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洪頤烜曰:道德經王輔嗣本,今世所行,俱有分章。此本雖不記章數,然每章皆空一格以別之。其中亦有與今王本不同者,如今王本「道沖而用之」至「象帝之先」為三章,「天地不仁」至「不如守中」為四章,「谷神不死」至「用之不勤」為六章,此本皆並為一。「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今王本屬十二章,此本無「故」字,二句屬下章之首。「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今王本為二十七章,此本屬上章之末。陸德明老子音義已為後人改變其分章,惜不得與此一本證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俞正燮曰:老子此二語,「道」「名」,與他語「道」「名」異;此言「道」者言詞也,「名」者文字也。文子精誠云:「名可名,非常名;著於竹帛,鏤於金石,皆其麤也。」上義云:「誦先王之書,不若聞其言;聞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故名可名,非常名也。」上禮云:「先王之法度有變易,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也。」淮南本經訓云:「至人鉗口寢說,天下莫知貴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於竹帛,鏤於金石,可傳於人者,其麤也。晚世學者博學多聞,而不免於惑。」繆稱訓云:「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其至者也。」道應訓云:「桓公讀書於堂,輪扁曰:『獨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以老子「道」為言詞,「名」為文字。
    謙之案:俞說是也。老子著五千之文,於此首發其立言之旨趣。蓋「道」者,變化之總名。與時遷移,應物變化,雖有變易,而有不易者在,此之謂常。自昔解老者流,以道為不可言。高誘注淮南氾論訓曰:「常道,言深隱幽冥,不可道也。」偽關尹子推而廣之,謂「不可言即道」。實則老子一書,無之以為用,有之以為利,非不可言說也。曰「美言」,曰「言有君」,曰「正言若反」,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皆言也,皆可道可名也。自解老者偏於一面,以「常」為不變不易之謂,可道可名則有變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則無變無易(林希逸),於是可言之道,為不可言矣;可名之名,為不可名矣。不知老聃所謂道,乃變動不居,周流六虛,既無永久不變之道,亦無永久不變之名。故以此處世,則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四十九章)。以此應物,則「建之以常無有」(莊子天下篇),言能常無、常有,不主故常也。不主故常,故曰非常。常有常無,故曰「復命曰常」(十六章),「知和曰常」(五十五章),常即非常也。夫旦明夜闇,死往生來,安時處順,與時俱往,莊子所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若不可變、不可易,則安有所謂常者?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
    无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
    嚴可均曰:「无名」,各本作「無」,下皆放此。「天地始」,御注與此同。河上、王弼作「天地之始」,下句亦有「之」字。
    魏稼孫曰:嚴校云:「各本作『無』,下皆放此。」後「行无行」一條,校語同。按是刻道經皆作「无」;德經前作「無」,「行无行」以下作「无」。此條當云「道經放此」。
    羅振玉曰:景龍本、敦煌本「無」皆作「无」,下並同,御注石本作「無」。又景龍、御注、敦煌三本均無二「之」字,河上本有。
    謙之案:經典釋文卷二周易音義云:「『无』音無,易內皆作此字。說文云:『奇字無也,通於元,此虛无道也。王育說天屈西北為无。』」俗作「旡」,非。旡音暨,「炁」等字從之。老子作「无」,與易同。又王弼、傅奕、范應元本均有「之」字。范本「萬」作「万」。「无名天地始」,史記日者傳引作「無名者,萬物之始也」。王弼注:「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似兩句皆作「萬物」,非。案「始」與「母」不同字義。說文:「始,女之初也。」「母」則「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以此分別有名與无名之二境界,意味深長。蓋天地未生,渾渾沌沌,正如少女之初,純樸天真。經文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四十章:「有生於無。」此无名天地始也。「天下萬物生於有」,有則生生不息;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有名萬物母也。又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亦皆「天地」與「萬物」二語相對而言。
    常无,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
    范應元曰:古本並河上公、王弼、李若愚、張君相「常无」上並有「故」字。又引音辯云:「常无、常有,合作斷句。」
    王應麟曰:首章以「有」「無」字斷句,自王介甫始。    嚴可均曰:御注與此同。「觀」上,河上、王弼有「以」字,下句亦然。    羅振玉曰:敦煌三本均無「故」字及二「以」字。又「徼」,敦煌本作「曒」。
    俞樾曰:按易州唐景龍二年所刻道德經碑無兩「以」字,當從之。司馬溫公、王荊公並于「無」字絕句,亦當從之。
    易順鼎曰:按莊子天下篇:「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常無有」即此章「常無」「常有」,以「常無」「常有」為句,自莊子已然矣。
    謙之案:御注、邢玄、景福、慶陽、樓正、磻溪、顧歡、彭耜、高翿均無「故」字。「徼」,傅、范本與碑本同,宜從敦煌本作「曒」。十四章「其上不皦」,景龍本亦作「曒」,是也。一切經音義卷八十四引:「說文『徼』作『循也』,以遮遏之。」是徼有遮訓,在此無義。又卷七十九、卷八十三引:「說文『曒』從日,敫聲,二徐本無。」田潛曰:「案慧琳引埤蒼『明也』,韻會云『明也』,未著所出。詩『有如曒日』,詩傳云:『曒,光也。』說文古本舊有『曒』字,後世或借用『皎』。『皎』,月之白也,詩『月出皎兮』是也。或借用『皦』,皦,白玉之白也,論語『皦如』是也。字義各有所屬,『有如曒日』之『曒』,碻從日,不從白也。」(一切經音義引說文箋卷七)經文「常无觀其妙」,妙者,微眇之謂,荀悅申鑒所云:「理微謂之妙也。」「常有觀其曒」,「曒」者,光明之謂,與「妙」為對文,意曰理顯謂之曒也。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
    謙之案:陳景元藏室纂微篇以「此兩者同」為句。嚴復曰:「同字逗,一切皆從同得。」惟「同出」「異名」為對文,不應於「同」字斷句。又蔣錫昌曰:「『此兩者同』下十二字,范本無。」案續古逸叢書范本有此十二字,蔣誤校。又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此兩者蓋指有無而言。有無異名,而道通為一。
    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謙之案:「玄」字,績語堂碑錄因避清帝諱,改為「元」,當據原碑改正。以下仿此。蓋華夏先哲之論宇宙,一氣而已,言其變化不測,則謂之玄。變化不測之極,故能造成天地,化育萬物,而為天地萬物之所由出。鳶飛魚躍,山峙川流,故曰「眾妙之門」。張衡曰:「玄者無形之類,自然之根;作於太始,莫之能先;包含道德,構掩乾坤;橐籥元氣,稟受無形。」(御覽引玄圖)揚雄曰:「玄者,幽攤萬類而不見形者也。」(太玄經玄攤圖)義皆出此。
    【音韻】李道純曰:「此經文辭多協韻。」鄧廷楨曰:「諸子多有韻之文,惟老子獨密;易、詩而外,斯為最古矣。」劉師培曰:「欲考古韻之分,古必考周代有韻之書;而周代之書,其純用韻文者,舍易經、離騷而外,莫若老子。」今試以江有誥老子韻讀為主,參之以吳棫之韻補,顧炎武之唐韻正,江永之古韻標準,姚文田之古音諧,鄧廷楨之雙硯齋筆記(卷三),李賡芸之炳燭編,推求經文古韻,句求字索。又劉師培、奚侗、陳柱及高本漢之老子韻考(Bernhard  Karlgren:The  poetical  parts  in  Lao-Tsi)說老子古音,頗多肊說,亦有可取者,間附以己見,然後知五千文率諧聲律,斐然成章。韻理既明,則其哲學詩之為美者可知矣。以下試分章述之。
    此章江氏韻讀:道、道韻(幽部),名、名韻(耕部),始、母韻(之部,母,滿以反),妙、徼韻(宵部,徼,去聲),玄、門韻(文、真通韻,玄,胡均反)。
    謙之案:「玄」,真部,「門」,文部,文、真通韻。姚文田:玄、玄、門韻,餘同。又高本漢:同、名為韻,非。鄧廷楨:道、道,名、名,無韻,亦非。
    右景龍碑本五十四字,敦煌本同。河上本(宋刊本)、王弼本(古逸叢書本)、傅奕(經訓堂本)、范應元(續古逸叢書本)並五十九字。嚴可均曰:「『眾妙之門』句下空一字,所以分章,御注不空。河上於『道可道』前,題『體道第一』,王弼題『一章』。此無標目,下皆放此。」今案老子著書上下二篇,後世乃有分章,有分五十五,六十四,六十八,七十二,八十一之殊,碑本雖不記章數,然每章皆空一格以別之,與河上、王弼、傅、范諸家分章略同,今即以諸家所傳分章為準。又此章范本題「道可道章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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