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怀古述今平山堂 仗义施恩孟尝店
晴空无云冷清晨,湖滨落叶漾桦纹。
    静听鸟语声悄悄,小婢呢母诵奇文。
    且说璞玉站在取土的坑洼里行礼,忽然松土塌陷露出石匣,打开石盖,得了一个紫檀木小匣,抬起来很轻,不象装的金银宝石,想来是纸绢之类。上面用小铜锁锁着。璞玉交给瑶琴抱着,将石匣放回原处,培土掩埋。恭恭敬敬地又施礼道:“姐姐留给我的东西业已敬收,璞玉回家后,当裹以锦缎,饰以金玉,朝夕用名香甘茶相祭,以报知己。望祈姐姐芳魂莅临以飨!”说完依照原路归来。永柱道:“阿弥陀佛!这该歇会儿了。”伯林道:“先别念佛,这路上旧坟很多,你不如趁早准备锹和筐,以便添土。”说笑着来到竹楼近处。贲侯家人来请姑爷吃饭,苏令安才下楼,抄背着双手看竹子。于是偕同璞玉赴宴。仆从们在水边洗手、擦脸,给璞玉掸扫衣裳上的泥土。璞玉陪着苏令安在东桌下首吃饭。贲侯给戏班子行赏。宴会敌后,众官喝茶,贲侯起身,领着公子和女婿向众官道谢,说:“老夫不才,何以报答各位明公这般厚谊!”众官里青州王太守忙拱手道:“大人为国干城,朝廷栋梁,属官理应聆听教诲。”互相谦让,来到水滨。家仆已吃完饭,在虹桥备了游艇,贲侯说声“打搅!”上了游艇。众官在水滨列队施礼。贲大人忙在船上还礼,顺流而下。众官坐了各自的车轿,各归任所不提。
    贲侯刚到大船上,高珍禀报:“浙江舅公爷派刘功来给老爷太太请安。”贲侯叫他进来。刘功跪见后,将金公派他来请安的事儿说了,还说因从城边路过,请姑太爷赏光。
    贲侯道:“你回去代我请舅老爷安,传明我的意思,不用说从城边路过,就是从远路而来,多年不见,也应前去看望。但我到任日期已近,路上逆风误期,现在应该日夜兼程赶路。你到后船问太太,她愿意去就去,我带璞玉先走。”刘功领命到了后船,在舱帘外面请安。
    金夫人一见娘家来人,悲喜交集,叫刘功坐在舱外,对金公一家近来的事儿和现在的景况一一探问,  一直到了掌灯,才叫刘功回船。
    次日金夫人与贲侯商议决定路过娘家探亲,让刘功先走。大船往南进发,过了瓜洲,到了扬子江南岸。金公从浙江派儿子金钟带着车轿前来迎接。金夫人离开大船进了城。贲侯从丹阳分道,朝太湖方向前进。
    这时璞玉才得了工夫回到自己的舱里,拿出那个紫檀木匣,配了钥匙,将小铜锁打开,里面喷出  股幽香,馥郁满舱。这股香气袭入心肺,穿透骨髓。上边放的是一个锦绣包,外边裹了一个扁绦带。那包里都是零星的纸张,有的有字,有的没字,上边的一张纸上写的是:
    金风冷飕飕,芳草解心忧。
    题诗与红叶,思君断肠愁。
    且说璞玉看了那首诗,牵肠挂肚,坐卧不宁,猛然而起,捶案叹息。暂不看诗,将锦绣包打开一看,幽香更浓。上边还有没有做完的扇坠子和双蝶飞舞的靴腋子各一件,刺绣异常精致。下边还有一块洋绸的条巾,角上用蓝丝线绣了两行诗。璞玉用手提起一看是:
    红心巧透针尖绣,心随花线意缠绵。
    那时璞玉的心肝真如针穿线引一般。自忖:这些东西琴默姐姐不是想给我,还给谁呢?这是她心思深沉,庄重韬晦,不露真情,不形于色的缘故。我竟没有领会,枉负了她一片金玉之心,越想越懊悔。将针线、字纸在原处放好,又翻出了些文稿。有写完的,有没有写完的,还有涂抹过的。其中有一首《楚江清》词,从头到尾一看是:
    困睡鬓云乱,懒把妆镜窥。
    读罢怅然道:  “玉人寂寞,苦竟至此。”
    又往下看时:
    任东风自把春情吹,任东风自伴春思飞。
    读至此,不住掉泪道:“这话的意思是怨我,又爱我。那时我毕竟年幼,愚钝无知,对这样一颗火热的心,都不曾理会,只当作平常的小词。多么委屈了人!”又看了最后—一段写的是:
    戊辰九月,序属三秋,雁阵哀唳于长空,丛菊放香于遍地。促织悲秋,寒蝉露泣。余病方愈,于贲府海棠园内与璞君酬唱。其时雅兴畅怀,知音在目,秋阳映窗,柔肠百转,  良辰美景,不可再逢矣。遥想会芳园叶已黄,来山轩山色改。叶再发,
    山再青,焉能再来?新填小词,书之于后,聊记往事云尔。建邑琴紫榭识。
    璞玉看了,心情如何,是不言而喻了。那时船在江中行驶,雪浪银涛有如滔滔鼎沸。璞玉眼望江流叹息道:  “大江浩渺,知音几何?海枯石烂,此心不移。”说完又拿出下边的一张纸,一看,是那年紫榭写的《七巧图赋》,又赞叹了一番。
    掏到匣底,又找到了一个绢包儿。打开一看,有一卷川连纸,上边没有字迹。璞玉纳闷,这是何物?往下一放,只有一卷素纸,没有别物。自思:这卷纸想是姐姐心爱之物,不然为什么用绢裹住?往上举起透亮一照也没有什么暗藏笔迹。正在悒悒不乐,枯坐在那里。古画进来斟茶。璞玉叫他将这卷纸包起来。古画将纸从一头儿卷起,刚要卷完,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纸卷儿。古画忙拣起一看,是一幅美人图。他笑道:  “原来是幅美人图。”璞玉忙接过来看,是一幅半身的美人像,画笔极为工细,定睛一看:长方脸比玉还要白,细修眉比春山还要青,均称的鼻梁比玉雕还秀丽,樱桃朱唇比画的还要美。脸色洁嫩、发光黑润。活象那个火热的、纯洁的、亲爱的琴默姐姐。璞玉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忙叫来奇书、古画两个小书童。叫二人揪着两头儿,  自己深深地鞠了  躬道:  “亏心的小弟璞玉敬见。香魂不远,请您看看愚弟!”行礼完毕,端端正正供在桌上,叫宝剑汲取太湖水,煮了龙井茶,将画举高,用针别在舱壁上,敬献了一杯茶放在前边。再细端详,衣摺虽用笔勾起,墨末漶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立旁观,两个眼角微微抬起,神定气足,和活人一哦模一样。  一侧有  细笔小字云:
    妆罢对画立婷婷,白玉无瑕谁认清。
    璞王点头叹道:“真的!真的!你的片诚心除了我还有谁能知道?”往下:
    倩影正临秋水照,
    读到这里,鼻子眼儿里发酸,道:  “唉!唉!可惜!如此仙姿竟无人爱慕,也只有自己怜惜自己了。”接着往下看:
    卿须怜我我怜卿。
    读罢,泣不成声,忍不住两道泪水交流,伏在桌上抽泣不已。
    这太湖一名具区,  一名震泽,因范蠡由此泛舟,又名蠡湖,周围三万六千丈,外围有三洲,是江南第一太湖。沿岸有七十二个石峰,象桅竽一样,耸入云天。湖内蛟龙奔腾,日月浮动。那天诸船沿着太湖东岸南下,敞开舱窗,以备远眺高峰。这湖面极为宽广。湖上阵清风吹进船舱,不料将那幅画像刮起,顺着窗户飞出去了。那时璞玉正哭得如呆如痴,一看这阵风刮走画像,惊慌万状,高声喊道:“喂!快去把琴默小姐从水里救出来,如果淹了她,我也要投水了!”  一面说着就顺窗户跳出来踩着跳板。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将璞玉抱住道:“大爷别踩那个跳板,先进船舱,我们去找。”几个人坐上舢板去四处寻找。璞玉怕老爷听见才停了脚步。舢板上的人们说:“刚才我们看见从舱窗里飞出去一张纸,估摸着没有刮出多远,恐怕还在大船里。”众人说着到处寻觅,忽然马柱喊道:“在这儿!在这儿!元凯快来拿!”马柱一边走,一边喊,一边递,笑道:  “琴默姑娘藏在船尾板子下边
    璞玉忙接过来一看,没有沾污泥上,角边儿也没有撕坏。璞玉面色转为正常,对画像道:“姑娘受惊了!这都怪我璞玉疏忽大意。”再要展开画像,伯林迫:“风力很急,大爷暂且收起,将来回衙后在书房里慢慢细看吧!那儿没有风浪,也让姑娘安生一会儿。刚才大爷随便翻翻,差点让琴默小姐唱了  一出《钱玉莲投江》的戏。”璞玉笑道:  “我在画上题诗首,报答琴默小姐交给我的心吧!”
    那时苏令安早已离去。贲侯独自看书,听到人声噪杂,派舒谦来问,元凯道:“少爷的《兰亭帖》被风刮走,差点掉到水里。”
    璞玉寻思半晌写道:
    空明如水月临窗,凄厉霜风末损妆。
    遥祝玉人应无恙,轻罗淡饰燃瓣香。
    写完,吟了一遍,照旧用空白纸包上,外面用绢包上。又将匣里的东西一一整顿好,合上盖儿锁住,两手捧起放在枕边,叹息道:“琴默姐姐真是深闺香躯,千金重谊,虽已玉殒,仍爱我为知己,将手迹留给我了。若对别人,哪有这般厚赠!”正在沉吟不已。
    正是:
    恩仇两事从何辨,千年万载有根源。
    却说金夫人入了浙江城,见了娜氏嫂子和金公等,住了一宿。因要赶路,不能久留,乘轻舟追赶大船。不几天,在嘉兴西边,吴江水汊上赶上了贲侯。
    那时,先去杭州准备衙门事务的龚高,迎上前来禀报:“杭州城内居民稠密,没有盖衙门的空地,若买几处商址民宅,价格昂贵,商民也不愿意。与杭州知府梅老爷磋商,在他衙门的西街,城西门内有位布政司赵老爷今年夏天升调京城,衙门锁着无人。赵布政司进京时嘱咐家人说:在京供职不知几年,宅院应该租出去,以免失修。我找到他的管家薛老二面谈,他们衙门的房舍有  百多间,每年租金一百两银子。衙门西边还有一座新修的花园。亭、台、楼、阁、水榭全都有,这里还有八十来间房子,全部租用也是一百两银子。奴才同他去。看,房子不算太旧,  一共七进的院落一直从楼台到衙门前全是整砖漫地。花园规模比我们的会芳园还要大一方里多,占了城西北角的小一半地。奴才想,老爷在公余之暇应有个散步休息的地方。我还价两院一共租金一百两,薛老二不让。幸亏梅老爷帮忙,赏了我们二人一顿饭,他自愿做中人共同磋商,立了合同。在那儿住一年以后,再找地皮修衙门也不迟。”
    贲候道:“  一年二百两并不算贵,我们在这个地方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修不修衙门一样,修建费用向下任官按原价算罢了。”派龚高先去打扫衙门,并且代向城里官员问候。
    次日贲侯刚到西门,杭州城闽浙总督派副参将游击钱伯松等二三十名以及从都统到什长近百名职官带车轿,举手本前来接拜,十分热闹。到了城北江边,杭州知府梅欣及税务督察等都来迎接,从江边到城北门聚满了兵马和看热闹的平民,真是围得水泄不通。贲侯向平级官员道谢,又握着梅知府的手,谢他帮助筹备衙门之情,并说到城里后再一一回拜。众官等欠身谦让先去。唯有下属军吏留下,前拥后卫,扶贲侯上轿,进城时鸣炮三声,震撼全城。四街挂起红灯,新设的贲侯衙门前早已张灯结彩了。
    贲侯在江边会见众官的时候,璞玉护送金  夫人和家眷的车仗已经来到,龚高等在衙门前等候。盐税属官等也举大红手本,站在路旁。高珍背着新铸的官印骑马走在前面,进了大门,贲大人的轿也到大门外面。众官员、笔帖式等一齐跪下举手本迎接,又是鸣炮三声。那时盛况一时也说不完。
    正是:
    双喜临门前,五福降庭中。
    从此贲侯每日无暇,或访问同级官吏道谢应酬,或整饬下属官吏和笔帖式,或选拔壮丁加以训练,或众官设宴招待,或回请答谢。这些事足足忙了一个月。最可喜的是:圣旨万里下达,贲候来到之前,琉球、日本、高丽遵旨出兵,西关、丰泽等地的小股匪贼俱以扫清,沿海地方业已太平了。虽然那样,仍需常备不懈。贲侯常常亲临校场练兵。因梅知府衙门派人进京之便,贲侯修书托天津史登云先生转达,将诗文旧友李宪章、司田人请到这里来。
    璞玉跟随父亲,不得空闲,心里虽想去看看西湖佳景,暂且也不能去。
    俗话说:花发几枝,枝枝争荣。我的一只秃笔怎样同时写出几桩事来!当下将璞玉父子至杭州暂且放下。再从月明星稀之夜的前事续谈起来。
    话说那薄命多难的卢香菲,那天夜间被画眉质问的“三不可”难住,女扮男装,骑马往北走了一夜。天亮时辰到了一座大山脚下。罗挺勒住马,叫两个姑娘下马,从怀里掏出剪刀,铰去她们前额的头发,两人互相编发辫,梳成男发,摘下耳环,面面相觑,相对好笑。
    且说她俩再上了马往前走去,香菲叹道:“咱们盲目瞎撞到什么地方才能落脚?”罗挺道:“小姐放心!从此到京城不远,画眉的舅舅住在顺承门外、暂且先到那里再说。”香菲早已听说,母亲娜氏的弟弟也在京城任国子监祭酒。去画眉舅舅家的时候,也可以拜望自己的舅父。因这话正中下怀,扬鞭前去。
    那日正是暮春时节,梧桐绿叶正茂,杜鹃展翅伤春,路上极为清静。  一日来到了武清县地面,不料画眉从卢姑娘要嫁朱家起,日夜操劳,又一连几次忍受冤气,闷结在胸。现在又有几天马背劳顿。心中和香菲一样烦恼,朝夕下马以后还要服侍主人。并且看老父步行心中难过,鞴马,驮行李,操劳过度,以致酿成一场大病。
    原来画眉是个刚强性子,怕主人和父亲焦急,咬牙忍受,逐渐病情加重,勉强到了住店,头晕眼花,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卢香菲摸画眉浑身火热,心里极为焦急,仰天长叹,泪下如雨。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卢香菲无奈解下画眉的衣带,整好包袱,铺上店房的毡褥,让画眉慢慢躺下,又给她脱了靴子,将要下炕,画眉忽然翻身大喊:“渴死了,想喝凉水!”香菲也不等店小二,  自己拿碗到院里井旁,从担水人的桶里舀了一人碗凉水,抬起画眉的头,叫她喝。画眉却闭上眼睛说胡话。香菲急坏了,摇幌枕头,叫她喝水。画眉抬起头闭着眼,把一碗水喝了个干净,心里稍见亮堂,睁开眼睛看见香菲在枕边端着碗侍候,面如白纸,憔悴不堪。画眉见此情景,在枕头上连连点头,伸出手来拉住香菲的手,只说了声“姑娘!”别的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抽泣。香菲也对着她哭。罗挺刚刚卸下驮带,看到小姐这般心善,心想:难怪我的闺女这么真诚地爱着姑娘。
    那夜香菲没吃饭,也睡不着,守在画眉跟前。画眉通宵末眠,只说梦活,忽而发热,身烫得象烈火,衣服全扒掉,被子全蹬开:忽而说冷,连连打哆嗦,香菲给她又是盖,又是苫,毫不觉得累,急得浑身是汗。
    原来画眉是侍候香菲的人,如今香菲却成了服侍画眉的人了。次日下起了大雨,画眉的病更加沉重,只得在店里又住了一天。
    罗挺不愧是江湖侠客,在客店前屋打牌没有进来。那雨越下越大,房檐水溜联珠一般。四月的天长如年,画眉卧床呻吟不止。香菲一会儿也不得安生,坐也坐不住,只好站起身来,下炕踱步,又回头摸摸画眉的头,问她吃饭喝茶。唉!香菲之苦,可得而知。勉强熬到黄昏,雨才稍停,云卷山头,风吹雨丝,落叶飘飘扑打窗纸。满院落花,零落成尘,雏燕衔泥,穿梭门前。
    罗挺散了牌局,吃了晚饭,掌灯后,香菲胡乱吞了几口饭,掀开被子一看,哎哟!画眉  面色变青,咬紧牙关,已经气息如丝了。香菲知道病情严重,扔下碗筷搂住画眉大声问话,可是毫无反映,真象万箭扎心,忍不住高声痛哭。
    正是:
    严霜专欺独根草,灾祸偏找薄命人。
    古谚云:  “福至祸去,苦尽甜来。”香菲之苦可谓尽矣。她悲切的哭声不料打动了一位义士的心,祝福她从此遇上救星,步步高升。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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