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六 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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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
後漢書與三國志,論時代則後漢在前,而作史則三國志先成,且百餘年也。
自三國志魏紀創為迴護之法,歷代本紀遂皆奉以為式,延及舊唐書、舊五代史猶皆遵之。其間雖有習鑿齒欲黜魏正統,蕭穎士欲改書司馬昭弒君,而迄莫能更正。直至歐陽公作五代史及修新唐書,始改從春秋書法,以寓褒貶。而范尉宗於三國志方行之時,獨不從其例,觀獻帝紀,猶有春秋遺法焉。雖陳壽修書於晉,不能無所諱;蔚宗修書於宋,已隔兩朝,可以據事直書,固其所值之時不同,然史法究應如是也。
陳壽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蔚宗獻帝紀,則曰「曹操自領冀州牧。」
魏紀「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獻帝紀則曰「曹操自為丞相。」
魏紀「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獻紀則曰「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
魏紀「漢皇后伏氏,坐與父完書云『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后廢黜死,兄弟皆伏法。」獻紀則曰「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
魏紀「天子進公爵為魏王。」獻紀則曰「曹操自進號魏王。」
魏紀「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嚴巨討斬之。」獻紀則曰「耿紀、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夷三族。」
至禪代之際,魏紀書「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張音奉璽綬禪位。」獻紀則曰「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
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誅,皆書操殺。此史家正法也。
至漢末諸臣,如董卓、袁紹、劉表、呂布、袁術、公孫瓚、陶謙、劉焉等,二書各有傳。今兩相比較,繁簡互有不同。大概同作一傳,則後人視前人所有者必節之,前人所無者必增之,以見其不雷同鈔襲。
如袁紹傳,范書增陳琳作討操一檄、劉表勸袁譚勿降操一書、審配勸譚兄弟相睦一書。
劉表傳,增表遣韓嵩使許,嵩不肯行一事、劉琦問諸葛亮自安之策一事。
董卓傳,增卓先從張溫討邊章、韓遂,及不肯就徵等事;增卓請追理陳蕃、竇武一疏;增遷都長安,驅洛陽數百萬人,及發掘諸陵等事;增卓被誅後,又殺其弟及母、妻子於郿塢一事;增獻帝東歸,段煨以服御及公卿資儲來迎,為楊定所誣,仍不缺於供一事。
袁術傳,增術向孫堅妻逼奪傳璽事;增孫策止其僭號一書;增術歸帝號於袁紹一書。
公孫瓚傳,增瓚罪狀袁紹一表;增瓚守易京,男子七歲以上不得入門,令婦人習為大聲,以傳教令一事。
陶謙傳,增笮融奉佛造像浴佛等事。
此可以彼此參觀者也。
惟荀彧一傳,陳壽以其為操謀主,已列魏臣傳內。蔚宗以其乃心王室,特編入漢臣,此則其主持公道處。壽志雖列之於魏臣,而傳末云「彧死之明年,曹公遂加九錫。」可見彧不死,操尚不得僭竊也。則蔚宗之編入漢臣,自是公論也。
至二書所紀事蹟,有彼此不同者。
袁紹傳,壽志謂「何進召董卓。」范書謂「袁紹勸何進召董卓。」
呂布傳,壽志謂「布畏惡涼州人,以致李傕、郭氾之亂。」范書謂「王允不赦涼州人,以致激變。」
呂布傳,壽志謂「布投袁術,術拒而不納,乃投袁紹。」范書謂「布投術後,恣兵鈔掠,術患之,布不安,去從張揚。」
董卓傳,李傕劫帝幸其營,壽志謂「傕使公卿詣氾請和,氾皆執之。」范書謂「帝使楊彪、張嘉和傕、氾,氾留質公卿。」
荀彧傳,壽志謂「以阻九錫事,留壽春,以憂薨。」范書謂「彧病留壽春,曹操遣人饋之食,發之,乃空器也,遂飲藥而卒。」
二書不同,蓋皆各有所據,固可兩存其說。
又袁紹傳,韓馥以冀州讓紹,壽志載「沮授說紹曰『將軍弱冠登朝,則名播海內;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濟河而北,則渤海稽首;今若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凡用八則字。范書則刪卻前四則字,以歸簡淨,不知史記中本有此疊字法也。(史記夏侯嬰傳,嬰初從高祖,即為太僕,常奉車,以下歷敘其常奉車者五,又敘其以太僕從者十。正見其親近用事,不以繁複為嫌也。)
三國志書法
自左氏、司馬遷以來,作史者皆自成一家言,非如後世官修之書也。
陳壽三國志亦係私史。
據晉書本傳,壽歿後,尚書郎范頵等表言「壽作三國志,辭多勸戒,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直過之。」於是詔洛陽令,就其家寫書。可見壽修成後,始入於官也。
然其體例,則已開後世國史記載之法。蓋壽修書在晉時,故於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迴護,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迴護,不得不先為魏迴護。
如魏紀書天子以公領冀州牧、為丞相、為魏公、為魏王之類,一似皆出于漢帝之酬庸讓德,而非曹氏之攘之者。
此例一定,則齊王芳之進司馬懿為丞相;高貴鄉公之加司馬師黃鉞,加司馬昭袞冕、赤舄、八命、九錫、封晉公、位相國;陳留王之封昭為晉王、冕十二旒、建天子旌旗,以及禪位於司馬炎等事,自可一例敘述,不煩另改書法。此陳壽創例之本意也。
其他體例亦有顯為分別者。
曹魏則立本紀,蜀、吳二主則但立傳,以魏為正統,二國皆僭竊也。
魏志稱操曰太祖,封武平侯後稱公,封魏王後稱王;曹丕受禪後稱帝。而于蜀、吳二主則直書曰劉備、曰孫權,不以鄰國待之也。
蜀、吳二志,凡與曹魏相涉者,必曰曹公、曰魏文帝、曰魏明帝,以見魏非其與國也。
魏書於蜀、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如黃初二年,不書劉備稱帝;四年不書備薨,子禪即位。太和三年,不書孫權稱帝也。蜀、吳二志,則彼此互書。如吳志黃武二年,書劉備薨於白帝城。蜀志延熙十五年,吳王孫權薨。其於魏帝之死與襲,雖亦不書,而於本國之君之即位,必記明魏之年號。如蜀後主即位,書是歲魏黃初四年也。吳孫亮之即位,書是歲魏嘉平四年也。此亦何與於魏?而必係以魏年,更欲以見正統之在魏也。正統在魏,則晉之承魏為正統,自不待言。此陳壽仕於晉,不得不尊晉也。
然吳志孫權稱帝後,猶書其名,蜀志則不書名而稱先主、後主。陳壽曾仕蜀,故不忍書故主之名,以別於吳志之書權、亮、休、皓也。此又陳壽不忘舊國之微意也。(顧寧人謂劉玄德帝於蜀,謚昭烈,本可即稱其謚,而陳壽既改漢為蜀,又不稱謚而稱先主,蓋以晉承魏紀,義無兩帝也。然其稱先主、後主以別於吳,究是用意處。)
三國志多迴護
春秋書「天王狩於河陽」,不言晉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以開掩護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至於弒君、弒父之事,則大書以正之。如許止、趙盾之類,皆一字不肯假借,所以垂誡,義至嚴也。
自陳壽作魏本紀,多所迴護,凡兩朝革易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後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如是。然壽迴護過甚之處,究有未安者。
漢獻帝遜位,魏封為山陽公,及薨,追謚為漢孝獻皇帝。魏紀即稱之為獻帝,不曰山陽公也。魏常道鄉公遜位,晉封為陳留王,及薨,亦追謚為元皇帝,則魏紀亦應稱為元帝,乃僅以陳留王紀事,而絕無元帝之稱。則已異於山陽書法矣。
司馬師之廢齊王芳也,據魏略云「師遣郭芝入宮,太后方與帝對奕。芝奏曰『大將軍欲廢陛下。』帝乃起去,太后不悅,芝曰『大將軍意已定,太后但當順旨。』太后曰『我欲見大將軍。』芝曰『大將軍何可見耶?』太后乃付以璽綬。」是齊王之廢,全出於師,而太后不知也。魏紀反載「太后之令,極言齊王無道不孝。」以見其當廢。其誣齊王而黨司馬氏,亦太甚矣!
至高貴鄉公之被弒也,帝以威權日去,心不能甘,發甲於凌雲臺,親討司馬昭。昭令賈充拒之,時相府兵尚不敢動,充即諭成倅、成濟曰:「公畜養汝等,正為今日。」濟乃抽戈犯帝,刃出於背而崩。此事見漢晉春秋、魏氏春秋及世語、魏末傳,是司馬昭實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反載太后之令,言「高貴鄉公之當誅,欲以庶人禮葬之。」并載昭奏稱「公率兵向臣,臣即敕將士不得傷害。騎督成倅弟成濟,橫入兵陣,傷公,進至殞命。臣輒收濟付廷尉,結正其罪。」等語。轉似不知弒君之事,而反有討賊之功。本紀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然此猶曰「身仕於晉,不敢不為晉諱也。」
至曹魏則隔朝之事,何必亦為之諱?乃曹操之征陶謙,
據世語謂「操父嵩在泰山華縣。操令泰山太守應劭資送兗州,謙密遣數十騎,掩殺操弟德於門下,嵩穿後垣欲遁,先出其妾,妾肥不能出,嵩與妾遂皆被害。」是嵩之被難,實謙使人殺之也。
曹騰傳亦謂「嵩子操起兵,嵩不肯從,與少子避難琅邪,為陶謙所殺。」應劭傳亦謂「嵩與少子德避難琅邪。應劭遣兵迎之。未到,而陶謙素怨操,使輕騎追殺嵩、德。」
韋曜吳書則謂「謙本遣張闓護送,闓見嵩輜重多,乃殺嵩,取其貲奔淮南。」是嵩之被殺,由闓之利其財,而非謙本意也。
案謙生平非嗜利忘害者,且嵩未被害之前,操未嘗加兵於徐州,則劭傳所謂謙怨操數擊之者,殊非實事。而吳書所記,必係闓南奔後自言其事,當屬可信。
後漢書謙傳亦謂「別將守陰平者,利其貲貨,遂襲殺嵩。」而壽作陶謙傳,則專據世語,謂「嵩為謙所害,故操志在復讎。」此則因操之征謙,所過無不屠戮,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故坐謙以殺嵩致討之罪,而不暇辯其主名也。
魏文帝甄夫人之卒,據漢晉春秋,謂「由郭后之寵,以至於死。殯時被髮覆面,以糠塞口。」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而魏文紀但書「夫人甄氏卒。」絕不見暴亡之跡。
又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張郃大破之於街亭,魏紀固已大書特書矣!是年冬,亮又圍陳倉,斬魏將王雙,則不書。三年,亮遣陳式攻克武都、陰平二郡,亦不書。以及四年蜀將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於陽谿,五年,亮出軍祁山,司馬懿遣張郃來救,郃被殺,亦皆不書。並郭淮傳,亦無與魏延交戰之事。此可見其書法,專以諱敗誇勝為得體也。乃至蜀後主傳,街亭之敗,亦不書。但云「亮攻祁山不克」而已。豈壽以作史之法,必應如是迴護耶?抑壽所據各國之原史,本已諱而不書,遂仍其舊而不復訂正耶?
又魏武紀及袁紹傳,「官渡之戰,紹遣淳于瓊率萬人迎糧,操自率兵破斬瓊。未還營而紹將高覽、張郃來降,紹眾遂大潰。」是因郃、覽等降而紹軍潰也。張郃傳則謂「郃告紹遣將急救瓊,郭圖曰『不如先攻其本營,操必還救。』紹果遣輕騎救瓊,自以大兵攻操營,不能下,而操已破瓊,紹軍潰。郭圖譖郃曰『郃快軍之敗,出言不遜。』郃懼,乃歸操。」是郃因紹軍潰後,懼郭圖之譖而降操也。紀傳皆陳壽一手所作,而岐互如是。蓋壽以郃為魏名將,故於其背袁降曹之事,必先著其不得己之故,為之解說也。
又華歆奉曹操令,入宮收伏后,后藏壁中,歆就牽后出,遂將后下暴室,暴崩。而歆傳絕不載。
劉放、孫資在中書,久掌機密,夏侯獻、曹肇等惡之,指殿中雞棲樹曰「此亦久矣,其復能幾?」此猶出于忌者之口。至蔣濟為魏名臣,而疏言「左右之人,未必賢於大臣。今外所言,輒云中書雖恭慎不敢外交,而實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眾臣見其能推移於事,即亦因而向之。」是可見放、資二人之竊弄威福矣!其後乘明帝臨危,請以司馬懿輔政,遂至權移祚易,故當時無不病二人之奸邪誤國。晉書荀勖傳「論者以勖傾國害時,為孫資、劉放之亞。」可知二人之名,至晉時猶為世所詬詈也。而壽作二人合傳,極言其「身在近密,每因群臣諫諍,多扶贊其義,並時陳損益,不專導諛言。」是直以放、資為正人,與當時物議,大相反也!蓋二人雖不忠於魏而有功於晉,晉人德之,故壽為作佳傳。
是不惟於本紀多所諱,並列傳中亦多所諱矣!
三國志書事得實處
三國志雖多迴護,而其翦裁斟酌處,亦自有下筆不苟者。參訂他書,而後知其矜慎也。
袁弘漢紀「曹操薨,子丕襲位,有漢帝命嗣丞相魏王一詔。」壽志無之。
獻帝傳「禪代時有李伏、劉廙、許芝等勸進表十一道。丕下令固辭,亦十餘道。」壽志亦盡刪之,惟存九錫文一篇、禪位策一通而已。故壽書比宋、齊、梁、陳諸書,較為簡淨。
董卓之亂,曹操尚未輔政,故魏紀內不能詳敘,而其事又不可不記,則於卓傳內詳之。此敘事善於位置也。
至甄后之死,本紀雖不言其暴亡,而后傳中尚明言「文帝踐阼,郭后、李、陰貴人並愛幸,甄失志,出怨言,帝怒,遂賜死。」是雖諱之於紀,猶載之於傳也。
郭后之死,漢晉春秋謂「文帝寵郭而賜甄死,即命郭母養其子明帝,明帝知之。即位後,數向郭后問母死狀,后曰『先帝自殺,何責問我?』帝怒,遂逼殺之,使如甄后故事以斂。」魏略則謂「甄臨歿,以明帝託李夫人。及郭太后崩,李夫人始說甄被譖慘死,不得大斂之狀。帝哀感流涕,令殯郭太后,一如甄法。」由前之說,則郭被明帝逼死也。由後之說,則郭死後,明帝始知舊事而以惡殯也。案明帝即位,郭為皇太后,凡九年始崩,若明帝欲報怨,豈至如許之久?則逼殺之說,當是訛傳。或死後因李夫人之言,而斂不以禮;或生前明帝雖恨之,而以先帝所立,猶崇以虛名,徙之許昌,而未嘗逼殺也。魏自文帝已都洛陽,明帝更大營洛陽宮室,何以帝居洛陽而太后居許?此可見當日情事矣!壽志於明帝紀書「皇太后崩」,郭后傳亦但云「太后崩於許昌,葬首陽陵西。」絕不見其被害之跡。蓋甄之賜死係實事,故傳書之;郭之逼殺係訛傳,故傳不書。亦足見記事之慎也。而以「崩於許昌」四字,略見其不在宮闈,此又作史之微意也。
正元二年,毌邱儉反,世語謂「司馬師奉天子征儉,儉既破,天子先歸。」裴松之遍考諸書,惟諸葛誕反時,司馬昭挾太后及常道鄉公征之,故詔有云「今宜太后與朕,暫臨戎也。」征毌邱儉時,則常道鄉公並未親行。壽志但云「司馬景王征儉,斬其首。」而不言帝親征,亦見其考訂之核也。
魚豢魏略謂「劉備在小沛,生子禪後,因曹公來伐,出奔。禪時年數歲,隨人入漢中。有劉括者,養以為子,已娶妻生子矣。」禪記「其父字玄德,比鄰又有簡姓者。會備得益州,使簡雍到漢中,禪見簡,簡訊之符驗,以告張魯,魯乃送禪於備。」案後主生於荊州,當長阪之敗,方在襁褓,趙雲抱而奔,得免。其後即位時,年十七。即位之明年,諸葛亮領益州牧,與主簿杜微書曰「朝廷今年十八。」此可證也。若生於小沛,則已三十餘歲矣!陳壽據諸葛集,書「即位時年十七。」而並無奔入漢中為人養子之事。
魏略謂「諸葛亮先見劉備,備以其年少輕之。亮說以荊州人少,當令客戶皆著籍以益眾,備由此知亮。」然亮出師表謂「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顧臣於草廬之中。」是備先見亮,非亮先見備也。壽志亮本傳「徐庶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可就見不可屈致。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
如此之類,可見壽作史時,不惑於異說。
又孫策出行,為許貢客所射中,創而死。江表傳、志林、搜神記皆以為策殺道士于吉之報。壽作策傳,獨以為妖妄,削而不書,亦見其有識。
三國志立傳繁簡不同處
陳壽立三國諸臣傳,較舊史有增有刪。
如魏略賈逵傳,尚有李孚、楊沛二人同卷。壽志無此二人。
魏武故事,載屯田之策,起於棗祇,成於任峻。壽志則有峻而無祇。
又吳黃武四年,丞相孫邵卒,以顧雍為丞相。是邵為相在雍之前,乃雍有傳而邵無傳。志林謂邵與張惠恕不睦,作史者韋曜,乃惠恕黨也,故不為立傳,而壽志亦遂遺之。然則壽志立傳,悉本舊史,舊史所無者,概不書也。然如孚、沛、祇等,舊史所有者,何又刪之?或以其無事蹟可紀耶?
至後主禪將出降,其子北地王諶怒曰「若理窮力屈,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禪不聽,諶哭於昭烈之廟,先殺妻、子而後自殺。事見漢晉春秋,此豈得無傳?乃壽志僅於後主傳內附見其死節,而王子傳內不立專傳,未免太略也!
亦有以附傳見其詳者。
如倉慈傳後,歷敘吳瓘、任燠、顏斐、令狐邵、孔乂等,以其皆良吏而類敘之。
蜀楊戲有季漢輔臣贊,並載於戲傳後,其中有壽所未立傳者,則於各人下注其歷官行事,以省人人立傳之煩。
又採益部耆舊傳,內增王嗣、常播、衛繼三人,由是蜀臣略無遺矣。
吳志陸凱傳,增其諫孫皓二十事一疏,本得之傳聞者,故云「予從荊揚來,得此疏,問之吳人,多云不聞凱有此,且其文切直,恐非皓所肯受也,或以為凱藏之篋笥,未敢上,及病篤,皓遣董朝來視疾,因以付之。虛實難明,然以其指摘皓事,足為後戒,故列於凱傳之後云。」是其編篡亦多詳慎也。
至方伎傳內,如華佗則敘其治一證即效一證。管輅則敘其占一事即驗一事。
獨於朱建平傳,總敘其所相者若干人,而又總敘各人之徵驗於後。此又作傳之變體,亦另開一法門也。
三國志誤處
劉辟死年
魏武紀「建安二年,汝南黃巾賊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萬,操進軍討破之,斬辟、邵等。」是辟已就戮矣。而「建安五年,操與袁紹相拒於官渡。汝南降賊劉辟等叛應紹,略許下。紹使劉備助辟。」是辟初未嘗死,但降於操,至此又叛應紹也。一紀中已岐互若此。而於禁傳「禁從征黃巾劉辟、黃邵等,夜襲操營,禁擊破之,斬辟、邵等。」此事敘在從戰官渡之前,即建安二年事也,則辟實已死也。蜀先主傳「操與紹相拒於官渡,汝南黃巾劉辟等,叛曹應紹,紹遣先主與辟等略許下。」則又是建安五年事,而辟尚在也。何以紀、傳又適相符耶?豈其時有兩劉辟耶?
明帝時尚稱權、備
高堂隆傳「魏明帝大營宮室。隆疏諫曰『今吳、蜀二賊稱帝,若有人來告,權、備並修德政,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案蜀先主崩於魏文帝黃初四年,何得於明帝時尚稱權、備?此必有誤字也。
子喬何人
吳孫輔傳「其子松為射聲校尉都鄉侯,黃龍三年卒。蜀丞相諸葛亮與兄瑾書曰『既受東朝厚遇,依依於子弟,又子喬良器,為之惻愴,其所與亮器物,感用流涕。』其悼松如此,由亮養子喬咨述云。」此段文字最不可解。子喬乃瑾子,出繼亮為後者。蓋子喬嘗為亮述松之為人也。然所謂「依依於子弟」及「與亮器物」,果何謂也?豈亮前奉使至吳時,與松相識。其後松又託喬,附致器物於亮耶?然文義究不明新。
建安二十四年呂布尚存
陸抗傳「抗都督西陵,自關羽至白帝。」白帝,夔州城也。關羽或亦地名。蓋羽守荊州,後人遂以其名名其地耳。此尚非有誤。夏侯惇傳「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孫權。二十四年,曹操擊破呂布軍於摩陂,召惇同載,以寵異之。」案操擒布在建安二年,距建安二十四年,已二十餘載,何得尚有破布之事?考是時,關羽圍曹仁,操遣徐晃救之。操自洛陽親往應接,未至而晃破羽,羽已走,操遂軍摩陂。則惇傳所云呂布,必關羽之訛也。
孫壹死年
又吳志孫壹傳「孫綝遣朱異潛兵襲壹,壹奔魏,魏以為車騎將軍,封吳侯,以故主齊王芳貴人邢氏妻之。魏黃初三年死。」案黃初係魏文帝年號,文帝至齊王芳被廢,已二十餘年,何得妻芳妃?後又死於黃初也?魏志:壹之來降,在高貴鄉公甘露二年,則其死當在景元、咸熙閒,今曰黃初三年死,亦必誤也。
荀彧傳
荀彧傳,後漢書與孔融等同卷,則固以為漢臣也。陳壽魏志,則列於夏侯惇、曹仁等之後,與荀攸、賈詡同卷,則以為魏臣矣。
案董昭等以曹操功高,議欲封魏公、加九錫。彧以為「操本起義兵,匡漢室,秉忠貞之節,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是。」以是拂操意。會征孫權,乃表請彧勞軍。彧病留壽春,操遣人饋食。發之,空器也,遂飲藥而卒。明年,操乃為魏公。是彧之心乎為漢可知也。
論者或謂末路雖以失操意而死。而當其初去袁紹就操時,值呂布攻兗州,彧為操堅守鄄城及范、東阿,以待操,謂「昔漢高先定關中、光武先取河內以為基,此三城,即操之關中、河內也。」後又勸操迎天子,謂「晉文納襄王而定霸,漢高發義帝喪而得諸侯。」是早以帝王創業之事勸操,何得謂之盡忠於漢?
不知獻帝遭董卓大亂之後,四海鼎沸,強藩悍鎮,四分五裂。彧計諸臣中非操不能削群雄以匡漢室,則不得不歸心於操而為之盡力,為操即所以為漢也。其初勸操迎天子,謂操曰「將軍雖禦難於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是將軍匡天下之素志也。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傑,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是可知彧欲藉操以匡漢之本懷矣!且是時,操亦未遽有覬覦神器之心也。及功績日高,權勢已極,董昭等欲加以上公九錫,則非復人臣之事。彧亦明知操之心已懷僭妄,而終不肯附和,姑以名義折之,卒之見忌於操,而飲藥以殉。其為劉之心,亦可共白於天下矣!
陳壽已入於魏臣內,范蔚宗獨提出列於後漢書,傳論明言「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此實平心之論也。壽於傳末亦云「彧死之明年,操遂為魏公。」則亦見彧不死,操尚未敢為此也。則又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容誣衊者矣!
又案臧洪自是漢末義士,其與張超結交,後與袁紹交兵之處,皆無關於曹操也。則魏紀內本可不必立傳,而壽列之於張邈之次。蓋以其氣節,不忍沒之耳。蔚宗特傳於後漢書內,不以壽志已有洪傳而遂遺之。亦見其編訂之正。
荀彧郭嘉二傳附會處
左傳載卜筮奇中處,如陳敬仲奔齊,繇詞(卜辭)有「五世其昌,有媯之後,將育于姜」等語,其後無一字不驗,似繇詞專為此一事而設者,固文人好奇,撰造以動人聽也。
陳壽三國志,亦有此者。
荀彧傳,謂「彧料袁紹諸臣『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後事,若攸家犯法,配不縱也,不縱,攸必為變。』後審配果以攸家不法,錄其妻、子。攸怒,遂背紹降操。」
又郭嘉傳「操與紹相持於官渡,或傳孫策將襲許,嘉曰『策勇而無備,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策果為許貢客所殺。」
此二事,彧、嘉之逆料,可謂神矣!然豈知攸之必犯?配之必激變?策之必死於匹夫之手?而操若左券,毋乃亦如左傳之穿鑿附會乎?
陳壽論諸葛亮
陳壽傳(晉書)「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被髡(刑罰,剃髮也),故壽為亮傳,謂將略非所長。」此真無識之論也!
亮之不可及處,原不必以用兵見長。
觀壽校定諸葛集表,言「亮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於吏不容奸,人懷自勵。至今梁、益之民,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無以過也。」
又亮傳後評曰「亮之為治也,開誠心,布公道,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終於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
其頌孔明,可謂獨見其大矣!
又於楊洪傳,謂「西土咸服亮之能盡時人之器能也。」
廖立傳,謂「亮廢立為民。及亮卒,立泣曰『吾終為左衽矣!』」
李平傳,亦謂「平為亮所廢。及亮卒,平遂發病死。平常冀亮在當自補復,策後人不能故也。」
壽又引孟子之言,以為「佚道使民,雖勞不怨;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此真能述王佐心事。
至於用兵不能克捷,亦明言「所與對敵,或值人傑,加以眾寡不侔,攻守異體,又時無名將,故使功業陵遲,且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
壽於司馬氏最多迴護,故亮遺懿巾幗,及死諸葛走生仲達等事,傳中皆不敢書。而持論獨如此,固知其折服於諸葛深矣!而謂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貶,真不識輕重者!
裴松之三國志註
宋文帝命裴松之采三國異同,以註陳壽三國志。松之鳩集傳紀,增廣異聞。書成奏進,帝覽而善之曰「此可謂不朽矣!」其表云「壽書銓敘可觀,然失在於略,時有所脫漏。臣奉旨尋詳,務在周悉,其壽所不載而事宜存錄者,罔不畢取。或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者,並皆鈔內,以備異聞。」此松之作註大旨,在於搜輯之博,以補壽之闕也。其有訛謬乖違者,則出己意辨正,以附於註內。
今案松之所引書凡五十餘種:
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九州春秋、戰略序傳、張璠漢紀、袁暐獻帝春秋、孫思光獻帝春秋、袁弘漢紀、習鑿齒漢晉春秋、孔衍漢魏春秋、華嶠漢書靈帝紀、獻帝紀、獻帝起居注、山陽公載記、三輔決錄、獻帝傳、漢書地理志、續漢書郡國志、蔡邕明堂論、漢末名士錄、先賢行狀、汝南先賢傳、陳留耆舊傳、零陵先賢傳、楚國先賢傳、荀綽冀州記、襄陽記、英雄記、王沈魏書、夏侯湛魏書、陰澹魏紀、魏文帝典論、孫盛魏世籍、孫盛魏氏春秋、魏略、魏世譜、魏武故事、魏名臣奏、魏末傳、吳人曹瞞傳、魚氏典略、王隱蜀記、益都耆舊傳、益部耆舊雜記、華陽國志、蜀本紀、汪隱蜀記、郭仲記諸葛五事、郭頒魏晉世語、孫盛蜀世譜、韋曜吳書、胡沖吳曆、張勃吳錄、虞溥江表傳、吳志、環氏吳紀、虞預會稽典錄、王隱交廣記、王隱晉書、虞預晉書、干寶晉紀、晉陽秋、傅暢晉諸公贊、陸機晉惠帝起居注、晉泰始起居注、晉百官表、晉百官名、太康三年地理記、帝王世紀、河圖括地象、皇甫謐逸士傳、列女傳、張隱文士傳、虞喜志林、陸氏異林、荀勖文章敘錄、文章志、異物志、博物記、列異傳、高士傳、文士傳、孫盛雜語、孫盛雜記、孫盛同異評、徐眾三國評、袁子傅子、干寶搜神記、葛洪抱朴子、葛洪神仙傳、衛恆書勢序、張儼默記、殷基通語、顧禮通語、摯虞決疑、曹公集、孔融集、傅咸集、嵇康集、高貴鄉公集、諸葛亮集、王朗集、庾闡揚都賦、孔氏譜、孫氏譜、嵇氏譜、劉氏譜、王氏譜、郭氏譜、陳氏譜、諸葛氏譜、崔氏譜、華嶠譜敘、袁氏世紀、鄭玄別傳、荀彧別傳、禰衡傳、荀氏家傳、邴原別傳、程曉別傳、王弼傳、孫資別傳、曹志別傳、陳思王傳、王朗家傳、何氏家傳、裴氏家記、劉廙別傳、任昭別傳、鍾會母傳、虞翻別傳、趙雲別傳、費禕別傳、華佗別傳、管輅別傳、諸葛恪別傳、何邵作王弼傳、繆襲撰仲長統昌言表、傅元撰馬先生序、會稽邵氏家傳、陸機作顧譚傳、陸氏世頌、陸氏祠堂像贊、陸機所作陸遜銘、機雲別傳、蔣濟萬機論、陸機辨亡論。
凡此所引書,皆註出書名,可見其採輯之博矣!
范蔚宗作後漢書時,想松之所引各書,尚俱在世,故有補壽志所不載者。今各書閒有流傳已不及十之一,壽及松之、蔚宗等當時已皆閱過,其不取者必自有說,今轉欲據此偶然流傳之一二本,以駮壽等之書,多見其不知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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