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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晚年在一首題為贈虞十五司馬的詩中,曾寫下這樣的詩句:「爽氣金天豁,清談玉露繁。」五百年後,南宋文人羅大經取其詩意作為書名,寫了一部頗有名氣的筆記,這就是鶴林玉露。
羅大經字景綸,廬陵(今江西吉水縣)人。生平事跡不詳,我們祇知道他大約生於宋寧宗慶元初年,卒於宋理宗淳祐末年以後。少年時曾就讀於太學,嘉定十五年(一二二二)鄉試中舉,寶慶二年(一二二六)登進士第。此後曾做過容州(今廣西容縣)法曹掾、撫州(今江西撫州市)軍事推官等幾任相當於縣令的從八品小官。官於撫州時,由於受當時朝廷中一起矛盾紛爭的牽累,被劾罷官。從此以後直到去世,就再也沒有得以重返仕途。在幽雅恬靜的山居中,完成了鶴林玉露的寫作。 【 關於羅大經的生平,詳見附錄一羅大經生平事跡考。】
鶴林玉露,共十八卷,分甲乙丙三編, 【 日本寬文本三編分記為天地人三集,然據鶴林玉露書中所記,當作甲乙丙三編,符合羅書原貌。】 每編各六卷。對此書的特點,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扼要指出:「其體例在詩話、語錄、小說之間;其宗旨亦在文士、道學、山人之間。大抵詳於議論而略於考證。」簡目的評論是正確的。鶴林玉露較之其他宋人筆記的顯著特點,就在於它是以議論為主,而不是以記述或考證為主。談到議論,人們往往以「嚮壁虛造」、「游談無根」來評價宋明理學家。其實,這種評價很有些偏頗。在中國思想史上,理學的出現,不是理性的沉淪泯滅,而是達到了一種思辨的高峰。它的產生,除了有其思想史本身的發展規律可循外,還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也許是有宋一代內憂外患的嚴峻現實,使得宋人比較講究實際。因此,作為理學家的議論,也多是有感而發、因時而論的。具體說到羅大經,在眾多的宋代理學家中是算不上數的。談不上窺一斑而見全豹,但讀一讀羅大經這一理學家言,起碼可以窺見宋代理學家的一個側影。從鶴林玉露看,羅大經的議論很典型地帶有宋代理學家那種鮮明的特徵。明代葉廷秀評論羅大經:「其言以紫陽為鵠,學術治道多有發明,而不離王道。」融合儒佛而形成的理學,誕生在統治結構以士大夫為中心的社會,又處於家國多難的時代,這就規定了它的主旨是發明治道。「治國齊家平天下」,這種千百年來儒家思想所賦予的雄心壯志,明確而牢固地豎立在宋代不少士大夫心中。鶴林玉露展現給人們的羅大經這個理學家的形象,不是長期以來縈繞在人們頭腦中那副迂腐虛偽的面孔,而是一個清醒的憂國憂民的正直的知識份子形象。他對南宋統治者偏安一隅不主恢復深致不滿,丙編卷一「十里荷花」條,記其和詩云:「殺胡快劍是清謳,牛渚依然一片秋;卻恨荷花留玉輦,竟忘煙柳汴宮愁。」這首詩不難使人想起當時另一首有名的譏刺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他在乙編卷二「函首詩」條痛斥殺韓侂冑函首以奉金人一事:「開禧之舉,韓侂冑無謀浪戰固可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當時太學諸生之詩曰:『晁錯既誅終叛漢,于期已入竟亡燕。』此但以利害言耳,蓋未嘗以名義言也。譬如人家子孫,其祖父為人所殺,其田宅為人所吞,有一狂僕佐之復讎,謀短計淺,迄不能遂,乃歸罪此僕,送之讎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書中對秦檜的乞和行徑,也每多抨擊,並且在甲編卷三「格天閣」條引據金人張師顏南遷錄,明言秦檜乃金國間諜。對元元百姓,筆記中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乙編卷二「彤庭分帛」條云:「余嘗見州郡迓新者設飾甚費,因成詩云:『赤子須摩撫,紅塵幾送迎。幕張云匼匝,車列鑑鮮明。豈是朘民血,空教適宦情。忍聞分竹者,竭澤自求盈。』」乙編卷四「養兵」條,通過比較寓兵於民和養職業兵兩種兵制的得失,也反映了對黎民的同情。這些,不必以「難能可貴」來評價,這實際上是深受「百姓不足,君孰與足」的民本思想熏陶的一個封建士大夫維護統治利益的很正常的思想。羅大經的議論,反映了一個封建士大夫那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強烈責任感和作為巨大統治結構一份子的高度事業心。
「博而匪濫,醇而寡疵,有所論刺而不傷於掊擊,有所援敘而不流於浮誇。」 【 見附錄三明人車任遠鶴林玉露跋。】 羅大經的議論的確如此。那麼,作為一部宋人筆記,其史料價值如何呢?清人曾釗在面城樓集鈔中曾具體舉例作了說明。其云:「書中如韓平原為南尉,秦檜自金歸諸條,亦足補史之未備也。」其實,羅大經身當南宋末葉,記事多係耳聞目睹,議論亦多關經國大事,因此,這些記載與議論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如丙編卷一「高宗眷紫巖」條,記載宋高宗對張浚的寵幸,對世傳高宗晚年不滿於張浚,而有「寧失天下,不用張浚」之語表示了異議;丙編卷四「中興講和」條,記載宋孝宗初即位時銳意恢復,由於當時財力所限和大臣掣肘而未能實現,有助於人們了解南宋朝廷中的主和派勢力;乙編卷三「白羊先生」條,記載了宋光宗時的一次未遂政變;甲編卷四「紹熙內禪」條,記載了群臣逼光宗遜位,擁立寧宗這一事件的詳細情況;同卷「鄧友龍使虜」條,記載中原一義士潛入南宋使者驛所提供情報之事,對韓侂冑北伐的直接原因有所揭示;乙編卷一「高宗配享」條,通過記述在高宗配享問題上的爭論,反映了時人對南宋初年歷史人物的評價。這些記載,或可與史乘互證,或可補闕訂誤。又如甲編卷一「官省錢」條,卷六「稅沙田」條,乙編卷一「經總錢」條,卷四「廬陵苗鹽」條,丙編卷五「廣右丁錢」條等,於宋史食貨志多可有補。在經濟史料方面,值得一提的還有丙編卷二「老卒回易」條。此條記載一老卒毛遂自薦,以五十萬巨資,號「大宋回易使」,率領幾十人乘巨艦到海外貿易,「獲利幾十倍」。這對人們研究宋代經濟發展與海外貿易提供了寶貴的史料。此書還記載了宋代一些政治、軍事、禮儀制度,也很有價值。如甲編卷一「民兵」條和乙編卷四「養兵」條對南宋兵制的記載,丙編卷二「告命」條對一至九品告命的記載,卷三「玉牒」條對皇族譜牒的記載等。
此外,筆記中記載了不少文人逸事,也可視為重要的文學史料。如丙編卷五「二老相訪」條,就記載了楊萬里與周必大晚年還鄉後的親密交往。對楊、周二人關係,宋史及其他史書的記載都認為這兩個同鄉不甚相得,周必大曾在宋孝宗面前譖毀過楊萬里。而從這條記載看,二人關係卻頗為融洽。羅大經作為楊、周同一時代的同鄉,這一記載應當說是有徵可信的。筆記中還有許多見解精辟的詩話,對研究古代詩論的發展也多有裨益。明代葉廷秀就專門從鶴林玉露中輯出近四十條詩話,編成詩譚續集。
鶴林玉露中還有一些雜記也很有價值。如丙編卷四「日本國僧」條,不僅是一條研究中日交往的史料,而且其中記載的一些漢字的日語對音,對研究近古漢語音韻和日本語的發展也具有重要價值。如云:「硯曰松蘇利必(現代日語讀為:??),筆曰分直(??),墨曰蘇彌(??),頭曰加是羅(???),手曰提(?),眼曰媚(?),口曰窟底(??),耳曰弭弭(??)」等。
鶴林玉露的現存版本較多,但從一些官私目錄和現存各種版本看,自明代可以分為兩個流傳系統:一為十八卷本,分甲乙丙三編;一為十六卷本,不分編。
在中國較為罕見,然而卻流行於日本,被多次翻印。在中國,廣為流傳的是十六卷本。經考證,分為甲乙丙三編的十八卷本較為接近羅書原貌,而十六卷本當是十八卷本散亂之後的重編。十八卷本較之十六卷本多出四十條。考之今存七百九十五卷永樂大典中所引十九條鶴林玉露語,均未超出現存十八卷本,可知鶴林玉露基本沒有佚失(起碼自明初以來如此),是一部較為完整的宋人筆記。 【 關於鶴林玉露的版本,詳見附錄二鶴林玉露版本源流考。】
這次整理,是以十八卷本系統中刊行較早的日本慶安本為底本,主要對校以十八卷本系統的日本寬文本、明活字本、明陸師道鈔本和十六卷本系統的明謝天瑞校本、王叔承校本、南京都察院刊本、小字本、稗海本、清進修書院本。由於十六卷本系統的版本較多,故對照底本,凡此系統諸本異文相同者,校記中不一一出列各本名稱,統稱之為「諸本」,以圖省文。個別版本異文可取,仍具其名。此外,還參校以說郛、永樂大典等叢書、類書,並採用宋史等史書和有關宋人文集、筆記間作以他校。校勘意在糾正底本訛誤,故凡底本不誤,而他本誤者,一般不出校。初涉校讎,才學疏淺,繆誤之處,至盼讀者指正。 【 一九三六年,商務印書館曾印行近人夏敬觀校訂的寬文本,由於夏校基本是只校異同,未下斷語,所以此次整理未加採用。】
整理校點鶴林玉露,是我的大學畢業論文。在整理過程中,得到了導師傅璇琮、向仍旦先生的熱情指導,另外還得到白化文、金開誠等先生的幫助,謹此一併深致謝忱。
王瑞來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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