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东廊僧招魔陷囹圉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自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伊阙县尉,时有东洛客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
    傍着一株大树下,且歇,少倾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困倦已甚,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啯啅啯啅地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遇见一个大冢,冢边立着一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救命!”女人问道:
    “为着甚事?”张生把刚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
    说罢,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什么声响。自道避在此,料无事了。须臾望去冢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是推一个进来。连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冢上人嘈杂道:“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敢吐气,伏着听他。只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了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的道:
    “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堆了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头,等天明了。再去静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熟了。
    等着天亮起来。
    话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皆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喊道:“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不是贼。”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那里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他胡讲!”众人你住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得叫苦。内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县里去。”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
    张生见了,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旁困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
    “我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怎么有如此怪异?”乡里这伙人道:“可见是一铲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县里牛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张生把前话说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盗姓名,小生还记得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有一个逃得脱的。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一段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于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名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围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清苦,满山取枯树桠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个同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辍。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替他两个构造屋宇,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子。
    两僧尤加悫励,远近皆来钦仰,一应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住一廊,在佛前共祷,咒愿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斋,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飏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三十余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唱。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廊僧在静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
    听此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敢声张,怀着鬼胎,且默观动静。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呗唱之声,截然住了。只听得劈劈扑扑,如两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信伢咀嚼,啖噬啜叱,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院中无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奔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攧攧扑扑,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只见其人跄跄踉踉,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
    乱跑乱跳,忽逢一道溪水。褰衣渡毕,追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啗之。”东廊僧且惧且行,也不想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须臾大雪,咫尺昏黑,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隐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住。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至栏下。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中,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像等些什么的一般。
    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服之类。
    黑衣人看见,忙取来扎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扳了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
    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枯没水,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旁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还暖,是个适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此了。”
    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廊僧此时吓坏心胆,冻僵了身体,挣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绋缚了,先是光头上一头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扎缚好了,先后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出来,杀死在井中?”东廊僧道:“小僧是官山东廊僧人,三十年不下山,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啗西廊僧,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见有个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着是非,只得走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小僧从不下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熟识?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察则个。”说罢,内中有好几个人,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辩得。免不得一同送到县里来。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一个死尸,究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告说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不曾许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儿。跟寻起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不见女儿鞋迹,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儿已杀死,这和尚却在里头,岂不是他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
    东廊僧道:“小僧是个官山中苦行僧人,三十余年不下本山。
    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岂知宿业所缠,撞到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听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生不是诳语。”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立等回话。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来,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物入院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昨夜怪物,怎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候,两廊方对持念。东廊道友,忽然开了院门走了出去,我俩人誓约已久,三十年不出院门。见他独去,也自惊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门之戒,不敢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事,非我所知。”公人将此语回复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又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廊僧人见在,有何怪物来院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东廊僧道:“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备施。东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此受惨,招不出什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我女着?就是拐了怎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这井中,做什么?其间恐有冤枉。”
    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况又口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隐情了。只是行凶刀杖无存,身边又无赃物,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候,你个自去外边辑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们逐一用心细查,自有明白。”众人听了吩咐,当下散了出来。东廊僧自到狱中受苦不提。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凡,从小与一个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却是清淡,也曾央人来做几次媒的,马员外嫌他家贫,几次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思量嫁他。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全亏着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子的。这奶子是个不良的婆娘,专一哄诱人家小娘子,动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手脚,便好乘机拐骗他的东西。所以晓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头做马泊六。弄得他两个情热如火,只是不能成就这事。那女子看看大了,有两家来说亲。马员外已有拣中的,将次成约。女子有些着了急,与奶娘商量道:
    “我一心只爱杜家哥哥,而今却待把我许别家,怎生计较?”奶子就起个惫肚肠,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几次,员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够。除非嫁了别家,与他暗里偷期罢。”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这事?我一心要随着杜郎,只不嫁人。”奶子道:“怎依得你不嫁?我有一个计较,趁着未许定人家时节,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约定了他,你私下与他走了,多带些盘缠,在他州外府过他几时,落得快活。且等家里寻得着时,你两个已自成亲得久了,好人家儿女,不好拆开了另嫁得。别人家也不来要了,除非此计,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计果妙,只要约得的确。”奶子道:“这个在我身上,”原来马员外家巨富,女儿房中东西,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衣服满箱满笼的,都在这奶子眼里。奶子动火他这些东西,怎肯教着了别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做牛黑子,是个不本分的人,专一在赌博行厮扑行中走动,结识那一班无赖子弟。也有时去做些偷鸡吊狗的勾当。奶子欺心,当女子面前许他去约杜郎,他私下去与儿子商量,只叫他冒顶了名,骗领了别处去,卖了他,落得他小富贵。算计停当,来哄女子道:“已约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东西搬出院墙外牛坊中去,然后攀墙而出。”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这使不得,你自去,须一时没查处。连我去了,他明知我在里头做事,寻到我家,却不做出来?”那女子不曾面订得杜郎,只听他一面哄词,也是数该如此,凭他说着就是信以为真。道是:“这般一走,便可与杜郎相会,遂了向平之愿了。”正是: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是夜女子与奶子把包裹扎好,先抛出墙外,落后女子攀墙而出。正是东廊僧在暗地里窥看之时,那时见有个黑衣人担着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换了青衣,瞒人眼睛的。尾着随去,不以为意。到得野外井边,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纠纠一个黑脸大汉,不是杜郎了。女孩儿不知个好歹,不由的惊喊起来。黑汉叫他:“不要喊!”那里掩得住,黑汉想道:“他有偌多的东西在我担里,我若同了这带脚的货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财两失。不如结果了他罢。”拔出刀来往颈子上只一刀,这娇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几时功夫,可怜一朵鲜花,一旦萎于荒草。也是他念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来撺入废井之中,带了所得东西,飞也似的去了。怎知这里又有这个悔气星照命的和尚来,顶了缸坐牢受苦。说话的,若如此,真是有天无日头的事了。看官,天纲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间逐渐的报应出来。
    却说马员外先前不见了女儿,一时叫人追寻,不期撞着这和尚,鬼混了多时,送他在狱里了,家中竟不曾仔细查得。
    及到家中细想,只疑心道:“未必关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见箱笼一空,道:“是必有个人约着走的,只是平日不曾见什么破绽。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杀死?”却不可解,没个想处,只得把失去之物,写个失贴各处贴了招榜,出了赏钱,要明白这件事。那奶子听得小娘子被杀了,只有他心下晓得,捏着一把汗,心里恨着儿子道:“只教你领了他去,如何做出这等没脊骨事来?”私下见了,暗地埋怨一番,着实叮嘱他“要谨慎,此乃人命关系,弄得大了。”又过了几时,牛黑子渐把心放宽了,带了钱到赌房里去赌。怎当得博去,就是个叉色,一霎时把钱多输光了。欲待再去拿钱时,兴高了,却等不得。站在旁边,又有忍不住。伸手去腰里摸出一对金镶宝簪头押钱再赌,指望就博将转来,自不妨事。谁知一去,不能复返,只得忍着输,散了。那押的当头,须不曾讨得去,在个捉头儿的黄胖哥手里。黄胖哥带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见了道:“你那里来这样东西?不要来历不明,做出事来。”黄胖哥道:“我须有个来处。有什么不明?是黑子当钱的。”黄嫂子道:“可又来,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个光棍哩。那里挣得有此等东西?”胖哥猛想起来道:“是呀,马家小娘子被人杀死,有张失单,多半是头上首饰。他是奶娘之子,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机偷盗在里头。”黄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钱,必有说话。若认着了,我们先得赏钱去,可不好?”
    商量定了,到了次日,胖哥竟带了簪子望马员外解库中来。恰好员外走将出来,胖哥道:“有一件东西,拿来与员外认看。
    认得着,小人要赏钱。认不着,小人解些钱去罢。”黄胖哥拿那簪头,递与员外。员外一看,却认得是女儿之物。就诘问道:“此自何来?”黄胖哥把牛黑子赌钱押簪的事,说了一遍。
    马员外点点头道:“不消说了,是他母子两个商通合计的了。”
    款住黄胖哥要写了张首单,说:“金宝簪一对,的系牛黑子押钱之物,所首是实。”马员外对黄胖哥说:“外边且不可声张!”
    先把赏钱一半与他,事完之后找足。黄胖哥欢喜报得着,去了。员外袖了两个簪头,进来对奶子道:“你且说前日小娘子怎样逃出去的?”奶子道:“员外好笑,员外也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大家都知道的。我如何晓得?倒来问我?”员外拿出簪子来道:“既不晓得,这件东西如何在你家里拿出来?”奶子看了簪虚心病发,晓得是儿子做出来,惊得面如土色,心头卜卜价跳。口里支吾道:“敢是遗失在路旁,那个拾得的?”
    员外见他脸色红黄不定,晓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说破,竟叫人寻将牛黑子来,把来拴住,一径投县里来。牛黑子还乱嚷乱跳道:“我有何罪?把绳拴我。”马员外道:“有人首你杀人,你且不要乱叫,有本事当官辨去。”当下县令升堂,马员外就把黄胖哥这纸首状,同那簪子送将上去,与县令看道:“赃物证见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则个。”县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什么人?干涉得你家着。”马员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儿子。”县令点点头道:“这个不为无因了。”叫牛黑子过来问他道:“这簪是那里来的?”牛黑子一时无辞,只得推道:“是母亲与他的。”县令叫那奶子上来,县令道:“这奸杀的事情,只在你这奶子身上,要跟寻出来。”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过,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与杜郎往来相密,是夜约了杜郎私奔,跳出墙外,是老妇晓得的。出了墙去的事,老妇一些也不知道。”县令问马员外道:“你晓得可有个杜某么?”
    员外道:“有个中表杜某,曾来问亲几次,只为他家寒不曾许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县令又将杜郎拘来,杜郎但是平日两个会面,情意甚浓,忽然私逃被杀,暗称可惜,其实一毫不知影响。县令问他道:“你如何与马氏女约逃,中途杀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贴往来契密,则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约?是谁人来约?谁人证明的?”县令唤奶子来与他对,也只说是平日往来,至于相约私逃,原无影响,却是对他不过。杜郎一向又见失了好些东西,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赃物何在?便知与小生无与了。”县令细想一回道:“我看杜某软弱,并非行杀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辈。其中必有顶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与老奶子着实行刑起来。
    老奶子只得把贪他财物,暗叫儿子冒名赴约,这是真情,以后的事,却不知了。牛黑子还自喳喳嘴强,钳着杜郎道:“既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里明说:‘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来一认,便明白了。”喝令狱中放出那东廊僧来。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道:“你那夜说在牛坊中见个黑衣人进来,盗了东西,带了女子去。而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否?”东廊僧道:“那夜虽然是夜里,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现在自然认得。”县令叫杜郎上来问僧道:
    “可是这个?”东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岂是这文弱的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道:“这个可是?”东廊僧道:
    “这个是了。”县令冷笑,对牛黑子道:“这样你母亲之言无真,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且赃物见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道:“小僧宿命所招,自无可难,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牛黑子夹起,问他道:“同逃也罢,何必杀他?”黑子只得招道:
    “他初时认做杜郎,到井边时,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一时杀了。”县令道:“晚间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时在厮扑行里走,身边常带有利器。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带在那里的。”县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为也。”遂将情招一一供明,把奶子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人,追赃完日,明正典刑。杜郎与东廊僧俱名释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提。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监里坐了几时,才得出来。回到山上见了西廊僧,说起许多事体。西廊僧道:
    “一同如此静修,那夜本无一物,如何偏你所见如此,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自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什么不到处。向佛前忏悔已过,必祈见个境头。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处,恍然大悟,原来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他拷打锁禁,自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清苦,本可消释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声,心中凄惨,动了念头,所以魔障就到。现在许多恶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锁禁之债,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此坚持道行,与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后来合掌坐化而终,有诗为证:
    有生总在业冤中,悟到无生始是空。
    若是尘心全不起,任他宿债也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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