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无知妄想兴波浪 弄假成真获罪愆
填词时曲《驻马听》一阕曰:
    游荡无聊,到处兴波混造谣。靠柜酒常浇,茶肆助喧嚣。一味会生刁,妆强做小,粘着些儿没有一个饶。
    话说王庄上彰演遗道完毕,于是哄然而散。陈玉等在外收拾坛场,周青黛等在内里收拾物件,足足忙了三四月才完。众人忙乱之际,偶然有一件事要问无碍子,遍处找寻不着,瑶华听见,说:“你们不必再寻,师父已还山去了。”众人才各歇手。而瑶华仍在庄上修行。不题。
    再说这王庄上,演了这三日一夜的道场,引得那远近来看的何止千万,完结之后,尚有那些没相干的人,背后纷纷议论,说他家走出来的人物,无一个不秀美异常,那里挑得这样齐集。旁边一个人道:“他家原是皇子皇孙,年年挑选的这些秀女,也都发在王爷家里服役,所以这样齐集。”又有个说道:“这些铺设的物件,你看那一样不鲜明,那一样不讲究?”旁边的道:“亏你说,他们一举一动,俱照皇宫里气派,那有不讲究的。”又有一个说道:“我前数年来我亲戚家里,在这里王庄上住过一晚,看见破坏得了不得了,怎么忽然又修整得这样齐整?”那旁边的又说道:“我听得那个出征过的公主又回来了,所以修整的。”那人道:“我约莫听得,这公主一向都在庄上,何曾出过门?”旁边的道:“既在庄上,为何弄得这个庄子里那样破败?”忽然人丛里钻出一个来道:“你们所闻的话都没有准确,若要晓得细底,除非问我。”旁边的道:“你又不是他家的人,如何晓得这样细底?”那后钻出来的人道:“不瞒列位说,没有到过他庄上的原难知道。前年他修理庄子房屋,我曾充当过小工,听见他家里那两个叫什么令史,在背后称赞这位公主的能干,故此晓得。”那些闲人都围扰来道:“请教老兄,他家那位公主如何能干?”那个小工道:“这位公主文武全材,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于十六岁上,就拜封经略使,灭了什么反叛,又封了侯爵。你想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封到这样大官?他得了官,并不要作,家里有个丫头,与这位公主的面貌有一无二,倒让他做了。他却又随着一个道姑,出去修仙行道,一去就有八九年才回来的,故重修理这个庄子。先前庄上也就弄的七零八落,自他回来后,库也满了,仓也满了,又置了好些田亩。你说能干不能干?”那些闲人道:“既是这样富贵,怎么把个好好的王庄,又改做道院?两旁的房屋,一边改做尼庵,一边改做僧寺,这是什么缘故?”那小工的道:“我也略听得说,这王爷已经死了。”那些闲人道:“王爷虽死,他究竟是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做女道士?这个里头只怕有些缘故。”那小工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了。”那些闲人也就渐渐散了。
    那知这些人里头,有两个坏鬼在内,一个是姓詹,名德著,是个外路人,文不文,武不武,惯做混帐讼师的。又一个姓倪,行二,绰号叫泥里鳅,也是外路人,惯替这混帐讼师跑腿混饭吃的。他两个都是冒失鬼。那些闲人在那里议论王庄这些情事时,他听了下半截,回到下处,就同这泥里鳅商量起来,说这王庄上这样排场,岂没有百十万银子?我们何不纠合些人来,去打劫他。泥里鳅道:“我听见这些人说,他家流贼去打抢过两三次,都打不进。又听见说他家个个好武艺。若去打劫,枉送了性命。”那詹德著道:“既然不可明取,只好行个魇魔法,将他一家人都弄病了,少不得要请医调治,那时我们弄个去通风,叫他请我去医治,我将魇魔法解了,必然要谢我,少说些也有两三千两银子谢仪。”那泥里鳅道:“如果这个法子灵,少不得也得些谢仪。但要两三千两,恐怕未必。”那詹德著只低着头想,忽然立起来,将桌子一拍,大声的道:“在这里了!”倒把泥里鳅吓了一跳,道:“什么在这里了?”那詹德著忽又大笑起来,道:“我想一个奇策是这里,这不是三千两千的事了。”倪二道:“便怎么?”詹德著道:“你方才不听见那些人议论他家,说王爷虽然死了,他还是个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做女道士来?其中必有缘故。我们就把这三句算个题目,再细细的做起一篇大文章来,若不送我三五万两银子,我能够叫他们抄家问罪。”倪二听了,又想了一想,道:“哦,这题目还想得可以,但你这文章如何做法?你先把大意说把我听听,我虽不通文墨,然臭棋肚里也会摸出仙着来的。”詹德著道:“也罢,我把大意先说把你听。听他彰演遗道,乃是私创邪教,律上照谋为不轨,是要问斩罪的。这个题目大不大?”倪二道:“有些意思,但只这一件,还拿不倒他。”詹德著道:“欲加之罪,何患无之。第二件,就说他藏匿妖人,左道惑众。这与上头那条律也差不多。”倪二点头道:“好得很,必再得一件事就好了。”詹德著道:“说他家僧尼道俗混杂宣淫,有玷皇族,这罪更来得重。你说这三件事告准了,岂不要抄家问罪?”倪二道:“实在利害。但是竟去告他呢,还有别个法子?”詹德著道:“我想竟去告他,就告准了,也与我们无益。我意欲先起个状底,通风与他庄上知道,他若害怕,必然来求我,我就要他多少,他若依了就歇,倘若不成样子,那时我仍旧告他。”倪二道:“这通风的,要弄个能干的人才好,不然也是白干。”詹德著道:“你也很能干,何必另去弄人?”倪二道:“你且把状底起出来看了,才定得我去不去。”詹德著道:“这有何难,你替我去做饭,包你饭没有熟,我这状底就完了。”倪二道:“这还亏你说,邯郸道上做梦,一辈子的事业都干完了,黄粱还未熟哩。”说着就去做饭了。
    这詹德就磨起墨来,细细的一面想,一面就写将出来,道:
    为王庄擅改僧尼道院,藏匿妖人,设教惑众,显系谋为不轨,不得不告事:我等皆附近王庄居民,皆知福王爷设有庄子在乡,不过收取租子,并非在此住家。十年前,忽有公主移居在庄,又带领妇女不计其数,且又私设长史、令史等官,声言皇上所赐。继而又有女道士到庄,私领公主出外闲游,直至前年方回。庄上仓库丰盈,占买田业,屯积粮草,私招乡勇,在庄操演。又于冬至前,忽又创立彰演遗道为名,大启三日一夜道场,引动四方之人,连宵达旦。意在蛊惑人心,连累一方人民,奸盗抢劫,不一而足。现又置办兵器、旗帜,将欲谋为不轨,其迹显然。我等居近咫尺,深知其细,若不预先举首,将来必致株连。为此联名具状禀首,乞伏都爷奏明皇上,速发缇骑,会同地方文武,迅即扑灭,以免一方涂炭,则万民幸甚,国家幸甚。谨状。
    这詹德著做完,拍掌大笑,甚为得意。
    不多时,倪二做了饭来,赶着吃了,詹德著即将状底付看,那倪二也粗识几字,念不下了,又叫詹德著念与他听,不懂之处,又叫解释他知道。逐句逐字细细念了一遍,觉得明白了,就对詹德著道:“你这个状底虽好,但所说的话,甚风浮泛,且不能深知他家的细底,不过是约略的光景。状内又说是深知其细,这不是惹人扳驳么?”詹德著道:“我同你本没有晓得他家细底,这不过是唬他们的意思,若要真个告状不难,再去打听明白了,填在里面就是。”倪二又端祥了一回,道:“这么,你弄人去通风。”詹德著道:“我和你合了多年的伙计,你不去,却叫我那里弄人去?”倪二道:“别的寻常事情,自然是我去,这件事来得大了,我没有这能干,还是你叫别人去的好。”詹德著急道:“你真是个混帐人,平常日子,只管抱怨我不会算计,从未有大大的赚一宗银钱使用,如今算计了一桩大事,你又作难不去。难道赚了银钱来,是我一个人用的么?”倪二道:“你不用着急,我实对你说,算计却是你算计的,状底也算是你起的,这两件事却都是呆事,那银钱未必就能到手。若要银钱到手,倒重在那个通风的。”詹德著道:“怎么我算计同起状底,倒是呆的,你通风倒是重的呢?”倪二道:“你这状底是板定的,这几句话他看了,也不过如此。我又去打听他家的细底,通风时又要见机而作,他来什么话,我就要想法抵挡他,可不是重的?而且责任非同小可。”詹德著道:“这个讲不得,弄个银钱来,总是同你分用。”倪二道:“你这样讲,是要对分了?那我合算不来。”詹德著道:“依你便怎么?”倪二道:“我要个大分才去。不然,你另弄人去,赚了钱来,我也不来分你的,好不好?”詹德著发燥道:“你这没良心的,你闲时没饭吃,就来依傍我。如今有些事了,你就想法来讹我,既这样,我也不干了,看你那里去有大分儿到手?”说罢,就将那状底要烧化。倪二连忙上前抢住,笑道:“我同你讲个顽话,你就这么认真。好弟兄那有不替你用心干办的。就依你对分罢了,不必生气。”詹德著道:“这还罢了。这么你就去。”倪二道:“我这一去,包管就成功,但与你对分,到底便宜了你。”说罢,拿了状底,一径就去了。詹德著见他去了,心上想道:这倪二甚是可恶,少不得要想个法儿,把点痛苦给他吃,才知道我的手段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又盘算了一回,计策已定,只等倪二办成了回来摆布他。
    隔了大半日,只见倪二回来,满面怒容,一言不发。詹德著下气问他:“你行的事如何了?”那倪二高声大骂道:“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家,只有告他一状,别的话也不用向他去讲了。”詹德著道:“他家怎样说法?你且把气来舒一舒,慢慢的对我说了,我自有道理。”倪二道:“我若说把你听,包你和我一样发燥。”詹德著道:“你去他家,到底说些什么?”倪二道:“我去先打听了他家的细底,就一径到他庄上,门上有两三个人在那里,大约是什么长史、令史了。我就把你做状,要告他家的缘由说了一遍。他们说:可有状底?我说:状底是有的,但要讲究讲究,才把你们看。他们就说:既不把状底来看,你必定是个诳骗的光棍。你若不去,我们就要把你綑起来,送地方官去究治。我看这光景,必定要与他们看了才有想头,又造了一篇讨好的话,才把状底与他们看了。他们把状底传来传去的看了一遍,又小声悄语的议论了一番,就有一个人拿状底丢了出来道:这样狗屁不通的状底,只好去唬鬼。你去就去,不去我就要綑起来了。我还要分辨,又一个嚷道:“那里来了这一班的贼光棍,这等可恶,叫护卫的来,把他綑了,先给他一顿鞭子。只听见两边耳房内,答应了一声,吓!就有人赶将出来,我见不是势头,就跑回来了。你说可恼不可恼?”
    那詹德著听了,果真也就恼了,道:“吓!有这样的事?他们竟一些惧怕也没有。若不认真告他一状,他如何知道利害?我同你明日就进京,叫他吃不尽还兜着走哩!”倪二道:“很是。”詹德著道:“告是告定他了,但是要弄些盘缠,才好举行。”倪二道:“我还有八百个钱在这里,你身边少不得还有。我们骑个站驴,不过五天多,就到京了。”詹德著道:“你这八百钱,骑站驴也就够了,但我身上还没有八百钱。吃用同使费恐不够,怎么处?”倪二道:“那就去不成。”詹德著道:“去不成,难道这口气就咽下去了?怎样想个法儿才好。”倪儿道:“这从那里去想?”詹德著道:“你有本行的手段在那里,何不使出些来?就狠够了。”倪二道:“骗局只可一时凑巧,要拿他当一件事干,也难拿得稳。”詹德著道:“原是如此。我同你明日且上了道,在路上留些心,要凑巧的时候,就行他一行。这叫做路急无君子,怕什么。”倪二道:“这样就骑不得站驴了。”詹德著道:“只要弄钱到手,何必一定要骑站驴?”倪二道:“如此,我们明日就起身。”两下说定。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两个背上行李,步行而去。走了两三日将到汴梁,盘缠已剩不多了。倪二于拐骗的事,原是本行,也不免随地留心,得便就要下手,无如俱不凑巧。次日已到汴梁城中,这汴梁乃是省会之地,铺户比鳞,买卖繁盛,遂嘱咐詹德著先走,他却在后相机行事。到了徐府街,有一家行铺,十分热闹,倪二挤进去,看是何事。乃是发钱与脚夫,挑送东司里去。省城布按两司,谓之东司、西司,东司即布司也。听见要发到二千多吊,看了一回,无处下手,只得走将出来,见一个挑夫,将空担靠在一个墙上,向别个铺家讨了一张手纸,上毛房去了。他见发钱的铺内,一连出来了十多担,想必挨着上毛房的挑夫了,他就把空担挑上,赶进铺内。见那发钱的人与一个人讲话,见有空担进来,便发了十二吊钱,给了一张发票。倪二挑上就走,却不往东,反向西走,拣一条僻弄挑将进去,歇了担,解下外衣,将钱包上,掮在肩头,出弄向西。在西司将近一个银铺内,将钱换了银子,放开脚步,赶上詹德著,道:“如今已不怕了。”将手内银包递与詹德著道:“你收着使用。”詹德著接银在手,约有七八两重,就问他如何弄得来的?”倪二道:“路上不便说,且下了店再讲。”于是两个紧紧的出城,赶上站头,下了歇店。吃晚饭时,一五一十的告诉詹德著知道。詹德著也很夸他能干。倪二十分得意,因干了这件事,身子一倒,即便睡熟了。且按过一边。
    再说那上毛房的脚夫走出毛房,不见了空担,就嚷将起来。脚夫们听见,大家诧异起来,哄得那铺家知道了,疑心这脚夫作弊,便道:“你不要装憨,这是官钱,少不得要送官审问。”就叫人把他看守起来。这个脚夫有冤莫诉,在铺门首哭喊。对面有个卖油炸金刚圈的,叫做邓三,见那脚夫在那里哭喊,又听见脚夫的伙里,埋怨那哭喊的脚夫,才知被人冒挑了十二吊钱去。他却静静的看着,有一担钱挑向西去。他心里就想道:他们铺里发了大半日的钱,都向东挑,怎么这一担独向西去?谅来又是一家的。以后也就不关心了。这回听见被人冒挑钱去,心上才转着,冒挑的就是这个人。想起这个人面貌,也有些记得。正想着,只见这铺内的一个小孩子,往西头弄内出恭,看见一条空担撂在地上,恭也不出,就把空担挑回,把与这个哭喊的脚夫看,道:“可是你的?”那脚夫看了,喜道:“可不是的。”就将铺内发钱的人骂道:“你自家瞎了眼,被人冒挑了去,倒赖我作弊。”于是众脚夫都不依起来,铺主得知,派那发钱的与这脚夫分赔。两人都不依,就在铺内打起架来,闹个不清。正闹之时,这邓三走将过来,喝住了,就将所见冒挑的人面貌、服色,说了一遍。“若是赶紧追去,还追得着。你们两家都可免赔了。”铺主听说这缘由,遂令发钱的人与那脚夫请邓三同去。那发钱的人与那脚夫亦愿许他相谢。邓三见有谢仪,立刻一同起身追赶。在路看见来的行人便问,也有说见的,也有说不关心的。不知不觉,已起上站头了,天已昏黑,只得就在站上歇宿,见人便问。那主人听见,将那邓三捏了一把,邓三知觉,悄悄的跟了店主人,在一个僻静之处,问其缘由。店主人道:“方才有这样一个人下店,还有一个同伴,如今都睡下了。你们三个且在这里,明日等他动身时,细细认他一认。若是他,就有着落了。”邓三会意,只等明日再处。
    事有凑巧,那主人与邓三说话时,恰好詹德著起来,在黑地里小便,都听见了,回房推醒倪二,将有人来追赶的情由,告知。倪二道:“不妨,我自有计。你明日起个五更,早早的先去,一径进京,在前门得升馆里住下,我到那里找你就是了。”詹德著要再问,倪二只推他睡下。詹德著略合了一合眼,听见鸡啼就起身,唤当槽的打水洗脸,并会了房饭钱。当槽的说:“你们两位,怎么会一人之帐?”詹德著道:“我是孤身行路,那有两个人?”那当槽的道:“你昨晚和那位同食同宿,怎么不是你的同伴?”詹德著道:“路上同行的人甚多,偶然一齐下店,同桌吃饭,各自还钱,都是有的事。难道同进了店,同吃了饭,就硬派我算同伴么?他还睡着,你只管去问他便了。”那当槽的真个去问了,也是一样的话,没得说了,只得取他一人房饭钱。那店主也都听见,只好开门,让他摇摆而去。这倪二听见詹德著出门去了,他在床上装起病来,哼哼不止,直到日高三丈才起身。那邓三悄悄偷看了一眼,正是这个人,就知会那两个,一齐赶进来,向倪二举了一举手。那钱铺内发钱的人就开言道:“我昨日一时不留心,把你冒挑了十二吊钱去,这是官钱,你冒挑不去的。你好好的还了我,大家没事,不然恐难安享。”倪二睁着两个光眼,道:“我几时冒挑你们的钱?不要认错了人。”那发钱的道:“现有人看见你冒挑的,还要混赖。”倪二道:“是那个见的?”发钱的人指邓三道:“是他亲眼见的。”倪二向邓三道:“你看见我怎么冒挑的?”邓三道:“你看见他将空担靠在墙上,往毛房去了,你就挑了空担,到铺里去,装了钱,向西就走,转到一个小弄去的,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说是也不是?”倪二道:“这也要凭赃据,我冒挑的钱在那里?”邓三道:“这那里晓得,你把钱怎么样了?”倪二道:“既拿不住赃据,这不是你混赖我么?”那脚夫动了气,道:“你这个贼花子,冒挑了还敢强辩,我先打你这贼花子!”说罢,收起五个指头,向倪二脸上这么一掌打去,只听得豁剌的一声响,不知倪二可曾被他打?请看下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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