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计议既毕,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前去轮流守候,如见姨奶奶进内,留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岂知守了一天,并无消息。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为何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机不密,被她得了风声,故而裹足不来么?其实另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无双事前并未知道,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到得临时,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颇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劝她暂且住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如果回家,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心中如何舍得。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干净,必须预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虽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岂可如此草率。横竖住在此处,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再过几天,归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与如海讲明,今天搬出,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我最不相信。这遭回家,也算不得进宅。若要拣好日子,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那边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时常收拾。我昨儿已去看过,并无不洁。此间只有几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须打几个包裹,便好带回,也用不着如何整理。即使遗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须再拖日子。你快检点检点,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
    无双无奈,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与俊人同坐马车,回转公馆,却指望俊人走后,再去赴美士之约。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跬步不离,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无双被他绊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无双如释重负,料他今夜不来,见钟头正交八点半,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我且过了瘾,待十二点半钟再去,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我也不必再吸烟,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头摆好烟盘,倒身睡下,自装自吸。一边吸着,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有如海父女厮伴,处处存着顾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计金鬼话。如今回转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爷不来,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心中好生得意。过了一会,又想起儿子在日,我睡着吸烟,他在对面跳跳舞舞,引人发笑,何等快乐。目今陈设依然,姣儿安在,一念及此,不觉流下泪来,忙掏手帕出来拭泪,见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口口声声叫我干娘,我死了一个亲儿子,却得了一个干儿子,岂非命该有子吗。想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无双独自一人,吸着烟,忽喜忽非,不知不觉,已听得台上自鸣钟,打了十二下。无双丢枪坐起,见那小丫头阿娥,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无双骂了声:“该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揩着眼睛。无双叱道:“死货,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呆看则甚!”阿娥听说,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提上楼,倒了一盆洗面水。无双洗罢面,又涂脂抹粉,对镜多时,才换好衣服,唤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门户,自己出来,坐着黄包车,径往德安里。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烦,一见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向美士说了,美士才不多言。又问:“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无双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尽去便了。那边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决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极了。”即忙划了根洋火。无双道:“做什么?”美士道:“给你开灯吸烟。”无双道:“我已在家中吸过了,今儿白天指挥家务,乏力得很,早些睡罢。”
    美士大喜,脱去长衣,闭上房门,正待安歇,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娘姨开了楼窗,问是那个?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戏馆回来,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回他明儿来罢。”娘姨向下面说了,下面回说:“因有紧急大事,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请你们开一开门。”美士怒道:“什么紧急大事,半夜三更,扰人不得安睡,你且开他进来,如没要事,打他两个巴掌。”娘姨答应着下楼,开了大门,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色袍褂,状貌颇为魁梧。娘姨道:“你们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啊?我们少爷已经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话里面讲罢。”说时走进里面,不问情由,径自上楼。娘姨正在闩门,拦阻不及,高喊:“别上楼,客堂里坐呢。”
    美士听说有人上楼,忙开了房门,站在扶梯头上,见来者二人,并不相识,便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首那人,对美士看了一看说:“贵姓吴吗?”美士道:“正是。”  那人道:“很好,我们房里讲罢。”说着一手拖了美士,跨进房内。此时无双已脱去外衣,睡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房,揭帐一看,缩颈不逮,已被那人看见,放了美士,走上一步,将蚊帐提起,见了无双说:“原来姨奶奶也在这里  。”无双向那人仔细一看,惊道:“啊哟,你莫非包打听阿珊么?到此何事?”阿珊道:“我奉倪老爷之命,到此探望姨奶奶,不料姨奶奶果然在这里。”无双失色道:“倪老爷亲自教你来的么?”阿珊道:“正是。倪老爷亲自教我来的。”无双诧异道:“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阿珊道:“我也不知倪老爷怎知姨奶奶在这里的,他还说有一位姓吴的若在,请他同来见我,因此我们还要请这位吴先生同去会会倪老爷呢。”一边说,一边向美士恶狠狠钉了一眼。美士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索索乱抖。无双也惊得手足无措。此时已忘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布衫裤,并不怕冷,揭被起身,颤声道:“阿珊,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饭,可知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况且我与你也不是没有来往的,难道这件事还要认真不成?”
    阿珊陪笑道:“并非我不讲交情,只因这件事,倪老爷并不是派我一人,还有这位阿光兄一同来的,故而不能不公事公办了,还望姨奶奶明亮,莫错怪了我阿珊。”说时,连连挤眼。无双会意,忙在指上脱下那只金刚钻戒指,交给阿珊道:“我因一时不便。这戒指约值六七百块钱,你们拿去换酒喝罢。”阿珊接了,又放下笑说:“姨奶奶休得如此,我们岂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资。这件事委实是倪老爷派我们来的,只消这位吴先生和商去会一会倪老爷,我们的责任便可交卸了。料想倪老爷很爱交朋友,决不致难为这位吴先生的。姨奶奶的东西,我们万不敢受。”
    美士听了,几乎吓得要哭。无双知道他们嫌一只钻戒太少,即便开了梳妆台抽屉,见有三四百块钱钞票在内,一并取出,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内,说:“你们休得客气,我实因一时手头不便,请你将这几百块钱和戒指权且收下,将来如有用钱之处,仍可向我开口,这里的事,须托你设法隐瞒才好。”阿珊接了,回头向阿光使了个眼色道:“阿光兄,你看这件事怎样办?”阿光笑道:“阿珊兄既讲交情,我岂不要朋友。不过这件差使,是倪老爷派的,我们如不带一件凭据回去,倪老爷要怪我们办事不力,或说我们假言塞责。吴先生虽然不去,那凭据是少不得的,请阿珊兄斟酌便了。”阿珊道:“此言有理。”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一件女袄,交与阿光道:“你拿这个先走罢。”
    阿光接过,先下楼去。无双虽然不愿被他们将衣服拿去,却也不能争夺。阿珊悄悄向无双道:“此间地已为倪老爷知道,请姨奶奶还须略为留意。这戒指洋钱,我姑且拿去,问问阿光,如若他也不要,我明儿一准奉还。此时时候已是不早,姨奶奶单衣提防着冷,请安置罢。”说罢,又向美士笑了一笑,回身下楼而去。无双命娘姨闭上门,倘再有人叩门,万不可放他进来。又见美士还站在当地发战,说:“你不觉得冷么?”美士抽了一口冷气道:“吓杀我了,这便如何是好?”无双道:“事到其间,有何法想。立到天明,也是没用。且自睡下,从长计较便了。”
    美士依言,说今夜便睡,也未必可以放心安睡。倘若再有人来,如何是好?无双道:“他们已得了我一千多块钱的东西,今夜决不再来。但他把我们衣服拿去两件,却是个真凭实据,很为可虑。他们虽说带去在老爷跟前做个交代,我想他们得我的钱,决不致此,或者留作日后敲诈地步,亦未可知。”美士也说:“一定是他们预备敲竹杠之故。方才你不是许他们将来如缺钱用,仍可向你开口。他们恐你翻悔,才拿这两件衣裳去。”无双道:“但愿如此,我便多化几个钱也愿意的。”
    两个人你言我语,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无双恐俊人昨夜回爱尔近路公馆,致有此变,急欲回家探问。美士道:“你今回去,如若真出了事,我如何知道。”无双道:“今若还没事,我夜间仍来。如若出了事,我今夜便不能来,你也赶快打点逃走罢。”美士流泪道:“万一出了事,教我作何了局?”无双也哭道:“我自己也不知作何了局呢!但我如有能替你设法之处,一定替你设法便了。你今天不到别处去么?”美士道:“今天我晚饭前,一准在家候信。吃罢晚饭,到戏馆中去,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来了。”
    无双点头,拭干了眼泪。因棉袄已被阿光拿去,只得取一件寒天用的外国大衣穿了,雇车回家。一问娘姨,知道俊人昨夜并未来过。无双暗说奇了,便将这件事私向那梳头娘姨商议。娘姨听说,吐舌道:“有这等事,老爷怎能知道得如此仔细,平日我见他面子上并不曾露出什么形迹,大约是别人冒老爷的牌子,敲你竹杠罢。但做事第一要小心,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暂避锋头才妙,那边你万万不可再去。便是吴少爷也不能再住,最妙今儿就将房子退租,好教前途摸不着根底。吴少爷可在朋友家暂住几时,看没甚举动,再图相叙。”
    无双深以为然,便催她火速到德安里,给美士送信,告诉他事不宜迟,马上将那班下人散了,房子今日退租,动用家具,可寄在朋友家则寄,如不能寄,你给我找个安顿所在,暂把这些器具堆存,将来或者尚有用处。娘姨领命去后,无双因夜间失眠,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不提。且说阿珊、阿光二人,拿着三百多块钱钞票,一只金刚钻戒指,和两件衣服,欢欢喜喜的回家。阿珊将钞票如数给与阿光,把钻戒向指上一套,笑说:“从此我也好出出风头了。”阿光笑道:“你闻闻看,不觉得有点儿血腥气么?”阿珊道:“这戒指早已血腥气了,因为是姓倪的化钱买的。姓倪的钱,也是做官时刮来的民脂民膏呢。”阿光大笑。第二天早上,阿珊差人到行仁医院送信给如海,请他到茶会上讲话。如海知道无双之事有了回音,好生欢喜,立刻赶到茶馆,会见阿珊。阿珊对他摇头道:“那话儿辣手得很。”如海惊道:“莫非找不着他们的小房子么?”
    阿珊道:“小房子焉有找不着之理,而且姨奶奶也曾遇见,不过那吴美士并不在彼,我们闯进去,吃姨奶奶一顿臭骂,后来我们声称奉倪老爷之命,到彼探望,她才略略软些,却还面不改色,口口声声说是她娘家屋里,便教倪老爷亲自到此,也决不能禁绝她与娘家往来。末了我们搜到了一件男子棉袍,姨奶奶才有些慌张,推说是她兄弟之物,我们现已拿来,作个凭据。还有一件女袄,是姨奶奶自己的,我们顺手牵羊带了出来,请先生自作理处。”如海手支着头呆了一呆道:“这小房子在什么地方?”阿珊道:“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如海道:“门上可贴什么字条吗?”阿珊道:“有的,乃是吴公馆三字,一块朱漆黑字的牌子。”如海拍手道:“那就好极了,姨奶奶的娘家,并不姓吴,这吴公馆不是吴美士是谁!现放着这个破绽,不怕她赖到哪里去。这两件衣服你且藏着,今夜七点钟,倪老爷在三马路解仙馆处请客,你在九点钟左右,带这两件衣服前去,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妙用。”
    又在身畔摸出二十块钱钞票道:“这几个钱不成意的,只可作为贴补你们车钱,改日再请你叙叙便了。”阿珊接过笑道:“我们自家朋友,钱先生又何须客气,少停遵命照办是了。”如海大喜,这夜七点钟没敲,如海便往解仙馆院中。那时主人还未到,惟有倪伯和却早已在彼。如海见他身穿菜青摹本缎棉袍,天青缎大袖棉马褂,光着头,帽子放在茶几上,带着大眶子眼镜,手执水烟袋,正和娘姨们攀谈。一见如海,慌忙让坐。如海道:“老伯早来了。”伯和道:“我因栈中没事,故来已半个多钟头了。”如海笑道:“不是从贵相知处来吗?”伯和脸一红道:“那有这句话。”解仙馆接口道:“原来这位倪老爷也有相好,不知是那一个?”如海道:“叫做王熙凤,听说也在三马路呢。”解仙馆道:“原来是她,就在这里过去第四家,这位先生也是赫赫有名的呢。”如海道:“自然,若非大名鼎鼎的先生,倪老爷焉肯做她。”
    伯和嚷道:“莫混说罢,谁攀什么相好来!”这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解仙馆开橱,取出一罐绿锡包纸烟,抽了一枝,递给如海,又划火替他点着。如海呼了几口,正要同解仙馆讲话,忽闻相帮的高喊客来。解仙馆撩起门帘,说原来是魏老爷、赵老爷来了。如海举目一看,见是魏文锦、赵伯宣二人,还同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客人,这人乃是文锦的同族兄弟,名唤魏沛芝,如海曾与他会过一次,约略有些记得,忙起身招呼道:“原来沛芝兄也来了。”沛芝抱拳作揖,操着满口湖北话道:“钱先生久违了!还有倪先生呢?”如海道:“他还没有来呢。”
    伯和与文锦、伯宣二人,都已会过,各各点了点头。惟有沛芝与他及是初会,于是大套攀谈起来。伯和询知沛芝现充湖北矿务局委员,因招股事来申,不敢怠慢。沛芝也知伯和是长沙富绅,颇为巴结,因此两下里谈得很是投机。不一会,俊人也来了,还同着一个朋友,伯宣、文锦二人,都与他相识,一齐站起招呼。惟有如海却并不认得。俊人忙替他二人介绍,如海才知此人是康槐荪中丞的侄子康尔年,往日曾闻戈诵仙道及,此时相遇,免不得客套了几句。俊人拿着一叠局票,先教伯和写。伯和说没有,俊人笑道:“你不是三马路王熙凤么,怎说没有?”
    伯和道:“那边我已许久不去了。”俊人道:“不多几天,你不是瞒着我在他家吃酒碰和吗,何尝许久不去。”伯和知不能抵赖,便道:“条子你代我写罢。”俊人写了,又问沛芝,沛芝笑道:“我已一年多不到上海,那班相识的妓女,都生疏了,汕头路花如是,不知在不在?”尔年接口道:“花如是去年已嫁家兄尔锦了。”沛芝道:“便是那位做铁路局长的康尔锦先生吗?”尔年道:“正是。沛芝先生莫非也认得他么?”沛芝笑道:“自然认得,而且很莫逆呢,花如是可谓得其所哉。如此叫东荟芳的林笑倩便了。”俊人写毕,再问尔年。尔年道:“我仍是西安坊叶小凤。”文锦道:“听说媚月阁已到上海了,这话确不确?”
    尔年道:“果然有的,她因北京生意不好,故到上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挂牌在迎春坊四弄,进场还不到一个礼拜呢。她进场之先,便耽搁在舍间。”文锦笑道:“原来尔年兄与她很有交情。”尔年道:“文锦兄休得取笑,只因内人当年曾与她结过手帕之交,故她住在舍间,你莫胡缠。”文锦道:“原来如此,我已多年不曾见她,这番进场,还未去报效。”尔年道:“闻得她这几天和酒忙得很呢。”文锦道:“这个自然。一则盛名之下,二则老客人多,只消一人报效一次,已可忙上几个月了。俊人兄替我写张条子,叫他来见见。”
    俊人说很好。伯宣、如海二人,各有旧相好,俊人一一写毕,请众人入席。伯和居首,尔年次之,再次便是沛芝、文锦、伯宣、如海等七个人,挨次坐下。俊人先替众人斟了门面杯道:“近来堂子中的菜,都十分薄削,而且很不中吃,他们以为客人前去摆酒,是存心送洋钱给他们用的,故此随随便便,给他们吃些罢了。其实摆酒有几种摆法,有一班嫖客,存心在先生或阿姐们的身体,吃酒碰和,拼命报放,这班人固为着送钱而来,原不考究口腹,便给他些狗屎吃了,也决不说半个坏字。还有一班客人,专诚请几个朋友叙叙,吃了这种酒菜,岂不是令人扫兴。故而我今天的菜,乃是中华菜馆定的,酒是王宝和叫的,你们大家尝尝何如?”
    众人都道很好。解仙馆在旁笑道:“倪老爷的话,未免太夹七夹八了。堂子中的酒菜,薄削固然不免,但也须看地方去,未可一笔抹杀。有些包房间本家精刮,办的菜自然不中吃。有些本家巴结客人,办的菜也未必较菜馆相差多少。”俊人笑道:“我说错了,你家的菜是好的。”解仙馆道:“岂敢。”众人一齐大笑。如海笑道:“先生发标劲了。”解仙馆瞅了他一眼,如海便对她挤眉挤眼的扮鬼脸,引得解仙馆笑了。文锦笑道:“钱如海吊膀子,罚酒一杯。”如海应声,举杯一饮而荆众人开怀畅饮,酒过数巡,如海发起道:“今天我们所叫各局,谁的倌人先来,我们各人贺酒三杯。”文锦、俊人拍手道:“赞成之至。”
    话犹未毕,忽见门帘起处,一个半老佳人,随着个垂辫小婢,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随把眼光向四座飞了一转,轻移莲步,到伯和背后,娇滴滴声音叫了声倪老爷,顺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坐下。众人齐喝一声彩。文锦高喊俊人拿酒壶来,我们各人敬倪老伯三杯。伯和听说,不觉慌了,连说使不得。文锦道:“令出如山,违者以军法从事,有何使不得!”俊人代伯和讨饶道:“家叔不比别人,年纪大了,酒力不胜,前言作废罢。”文锦道:“亏你说得出,你方才不是首先赞成的么?有言在先,便是皇亲国戚,也要吃各人三杯贺酒,快拿酒壶过来。”
    俊人无奈,递过酒壶。文锦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伯和面前,说了个请字。伯和干着急,面涨通红,做声不得。王熙凤问是什么意思,如海代答道:“这是你害他的,我们方才约定,谁的先生先到,我们各敬三杯酒。偏是你第一个来,岂不是你害他的吗!”熙凤听说,暗想今天席上,都是生客,何妨借此巴结伯和,仗着自己酒量好,因问如海道:“这酒可以代喝吗?”
    如海说可以。文锦也说代喝很好。熙凤更不多言,随把文锦斟的三杯酒一气呷干。接着尔年、沛芝、伯宣、如海、俊人五人,各敬三杯,熙凤共喝了十八杯酒,众人齐声叫好。伯和很觉过意不去,问熙凤可要小菜过口,熙凤回说不要。伯和想拿些水果给她吃,百忙中取了一只香蕉。熙风慌忙夺过,丢在地上。文锦眼快,看得真切,一弯腰,捡在手中,高高举起说:“倪老伯请王熙凤吃广东香蕉呢。”熙凤羞得俯首在伯和怀中,不肯抬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当儿伯宣叫的红蕤小榭,如海叫的绿意楼,以及尔年的叶小凤等,陆续都到。不一时媚月阁也来了,俊人看她约有二十四五年纪,小圆面孔,皮色虽不十分白,却生得眉目清秀,修短合度,衣服华丽,顾盼动人,俊人暗暗称赞,盛名之下,果非凡品。文锦一见,忙招手道:“老二这里来。”
    媚月阁见了文锦,笑道:“我道是那一个,原来是魏大人。”文锦亲自掇过一张凳,给媚月阁坐了。媚月阁见有康尔年在座,笑道:“原来康少爷也在这里,少奶这几天身子好吗?”尔年道:“她又旧病复发了,动不动肚子疼痛。”媚月阁道:“她这腹痛真累人,还须早些医治才好。”尔年道:“正为这个,现吃唐乃安医生的药水呢。”正言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倌人,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沛芝虽认得她,她不认得沛芝。站在当地,说那一位姓魏。沛芝招手道:“在这里。”笑倩对他看了一眼,懒洋洋走到他背后坐下,一语不发,众人都替她不舒服。沛芝并不在意,涎着脸问长问短。这天席上叫来的局,除媚月阁不唱外,还有林笑倩,乌师来了,推说喉痛回却。其余各人都唱一出,惟有王熙凤格外讨好,唱了双出,果然疾徐中节,响遏行云,众人又各喝彩。熙凤加意巴结,第一个来,末一个走,众人都赞倪老伯好运气。伯和十分得意,倌人散后,俊人很为高兴,要豁走马通关。忽然有个娘姨进来说:“倪老爷,外面有个朋友找你。”俊人道:“你教他进来。”娘姨道:“他说有机密大事,不便进来。”俊人道:“什么机密大事,鬼鬼祟祟的,待我看是那一个?”说着离席,随了那娘姨出去。如海道:“我们别管他们机密不机密,豁拳罢。”
    于是如海豁了个通关,文锦也豁了个通关。伯宣的通关才打得一半,俊人进来,面有怒色,众人都在拳头上用工夫,毫不在意。惟有如海心内明白,俊人看着他们豁拳,挨到自己,推说头痛,都由如海代豁,自己饮酒。豁罢拳,俊人便教拿干稀饭来。吃毕,众客道了谢,陆续散去。如海也要走时,俊人一把拖住道:“且慢,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酌,请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间走一趟。”如海笑道:“半夜里什么机密大事,我因方才多输了拳头,喝酒喝得醉了,而且此时已十点钟敲过,要回家睡觉去了,有话明儿再讲罢。”俊人道:“不行,今儿除非你我二人中,有一个死了,否则一定要当夜解决的。”如海笑道:“你没多醉酒啊,怎的讲起醉话来了,什么死不死。”
    俊人无语,拖他坐上包车,同到卡德路公馆。俊人一进门,先问使唤的小丫头,有人送包裹来没有?小丫头说有的。俊人道:“放在那里?”小丫头道:“放在起坐屋中。”如海假说什么包裹不包裹,俊人不答。二人同到起坐间内,有一个奶娘,正抱着小孩子哺乳,见了如海,叫道:“钱少爷!”如海认得他是当日无双处的奶娘,说:“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奶娘道:“正是。我在先陪着姨奶奶,后来姨奶奶用了梳头阿姐,我便到这里来咧。”俊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抱小的去睡罢。”奶娘听说,抱起孩子,带唱带拍走进隔房去了。俊人让如海坐下道:“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如海道:“这是那里说起?”俊人道:“刚才解仙馆院中,不是有个朋友找我吗?你晓得这人是谁?”如海道:“我又没跟你出去,知道是那一个?听娘姨说,有什么机密大事,我正要问你,究竟什么回事呢?”俊人叹道:“说也惭愧,这人叫做徐阿珊,你认得他吗?”
    如海想了一想道:“有的,这人不是个包探吗?他来找你则甚?”俊人道:“当时我一见是他,也很诧异。他见了我,便交给我这个包裹。”说时把台上放的包裹,指给如海看。如海道:“哦是了,一定是尊府失窃,被他查着了。”俊人道:“我也这般想,岂知他一开口,竟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说闻得唱新戏的吴美士,在盆汤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借着一所住宅,自称吴公馆,勾引良家妇女,深夜入内奸宿,他因此率同伙伴,前往搜查,岂知美士并不在,彼只有一个妇人在内。”如海道:“也许有的。”俊人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如海笑道:“我又不曾亲眼目睹,怎能知道。”俊人恨声道:“这妇人便是我家老三。”如海诧异道:“那一个老三?”俊人切齿道:“还有第二三个不成?”如海道:“或者他与吴美士亲戚呢?”俊人道:“这句话谁告诉你的?”如海道:“我自己估量而已。”俊人道:“怎和阿珊说得一样。阿珊一见是她,不敢得罪,问她姨奶奶因何在此,她回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细,不便盘问,只拿了她一件棉袄和一件男子棉袍包来给我,还说赔罪冒犯,你想这件事丢人不丢人呢!”
    如海闻说,昂头呆望着俊人,一言不发。俊人又道:“那一天你不是告诉我,老三时常住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我因固执己见,以为她素来安分,言语之间,不免冒犯了你。今日一想,很为抱愧。当日悔不听你之言,致被外人察出,真是悔之无及呢。”如海道:“这也不必说了。常言道:既往不咎。只要姨奶奶日后稍为留意便了。”俊人摇头冷笑道:“没有这般便当罢。我是何等样人,她敢屡次在我头上捣鬼,此番我非得用手枪结果这贱人性命不可。”如海道:“你又要发呆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况且这还是莫须有之事,何苦小题大做呢!”俊人怒道:“什么莫须有,现放着真凭实据在此,你还要代她图赖不成?”如海道:“由你罢,但你这一闹,只苦了姨奶奶一人,那吴美士得了风声,早已逃之夭夭,逍遥法外。况且捉奸捉双,活口既无,你也奈何她不得。”俊人道:“这便如何是好?”
    如海道:“最妙你把这件事暂且捺下,姨奶奶跟前万勿闹破,先设法把那吴美士轧到包探茶会上,做他一做,如果确实,不必办他诱奸良家妇女之罪,须办他一个附和乱党,图谋不轨的罪名,监禁终身。待这件事办妥了,然后再将姨奶奶申斥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犯。这一来不但可寒宵小之胆,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你道如何?”俊人拍手称妙。如海见已十二点钟,即忙告辞归家。俊人送出大门,才回转里面,那奶娘还抱着孩子坐在厢房内乳哺,俊人道:“你还没睡吗?”奶娘道:“我因少爷睡不着,故而又起来了。”俊人道:“此时可以睡了。”奶娘答应称是。俊人吩咐既毕,也自回房安歇。正是:好借徒党惩此贼,岂无人耳属于垣。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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