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恋爱问题两张悬河口拜金主义一块活招牌
话说言复生在琴第房间里刮胡子,一柄保安刀,忽被琴第抢去,说这柄刀,不是你用的。复生一想,不是我用,定是你用,不觉喊声哎哟,糟了。这时马空冀、沈衣云、王散客、古禹公,见小房间里是言复生,彼此熟悉,络续走进房间,和复生打诨。复生只剃得半爿胡子,坐在沙发里出神。空冀对他说:“老哥,你刮胡子也该问问清楚,这刀用得用不得,便不至于触这个霉头。你难道不知六小姐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宵要把全身汗毛刮过一遍的么?”复生吐口气道:“也是我一时粗心,怪不得谁。”空冀等笑作一团。复生问空冀从哪里来?空冀述了一遍,又提起前天平安公司屋顶的事,问复生怎么一响不响,溜之乎也。复生支吾着。空冀道:“你别瞒我吧,你那天同婉珍女士开房间,可是我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复生愣了愣道:“也教没有法想,到那其间,欲罢不能。”空冀笑了笑道:“算你有胃口。只是此人不好惹,润格很贵,毫无情面。”复生道:“对啊,此人真绝无情爱之可言,只把金钱为目的。”空冀道:“你前天一度,怕耗费不赀,一百元出关没有?”复生道:“还好打了个对折。”
    
    空冀道:“算你资格老到,寻常非百元不办。”复生道:“这项便宜货,我下回再不要塌......”正说时,小大姐来叫复生有电话,复生去听了来说,赵凤梧昨天从南京来,住在一苹香十四号,此刻打电话来叫我去。我这副样子,怎好去见他。空冀兄,你同衣云兄去伴伴他罢。衣云道:“他怎会晓得你在这里?”复生道:“刚才我有请客票去招他,他没有来,他见了请客票,便知道我在这里。”空冀道:“复生,你快到理发店去修修胡子罢,我们先到一苹香,你修好胡子便来。”复生道:“也好。”空冀等走出琴第房间,禹公、散客不往,分别回去。
    
    空冀引衣云到一苹香十四号,见了赵凤梧,叙谈一回,已是十一点钟。空冀先走,凤梧留着衣云谈天。衣云问凤梧在南京兴致如何?凤梧道:“现在要算规矩了,酒也不喝,嫖也不嫖。”衣云道:“我不相信。”凤梧道:“的确,我近来觉得神筋衰弱,医生要我戒酒,我只好涓滴不饮。至于酒字下面那个字,不瞒你说,新近又受了一番刺激,实在觉得乏味之极了。”衣云道:“我正要问你,去年新结合的那位洛妃怎样了?”凤梧道:“不必再谈。当初我和你吃醋,很对不起你,现在此人,野性难驯,又琵琶别抱去了。”衣云道:“咦,怎么说法?难道洛妃爱情不专一到如此?”凤梧摇头道:“不可说。我的初衷,一心想提高她的人格,因为她哥哥也是一位教育家,并且和我很要好。妹妹做神女生涯,未免说不过去,当便送她到松江乡间一所公立女校里住读,一切学费用费,由我担任。我在南京每逢礼拜回来望望她,这不是再好没有的事。哪知她过惯了浪漫生活,再不能过学校生活,特地赶到南京来,告诉我校长管理太严,舍监约束太紧,不愿再进那所学校。我逼她去,她哭着吵着,抵死不依。没法,我又送她到上海民主女校,一个月以后,得校长报告,说她时常不告假擅返松江,我还道是她望望兄母,哪知松江有人来报告我,说洛妃新近又和一位姓王的打得火热,叫我不要再做瘟生。我听得这个消息,即忙写信给校长,不容她再到校里。从此以后,她便和我一刀两段,我又增了一层经验,觉得天下女子,骨相微贱的,凭你怎样设法提高她人格,总也提高不来。你要提拔她到天堂里,她挣扎着,只管向地狱里钻,使提拔的人,枉费心机,用力不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凤梧说着,连叹了两口气。衣云道:“照你说法,那洛妃无造就之可能,现在不知怎样了?”凤梧道:“现在听说和那姓王的同居了,谅来也不会久长。”
    
    衣云道:“那么老哥失诸东隅,还想收诸桑榆吗?”凤梧道:“以后再不敢作非分之想。便是逢场作戏,也要换个宗旨,随手拈来随手舍去,不给情丝袅着。”
    
    衣云道:“那么你此次来沪,还想寻寻乐趣么?”凤梧道:“堂子我再不要逛。
    
    除堂子以外,有甚么秘密窟,观光观光,倒也不妨。”衣云道:“堂子以外,除非肉林。这种地方,我也去过好几回,只没有留恋过。”凤梧道:“你认识,何妨引我去广广眼界。”衣云道:“那么我同你到一百十四号走一批吧。”凤梧鼓着兴致,同衣云走下楼来,各叫一辆黄包车,径到云霞路二宝那里。二宝见了衣云,已想不大起。衣云道:“你还记得一天同马先生来,和楼上姓王姓邓的争吵,险些打得落花流水这回事吗?”二宝想起道:“你原来是沈大少,二层楼请坐。”衣云同凤梧上楼,二宝陪笑问凤梧尊姓,凤梧说了。衣云道:“二宝,现在小阿囡彩云那里去了?”二宝道:“阎王伯伯牵记去了,苦的尸骨也没还乡。”衣云道:“是不是同一位姓王的客人斗气去的。”二宝道不错,便是那天认识的,叫甚么王川。王川替他赎了身,小房子租不到三个月,便给王川老子知道了,吵得北斗归南,后来彩云恨气,跟人到广东,不料死在路上。衣云道:“这一番书我已完全知道,不必再提,现在不知可有好货?”二宝道:“好货真多,看在我眼里,肥也好,瘦也好,长也好,矮也好,不知你们合意不合意?”衣云道:“你叫来再说。”二宝道:“现在坐庄的没有,统要外边去叫来,不知你们喜欢哪一派?”衣云问凤梧道:“你喜欢甚么样子?学生派呢?闺秀派?还是倡妓派?”凤梧道:“我一无目的,随你们拣好叫来便是。”二宝道:“那么我替你们叫两个清水货,人家人来。”衣云道:“很好,你只管叫来。”二宝下楼吩咐娘姨叫去,不一回来了个身段苗条,脸儿瘦削的姑娘,低着头,只不做声。衣云道:“这里坐呢。”那姑娘只管站着。娘姨走来问道:“这位好吗?”衣云道:“好不好还没细看,你叫她坐坐再说。”娘姨便拉那姑娘,坐下衣云一傍。衣云和凤梧两双眼睛钉了一下,说功架还不差,可惜太瘦削,少丰韵,未免楚楚可怜,姑且叫娘姨留下。又命再叫一位出色当行的来。娘姨答应自去,衣云问那姑娘叫甚么名字?那人道:“我叫爱媛。”又问她住甚么地方?她说:“住九亩地。”衣云拉住她手,和她腻了一阵。房门外又来一人,一张瓜子脸,在房门口透了透,便想缩出去,给凤梧一眼瞧见,迎了上去,叫道:“咦,你不是从前民和里谢绮娟老七吗?怎会也到这里来呢?”老七绯红了脸,低头不语。凤梧老实不客气,将她一把拉了进房,按她坐下一并。娘姨问那人好吗?凤梧道:“好极好极,你把我五年前的老朋友都找到了,哪有不好之理。”娘姨笑了笑,走开去。衣云问凤梧当真老朋友么?”凤梧说:“谁哄你,五年前她在民和里叫谢绮娟,我叫了她一节工夫堂唱,很要好的。”衣云道:“那么此行不虚,真所谓他乡遇故知。”凤梧道:“倒不是啊,几年以来,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宵得来全不费工夫。”老七听说,只不做声。衣云又问凤梧,从前发生过关系吗?凤梧摇摇头道:“不瞒你说,从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未曾一亲芳泽,今宵在这里相逢,却也意想不到。”衣云道:“照你说法,今天一面,不容易得,那么你尽管真个销魂,尽此一宵未了之缘吧。”凤梧没有答应,老七猜到有八分留意,心花怒放着,和凤梧旧事重提,滔滔不息的讲谈,凤梧问她怎会弄到走这个门口,老七摇摇头道:“一言难尽,总之年轻时候,不懂什么,吃小白脸的亏,不知不觉,弄到这步田地。”凤梧奇怪着,问问她怎么吃小白脸的亏,不妨讲我听听。老七道:“说来心痛。当初和小白脸心热的时候,只讲甚么爱情,甚么义气,全不顾着金钱,一到爱情失了爱,义气也就没了义,只剩气,说不定半世要受金钱的压迫,这也叫自作自受,不能怨恨别人的。当初我在马上,要讨我回去的,也不知有多少,我不是嫌着老,便是说没有爱情。后来有个汽车行小开叫金老二,天天来做花头,和我亲热要好。这当儿他差不多肯割下头颅来给我做溺器,我的一颗心,也就给他收买了去。要好到不满一年,我便无身价无条件嫁了他。那知他只想我的首饰存款,我二三千银子东西到了他铁箱里去,他就此换了一副面目对我,气得我一场大病,他把我送进医院,趁我病重的时候,把家里一切东西拍卖干净,卷了现款,不知去向。你想讲爱情,讲义气的结果,原来这样。人家只说妓女卷逃,妓女浴,现在翻了个身,怕天下世界少听见的吧。”凤梧道:“确有这种事么?真岂有此理。”那时衣云叫的爱媛,叹口气道:“这种情形,上海真多真多。便是我也害在小白脸手里。”衣云笑道:“你们都是过来人,今儿讲讲各人的身世,倒也有趣。”凤梧道:“你别打断她话头,让她讲下。”
    
    爱媛喝了口茶,慢慢讲道:“我从未踏进堂子门,当初在嘉定家里,爷娘死掉,剩我们姊妹两人。妹妹年纪还小,我也不过十六岁,不知不觉,被隔壁一位十八岁的少年诱惑了,领到我上海,住了一个多月。我心里热得不得了,好像一天不见他,便不得过去。当时硬硬手段,把妹妹送到外婆家去,自己卷了细软东西,重到上海,和那少年同居一年多。吃完用完,那少年见我没有开销,便溜回嘉定。可怜我拆了这个烂污,不能再回家里,那时亏得有个二房东,把我介绍给一位广东老做偏房,那广东老性子很好,体贴我到十分,他做土生意的,手里很有一两万财钞,家里又不在上海,一切由我当权,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谁知不到二年,广东老死掉,我替他成殓之后,手中还剩七八千现款,假使省吃省用,也很可以过活的了。不知怎样,我又心活起来,姘识了一个新剧家,耗去一半,连忙觉悟,重新姘一个中学堂里的学生,那学生不比新剧家,天天和我讲爱情,讲恋爱,信誓旦旦,生死不渝,我也一心一想的对他,哪知不到一年,他娶了亲,不再来望我一望了。那时我心里火发,一阵挥霍,把所有积蓄,全数用完。用完了钱,没有法想,便做这行生意。现在看穿一切,天下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子口里说的甚么爱情恋爱,他们叫你爱人,叫你心肝,都不是叫你本身,是叫你的银子钞票。你有银子钞票,就够得上做他爱人,做他心肝。用完了银子钞票,你倒转去叫他,他也要趁高兴才肯答应你。”老七插嘴道:“倒不是呀,爱情靠不住,只有金钱,所以我们下半世,再不相信爱情两个字,专讲金钱。俗语说:'有奶便是娘。'我们换句话讲,叫做'有钱便是夫'。只消你有银子钞票给我,不管阿土森阿木林,都是我的恩相好。谁和我讲爱情恋爱,我就翻袋袋底他看,使他哓得我身无半文,瘪了肺管,不来和我胡调,你道这句话对吗?”凤梧、衣云听得呆了。凤梧笑对衣云说:“这几句话,说得入木三分。本来妓女无情,然而不论那个妓女,决不肯直截痛快发表,她们俩竟和盘托出一个金钱主义来,好算不可多得。”衣云道:“痛快,算得骂尽一切。爱情两个字,一到她们嘴里,便觉可鄙可叹。照此看来,简直一辈子无耻少年,假着爱情两字,在那里行骗,莫怪要造就她们一个金钱主义来。”凤梧道:“她们今天那番话,假使给一辈子讲恋爱问题的朋友听得了,一定要气得个半死半活。好在我们此来,不讲情爱,专为发挥肉欲的,尽管她们不讲爱情好了。”老七道:“赵大少的话对啊,真正是原谅我们到底了。我们最讨厌有一批酸溜溜的朋友,到这里来,化掉拾块八块钱,死活要讲爱情,肉麻不出一度之后,下次再来,便喁喁切切的要问,这几天里可想念他,可惦挂他,我气不过了,对他说,想你的,你不来我要生相思病咧。他缠错了,以为我真的想他,顿时一颗心七上八落,放不下来,可笑不可笑。其实我们对于一度两度的客人,莫说隔几天,只消房间里出来,走到马路上,已不认识了,哪里有这一副好脑筋,记得起客人的面长面短,至于说要想念他,那还想得一想,无论如何,没有这回事情,所以客人要和我们讲爱情,是客人的根本差误。”爱媛道:“有一批客人,自己根本错误了,还要骂我们只讲金钱主义,不讲神圣爱情,玩着一无趣味,我听了他这几句话,反诘他道:你是讲爱情的,你夫人大概也讲爱情的,爱情贵专一,你怎么肯辜负了夫人的爱,来移爱于我呢?你夫人这样纯洁的爱你,也不曾得你还爱,莫说要我们杨花水性的人来爱你,我们个个要爱,爱不得一爱,只有把不专一的爱,去对付不专一的人。他们听我的话,竟没有回答我。我又道:你说我只讲金钱主义,我最好不要你们金钱,可是爱情不好当饭吃,不好当衣穿,平日要吃要穿,不好不讲金银。你以为我要了钱,便非真爱,便觉没趣,那么你家尊夫人,不要你钱,真心爱你,怎么你也觉没趣,要出来寻花问柳呢?他更没有话回答我。”老七道:“总而言之,客人用掉几个钱寻寻开心,我们拿客人几个钱,引客人开开心,其余都是假的,甚么爱情,都是骗骗人罢了。”凤梧笑道:“你们一搭一挡,自拆衙门,倒也拆得利害,不怕客人不上门来吗?”老七道:“我们这里,不比长三堂子,简直不用把爱情来做野人头卖,装甚么幌子,好在客人到这里来讲爱情的,究竟少数。这里硬碰硬,讲爱情是这样,不讲爱情也是这样,好算得老少无欺,货真价实。”衣云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老七你们一张嘴,倒也可以的了,着实弗推扳。”老七道:“不是这样,也不能走这个门口。走这个门口,第一要嘴讲老,第二要身体好,第三要招子亮。”衣云道:“像你老七件件俱能,这里好算得是个领袖人物。”凤梧这时,翻觉得赧赧然不敢问鼎。衣云拉凤梧到外边,问他去留。凤梧道:“留的规矩,不知怎样?”衣云道:“我也从来没有留过,只听空冀说,这里比平常肉林高一级,留宿一夜,至多不过十块钱,也尽够了。好在主政二宝,晓得我们是马先生的朋友,决不会敲竹杠,你有意思,留下何妨。”凤梧还迟疑不决道:“照今天这般巧遇,非留不可。只是万想不到她堕落到这般田地,我当初在长三上,想不到手,今儿在这里吃现成食,未免太没面子罢。”衣云道:“我不这般想,她在生意上搭架子,到这里来,应该报复。这里不报复,再没有机会了。”凤梧道:“好今天决计留下,不过军饷不充,要乞诸邻国。”衣云道:“我有十块钱,你用了再说。”
    
    凤梧接了,胆为一壮,先进房去。衣云叫娘姨来,给姨娘两块钱,打发爱媛回去。又命留下老七,赵先生给她十块钱,大概差不多吧。娘姨笑道:“很好,十块钱她不会争了。”衣云责任已尽,走进房去,对凤梧说知,便想告辞。凤梧道:“你且慢去,老七要回去一趟再来,你陪我片刻。”衣云只得坐着,老七掠掠鬓发,飘然而去。衣云和凤梧谈了一刻钟,听得楼梯响,老七换了身家常衣服,走进房来,对凤梧嫣然一笑。凤梧拉她坐下。衣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好就此歇宿罢,我失陪了。”说着走出房门。凤梧送到楼梯旁边,问衣云住那里?衣云道:“定一里十七号,明天早上,我来找你便是。”凤梧道:“理会得。”衣云走下楼来,出一百十四号,见马路上已冰清水冷,黄包车也没一辆,只得步行着,一路慢吞吞踱到法大马路,忽见凤梧也在后面赶来。衣云惊问道:“你不是凤梧吗?怎么还不睡呀?”凤梧嗫嚅道:“我还有件未了之事,不得不去干一干。”衣云怪问有甚么紧要事,值得辜负香衾,在风露中奔走咧。
    
    凤梧道:“我心有所危,不能成梦,非去干一干不安。”衣云道:“你究竟到甚么地方?此刻半夜已过,还能干甚么事?”凤梧半吞半吐道:“找一位朋友,做医生的。”衣云更加疑惑道:“此刻决非访友时间,你找他究竟有什么要事?”
    
    凤梧给衣云逼急了,边说边走,讪讪的道:“实不相瞒,我到白克路找朱芙镜医生打针去。”衣云一怔道:“甚么?”凤梧又说,打针,衣云笑道:“你打甚么针呢?”凤梧愣了一愣道:“打打打六零六。”衣云诧怪着道:“你好好一个身体,怎么半夜三更要打起六零六来呢?不是笑话吗?”凤梧站定了脚步,咽口唾沫,郑重其词,告诉衣云道:“老哥,不瞒你说,我的胆子,再小没有。刚才本来已在香梦之中,忽的摸到老七身上,遍体都是累累疮疤,哪里还敢亲她芳泽。想了半天想出主义来,梅毒和六零六对头,待我先往医生那里,预打两针六零六,然后亲近她,她便是有梅毒,也不致侵入我皮肤里来。即使毒菌侵了进来,我有六零六药计抵住他,不是万无一失的事吗,你道我这个主义通不通,这也叫未雨绸缪,先发制人。”衣云听说,笑不可仰,心想天下自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人,笑定了,对凤梧说:“你别发呆吧,你那里传来这个方法。有了这样子取巧方法,梅毒要断种了。无论如何,没有预打六零六的道理。老哥,你快快去睡吧。要打针明天打不迟。一夜工夫,便是有梅毒传染,也决不会发作,你放心好了。”凤梧还迟疑不决,蹙着双眉道:“你说不能预打,那么今夜怎禁得她疮痍满目呢?”衣云笑道:“你怕她疮痍,何妨不要举动,作长夜谈。”凤梧无精打采,冷冷的回声也好,那么明天再见,你明天早些来探我。
    
    衣云道:“理会得。”凤梧返身挨步回去。衣云一路走一路暗笑他,怎么凤梧只会做文章,不懂这些常识呢?这种预打六零六的笑话,堪入笑林广记,不知他怎会想出这个法子来,不能不算他聪明绝顶了。
    
    当下边想边走,回到定一里,敲门进内。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晨,衣云还没起身,霍地有个男佣人送张条子到衣云家里,衣云披衣起身,一看是凤梧写的,催衣云速去,随带番佛十尊。衣云回说即来,佣人自去复命。衣云心想,这位先生,不知又闹出甚么笑话,这样急于星火的催着我去。当下吃过点心,匆匆忙忙赶到云霞路一百十四号,上得楼来,见凤梧正在洗脸,老七还恋着香衾,没有起身。衣云坐在沙发里,问凤梧昨宵接触没有?凤梧笑了笑道:“冒险冒险。”一回儿凤梧同衣云走下楼来,雇车到半斋吃点心。衣云道:“点心我已吃过。”凤梧道:“那么你陪我谈谈。”衣云问凤梧一宵所耗若干?凤梧道:“算不得六零六没有打,耗费比打六零六还大。”衣云道:“十块钱正数我早替你讲明,怎么又添外费出来呢?”凤梧道:“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别了你回去,老七还没有睡,同我走出一百十四号,上番菜馆吃点心,耗去三四元。又买一厅茄力克香烟,一块钱。又替她买了些零碎东西,四五块钱,身边拾八块钱,只剩七元,付正数已不够,只有催你速解讨伐费来解围。”衣云笑道:“她难得碰着你位阔客,这地方请吃点心,只消一碗馄饨,外加两个鸡蛋,已算十分讨好。便是香烟,也只消大英牌小囡牌敬敬她。至于零碎东西,决没有送她的必要。假使人人像你这样讨好她,她家里早开了百货公司。”
    
    凤梧笑道:“照你说,我做了瘟生不成?”衣云道:“瘟虽不瘟,当你好户头。好在你本来松江人,俗语说'松江棺材好户头',足下昨宵,简实做了一度棺材。”凤梧笑道:“我实在不懂这里规矩。昨宵还拿对待长三倌人的手面去对待她咧。”衣云道:“这叫阔之不当,我虽没有身当其境,见识比你广了。”
    
    说着堂倌送上两碗蹄子面,衣云只吃了一半,凤梧吃下碗半,会过钞,走下楼来。凤梧道:“此刻朱芙镜医生那里,非去不可。我想先请芙镜验一验血液,有毒没毒,当然立辨。倘已传染,便叫他打下两针,以防后患。”衣云听说,又笑作一团。笑定了说:“老哥,明哲保身,未免太小心罢。那么我们晚上再会。”说着,分道自去。衣云径往后马路正义钱庄办事。下午又往环球书局编辑。垂晚言复生来访,同往一苹香找凤梧,叙谈片刻。复生托凤梧代做一篇四十初度辞寿文,因急于需用,要求凤梧对客挥毫,当把五十元给凤梧润笔。凤梧精神焕发,吩咐西崽端过一只都盛盘来,咬着一枝枯笔,便在征花小柬反面一挥而就,当给了复生。复生邀凤梧到大观楼吃大菜。席上凤梧代请了一位同乡柳一佛来,一佛精神矍铄,依然笑口常开,衣云问道:“老伯,好久未见,不知常在上海不?”一佛道:“常住在大庆里一百念号。”衣云道:“怕不常出门游逛,所以很少见面。”一佛道:“难得新世界喝喝茶,别地方少到。”衣云道:“自从幼凤死后,我松江没有来过,一向少亲近,现在老伯住在上海,当该时常来候候老伯起居,伴伴老伯寂寞。”一佛道:“很欢迎,我寓里陈设布置,也还整洁,你尽管常来谈谈。”说着西崽送上菜来,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复生发起叫堂唱。凤梧反对道:“今天还有紧要事,请你免了罢。”复生才始不叫。吃罢大菜,衣云同一佛、凤梧先走,凤梧低声对衣云说:“芙镜医生那里早上去过,虽没有验血,据说检查不出梅毒征象,大概老七身上疤瘢,当真臭虫咬出来的,不见得生的是疮,也不致有梅毒传染。今天我想再去覆一次,你同去么?”衣云笑道:“你的胆子,真像橡皮做的,能收能放。昨晚吓得要预打六零六,今天索性连一连,你当心真有梅毒的啊。我此刻想到一佛丈府上坐坐,好在你那里已熟悉,我不陪你去了,明日到一苹香望你吧。”凤梧道:“也好,那么你明天早些来看我。”说着先走。衣云伴送一佛到大庆里一百念号,走上一间厢房里,布置得很清洁,一张白漆半床,六把靠背,围着一双小圆桌,沿窗一张写字台,是一佛卖字用的,台上一筒破笔,一个砚钵,砚钵里剩有一片残墨。一只印色缸,六七个图章,凌乱杂陈。有一位学生,年纪十七八岁,正在电灯下练习。一佛叫他玲荪,去倒碗茶来。玲荪到客堂楼内,斟上两杯茶来,一佛喝一口茶,吃一粒糖,又拈两粒糖,送到衣云面前,说这是马玉山买的松子牛奶糖,又香又糯,委实可口。衣云吃下一粒,也觉并不粘腻。一佛道:“我最喜欢吃糖,每天要吃三毛钱糖。”衣云道:“这也是研究佛学的人所同嗜。”一佛道:“我此番到杭州,碰见康西山和尚......”衣云道:“康西山,不是万树梅花馆主吗?他的夫人叫华石瑛,是位女书家,很有名望......”一佛道:“不错,康西山算得一位名士,他前年在北京西山檀柘寺受戒,法名显安和尚。只是他的出家,与众不同,他出了家,依然有两位夫人伴着。他一位小夫人,并且不是国货。当年亡命在日本时娶的,也通汉文汉语,写得一手好字。”衣云道:“他现住那里?”一佛道:“在梵皇渡万树梅花馆,上月我在杭州西湖不期而遇,同访净寺浩月大师,那浩月大师,今年已一百十四岁了,当时我问他年龄,他只说四十八岁,原来他已是六十六岁出家的,单说出家以后的年龄,表明他在俗时,不可为训,简直视同隔世。”衣云道:“此僧大概很有来历。”一佛道:“据他说好活二百岁,并无别的秘蕴,只守着清心寡欲两个主义。只是他对于禅理,早参透三昧。当时我同西山和尚去见他,他问我,你名一佛,该懂禅理,请问从此间往西天竺国,有多少路程?要几天好到?我毫不思索回他说:西天竺国近在咫尺,只消一转念便到。他赞我很聪明,有佛学性灵,原来心即是佛,一念之善,便登天国,一念之恶,便堕泥犁,这极浅显的答案,一个人只消修心修到,不转恶意,常存善念,便是西天竺国里一尊佛。世界本没有甚么天堂地狱,全由人心的造境,譬如到一处绮丽繁华的所在,我心境当他地狱,放眼便是地狱的惨状。到一处肮脏卑陋的地方,我心境当他天堂,放眼便是天堂的乐境。天堂地狱,便在我人方寸之间。”
    
    衣云道:“老伯的话,透澈极了。”一佛道:“西山和尚,禅理很高妙,文学也极深造,做的诗轻清侧艳,不减温李,明天我有件事情,要去访他,你高兴陪我同去。”衣云道:“也好,明天午后,我准来陪老伯同往。”一佛微笑点头,衣云坐了一回,也就辞别出门,径回定一里寓所安宿。一宵易过,明日上午,到一苹香一问,西崽说赵先生已动身到南京,衣云只得回正义钱庄。饭后往环球书局,得凤梧留函,并交还二十块钱,知道他已回南京。当下稍事勾当,便到大庆里一佛寓所,那时一佛已雇了一辆汽车,正想出发,见衣云来,便一同下楼,跨进车厢,直开往梵皇渡万树梅花馆。汽车开进花园停下,衣云见园中梅花不多,杨柳种得不少,里面相并两座小洋房,一边是住宅,一边是会客室,后面沿苏州河,帆影掠窗而过,历历可数。两人下得车来,自有仆役通报主人,西山和尚迎了出来,接进会客室坐下。仆役送茶敬烟,一佛替衣云介绍过,西山和尚和蔼可亲,一见如故。衣云打量他中等身材,瘦削面容,两撇小胡子,年约四十左右,身穿中国装罗纺夹衫,十地纱马褂,和一佛谈话,一口无锡白。一佛此来,有所接洽,只为上海地方,新盛行了一种甚么交易所,一佛有几位朋友,新近想倡办一处交易所,托一佛介绍西山和尚加入发起人之列,倘西山和尚不愿加入,只用一用他的大名,送他几千块钱作为权利。
    
    那时一佛还没和西山和尚说明来意,忽听得窗外一片贴塌贴塌的屐声,不觉一怔。正是:
    
    不是春阴寒食夜,何来巷尾屐声喧。
    
    不知一片屐声从何而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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