了。”阿真笑道:“遵师父之命。”也卸去外衣,把裙幅紧起,捡了一个空子,扑将入去。君佐借势蹲下,一手搭住阿真的手臂,要拉翻阿真。那知阿真将身一躲,早闪在君佐之后,一个臀尖把君佐颠出去了。君佐脚尖站不稳,早望阶前跄跌出来了。素兰正在外边走进,一手将他扶住。君佐还在发昏,道是阿真又来打他,将手一摔,飞起一腿,被素兰接住,却不动手,说道:“若婢子再加一掀,恐粉侯又要跌到那里边去了。”于是满堂大笑。君佐幸不跌倒,也就一笑而止。
    无碍子道:“粉侯的手段也还去得,今日已领教了。”君佐又到无碍子这边来,说道:“学生本是三脚猫儿,今日遵师父之命,故尔献丑,往后还要谢师父教导。”无碍子道:“好说,拳路也还明白,只是常不动手,皆生疏了。无事时可请你令正夫人指拨指拨,自然精熟了。”周文鸾在旁拉着瑶华道:“嫂嫂何不此时就教导教导我哥哥。”瑶华道:“教导也容易,还少一件东西。”文鸾道:“少什么?”瑶华道:“少件牛皮衣服。”大家不懂,道:“那里牛皮好做衣服穿的?”瑶华只笑不言,梨云恰在身旁,偏他嘴快,便道:“若不穿牛皮衣服,如何跌得起呢?”众人又满堂大笑。君佐觉得不好意思,一溜烟跑出去了。
    无碍子和阿真遂告辞起身,瑶华同子女们都送回王府。这里周君佐到了前厅看戏吃酒,不消说是连宵达旦了,阿真到第二日坚辞回去,无碍子不便再留,只得令长史雇车送回。瑶华再四叮咛:“一到家中,务必即来庄上,我还要替你打算一件事,实是为你起见,不要失信。”
    看官,你道瑶华这句话说的是那件事?盖因阿真与瑶华十分亲爱,闲时将他父常常嘱咐来庄寻个对头的话,私与瑶华说知。瑶华也时刻放在心上,因不得其人,故有此嘱。阿真也就懂得,千恩万谢的洒泪而别。那晓后边到做了瑶华的殉难忠臣,天下事未能预料如此。这是后话,暂且搁起。
    再表周君佐一连请了好几日的酒,瑶华嫌烦,只令梅影去替他,到了六月十三这一日,天气十分热燥,令人难受。午后幸起了阵雨骤风狂,把薰蒸之气扫去,忽变为清凉世界。红日沉西,又见冰轮东曜,万里清光,纤尘无染,不觉令人心喜。其时晚膳已毕,瑶华同几个婢女在寝宫露地静坐,素兰在旁对瑶华道:“今日这一天,换了几个光景,早间如此烦燥,午上大雨倾盆,这会又像新秋凉爽,可不奇怪。”瑶华道:“有早上之不快,才有这会的爽利。我们今晚不要闷坐在这里,好到月台上乘凉赏月,岂不有趣。”薛比凤道:“月台上好久没有去顽耍了,今晚这样好光景,却不可错过。”梨云道:“公主可要去请师父么?”瑶华道:“且慢,清清的赏月也无味,你去叫白于玉来。”梨云得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一会,白于玉走到,瑶华道:“你去吩咐膳房里备两席酒碟,传了女乐,我们要去园内月台上赏月,叫他们速速赶办。”白于玉答应去了。又问周青黛道:“师父在房里做什么?”青黛道:“在炕上打坐。”瑶华遂起身,带领素兰们仍由厢房走到大楼下,无碍子在炕上见了瑶华们来,问道:“你们来做什么?”瑶华笑道:“弟子见今晚的月色甚佳,因早间烦闷了半天,心上不爽,此时才觉凉快些,特请师父到月台上赏月。”无碍子道:“天时寒燠,惟心静可以解散,烦闷皆由你打坐工夫不透的缘故。既然郁闷,且暂为开展,亦未为不可。”
    正说着,只见白于玉进来回道:“公主吩咐备的酒碟,俱已办好,摆设在月台上了,请去赏月。”无碍子道:“又备下酒了么?”瑶华道:“非此不可助兴,就请师父前去。”无碍子道:“也好。”遂下炕来,领了瑶华们由回廊走过仁知轩,上了石桥,已望见月台上人影幢幢,一声檀板,乐声齐奏。无碍子站在桥上,对瑶华道:“乐声悠扬,却要远听,若在面前,到不见其佳。可令女乐们到仁知轩来,我们在月台上远听更妙。”瑶华道:“师父说得极是。”遂令周青黛先去传知,一面又叫白于玉,去将仁知轩中间的玻璃灯点上四盏,也与女乐们备着酒果。白于玉等应声而去。
    遂各细步慢行的到了月台底下,早有副史魏家骏的女人接着,引导各人上楼。无碍子同瑶华到得楼上,见四下窗棂俱已打开,中间点上了四盏玻璃灯,椅桌俱铺设齐整。步出月台,见地平上铺下凉簟,设有矮几两张、酒碟亦已排好,仰天一望,如置身水晶宫里。瑶华好不得意,低头一看,月台两角上架有两大盆夜来香,青葱满树,香气袭人,问道:“这两盆是那里来的?”素兰道:“前日听见太监们说是殷彩霞从江南带了十多盆来,这里送了四盆,驸马府里也送了四盆。公主都没有见么?”瑶华道:“那个留心到这个上去。既有这样好花,为什么你们都不插戴?”梨云、郁李齐声道:“都戴了。”素兰道:“公主头上也戴着哩。”瑶华往各人头上一看,道:“你们头上戴着白星星的不是茉莉花么?那里有夜来香。”梨云道:“是一朵茉莉花间着一朵夜来香。公主怎么看不明白?”瑶华仔细看了一看,笑道:“怎么我这样不留心?”
    忽听仁知轩乐声又起,无碍子道:“高处听低处奏乐,又是一样声音。瑶华就请无碍子在上首一席坐下,自己旁坐陪着。无碍子道:“只你我两人也觉寂寞,况又备下了两桌。”对着素兰们道:“你们都在那一席坐下,只留周青黛、白于玉在我这手下坐了斟酒。”众丫鬟齐告了坐,然后两圈儿坐下。
    瑶华仰着头,向月吟着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薛比凤在那席上道:“如今还是夏天,公主到先吟出秋思来了。”素兰道:“今晚也像个秋景。”无碍子道:“只吃酒不吟诗,也觉辜负了这好月色。”瑶华道:“可唤小厮们也来。”无碍子道:“一发叫他们去请了驸马过来,我要领教他的文才。”瑶华道:“师父高兴,叫他过来顽顽也好。若要他做诗,恐怕又是前日的武艺了。”无碍子道:“你曾经试过他了么?”瑶华道:“弟子却没有试过,但听他出言吐语,不像深通的。”无碍子道:“这也是皮相。”遂对周青黛道:“你去着小厮们,请了驸马来这里,一同赏月。”青黛答应,立起身来就走。瑶华又道:“你把琴也抱了来。”青黛也忙答应了。
    无碍子道:“这浪子来时,你也略避一避再来,免他疑心。”瑶华道:“可以不必,他从大门进,我只当从后门里来,比他原近好些。待他过去时,知会梅影一声就是了。”无碍子点头又道:“梅影身孕有几个月了?”瑶华道:“我曾问他,说有三个月了。”无碍子道:“好得狠,他早早分娩,好赶你的大事。”
    瑶华忽听乐声又起,遂对无碍子道:“弟子看那道书上有《步虚声》的曲儿,不知果有此曲否?”无碍子道:“此与《诗经》的笙诗一个道理,只有声而无曲。我只记得唐人庾子山曾作有《步虚词》,亦不过约略耳。其谓步虚者,《洞天记》上云:群仙会于蓬莱方丈,闻空中珊珊有声,则许飞琼至,不过效珊珊之声,以为曲故,并无曲文。你道书上所见,又不知何人所作,若得此谱,串作音乐,自必超出寻常乐章之外。”
    正说着,梨云指道:“小厮们请了粉侯来了,我们且起。”遂各起身,一绺儿站在月台口伺候。无碍子远远望见,两对宫灯从紫藤花架下转过来了,也自站起。瑶华亦即起坐旁侍。须臾,已到月台,向无碍子行了个礼,见了瑶华道:“公主到比我来得快。”瑶华只笑了一笑,无碍子道:“今夜月色甚佳,特特请贤夫妇来此赏月,不知府上可有正事?不要反耽搁了。”君佐道:“学生们毫无是事,正在那里闷坐,蒙师父呼唤,知道有兴赏月,巴不得要来陪奉。无碍子道:“既然有兴,且请坐了。”
    无碍子与瑶华依旧坐下,令婢女们都到上席来坐,周青黛、白于玉、黄金钏、薛比凤四个道:“我们不会做诗,不敢坐在席上,还是斟我们的酒罢。”瑶华对小厮们道:“今夜师父高兴,请了驸马,并叫你们来赏月、作诗,你们也陪着粉侯坐下。”小厮同婢女们齐齐向上叩头告坐,重新分了男女,作两圈儿坐了。周君佐道:“你们在此也好,可代我做两句儿,我实是平常的很。众人道:“奴子们还要求粉侯指教哩。”当下,各饮了数杯酒,瑶华向无碍子道:“做什么题目好?”无碍子笑道:“眼前都是上好的诗题,恐怕作不了。”君佐指着夜来香道:“这两盆绿绿葱葱的是什么东西?”荷香道:“是夜来香。”君佐道:“这夜来香三字倒也雅致。”无碍子笑道:“这个诗题却是有趣。”瑶华笑道:“诗题虽好,但前人都未做过,且没有典实。”无碍子道:“没有典实,便可白描。”素兰道:“做个什么体格好?”无碍子看了一看,便道:“人数多了,做篇排律罢。”瑶华道:“排律恐怕对仗难工,如要白描,到是赋好,文义浅些,也还掩饰得过。蕉叶两手摇着,说出一句话来,但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话?请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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