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校釋卷第九
    問孔篇
    熊伯龍無何集謂論衡以「疾虛妄」為主,實與孔子稱「思無邪」同意。論衡八十三篇中,凡稱引孔、孟之言者,都四百四十餘處,其宗法孔、孟甚明,以是斷言問孔、刺孟二篇為後人所妄作。按後世孔、孟一尊,仲任刺問,眾毀所集,熊氏此說,意欲曲護之耳。實則漢人眼中,孔、孟與諸子等,不得以宋、明人習氣量漢儒也。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史記五帝紀索隱:「難,猶說也。」金縢鄭注:「問,問審然否也。」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宋本作「不知者也」。朱校元本同。
    論者皆云:「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辨名記曰:「德過千人曰英。」(白虎聖人篇、爾雅序疏引。)齊策高注:「才勝萬人曰英。」文子、(後漢書崔駰傳注。)繁露爵國篇亦云。白虎通聖人篇引別名記:「萬人曰傑。」說文人部:「傑,材過萬人也。」孟子公孫丑趙注、楚詞大招王注、呂氏春秋孟夏紀高注並同。齊策、淮南時則訓高注又謂:「才過千人為傑。」按:禮運鄭注:「英,選之尤者。」月令注:「桀,能者也。」不必拘於千人萬人之數。古以為聖、神,五行傳鄭注引孔子曰:「聖者,通也。」周禮大司徒注:「聖,通而先識也。」白虎通聖人篇曰:「聖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引禮別名記曰:「萬傑曰聖。」孟子盡心下篇:「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宋本、朱校元本「斯」「作謂」。皆顏、閔之徒也;顏淵、閔子騫。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極猶窮盡也。禮記儒行:「流言不極。」鄭注:「不極,不問所從出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說道陳義,不能輒形(敕)。吳曰:「形」當作「敕」,形近之訛。下文「周公告小材敕,大材略」,通津本作「小材形」,元本作「敕」,是也。敕、略對文。「敕」正作「敕」,經籍傳寫誤作「敕」。說文:「敕,誡也。」方言:「敕,備也。」蓋告誡詳盡之意。本論又云:「曉敕而已,無為改術也。」又云:「故引丹朱以敕戒之。」義並同。後文「敕武伯而略懿子」,元刊本、通津本並誤作「形」。又「孔子相示未敕悉也」,元刊本、通津本亦誤作「形」。其比正同。校者莫能推類正之,亦其疏也。不能輒形(敕),宜問以發之;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皋陶陳道帝舜之前,白虎通聖人篇曰:「皋陶聖人,而能為舜陳道。」史公說:(夏本紀。)「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與語帝前,皋陶述其謀。」與仲任義同。偽孔謂惟與禹言,不對帝舜,妄也。說詳答佞篇注。淺略未極,禹問難之,皋陶謨:「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禹曰:『俞,如何?』」淺言復深,略指復分。吳曰:謂淺略之指,因問難復分明。蓋起問難此(〈言比〉)說,「此」字無所指,當作「〈言比〉」。蓋初誤為「比」,傳寫妄作「此」也。廣雅釋詁云:「詮、〈言比〉,具也。」字從「言」,謂言之備具也。「〈言比〉說」,猶淮南子之「詮言」。其要略云:「詮言者,所以譬類人事之指,解喻治亂之體,差擇微言之眇,詮以至理之文,而補縫過失之闕者也。」(高誘訓「詮」為「就」,非。)是其義。激而深切,觸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周禮小師注:「弦,謂琴瑟也。歌,謂依詠聲也。」史記弟子傳:「言偃,吳人,字子游。」家語弟子解云:「魯人。」索隱從史公說。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論語陽貨篇:『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自今案論語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辭,弟子寡若子游之難,故孔子之言遂結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難,世之儒生,不能實道是非也。宋本、朱校元本,「不」在「實」字下。
    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盼遂案:「為」當作「畏」,音近而訛。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問難之道,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廣雅釋詁三:「對,當也。」世之解說說人者,「說人」二字疑衍。非必須聖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曉解之問,苟,誠也。迢(追)難孔子,宋、元本「迢」作「追」,朱校同,是也。何傷於義?盼遂案:「迢」字元本作「追」,是也。坊本又改為「造」。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於理?謂問孔子之言。「謂」字無取,疑涉「理」字偽衍。「問」與下句「難」字對文。難其不解之文,世間弘才大知生,能答問、解難之人,盼遂案:「生」字衍。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賢」猶「善」也,言我難問孔子,來哲必將善稱之。「世間」二字疑涉上文衍。「是非」二字亦誤,或有脫文。舊本段。盼遂案:「是非」二字,涉上文「證定是非」之言而衍。
    孟懿子問孝,論語集解孔曰:「魯大夫仲孫何忌。懿,諡也。」畢沅關中金石記曰:「白水蒼頡廟碑陰列弟子姓名中,有孟孫字子嗣一人,必孟懿子何忌,其字子嗣也。」子曰:「毋違。」「毋」,今本論語作「無」,開成石經同。漢石經正作「毋」。徐養原曰:魯讀為「毋」。樊遲御,史記弟子傳:「樊須字子遲。」鄭玄曰:「齊人。」(論語為政篇邢疏、齊乘六引史記說同。)孔子家語弟子解曰:「魯人。」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毋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各本並無「祭之以禮」句,崇文本有,蓋據論語增。按:孟子公孫丑篇葬魯章章旨、禮運正義引論語亦無此句,或有本然也。然下文「孔子乃言」云云,孟子滕文公上引曾子語,並有此句,茲從崇文本補。以上見論語為政篇。盼遂案:句下宜依論語補「祭之以禮」四字,方與下文三事並舉者合。
    問曰:孔子之言「毋違」〔者〕,毋違(者)禮也。「者」字當在上「毋違」下,傳寫誤也。此仲任釋論之詞。下文謂孔子言「毋違」,則「毋違禮」與「毋違志」相混。又云:「使極言毋違禮,何害之有?」並承此「毋違禮」言之。若作「毋違者禮也」,則謂毋違乃為禮,殊失其義。孝子亦當先意承志,不當違親之欲。孔子言「毋違」,不言「違禮」,懿子聽孔子之言,獨不為嫌於毋違志乎?嫌,疑也。樊遲問何謂,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使樊遲不問,毋違之說,遂不可知也。懿子之才,不過樊遲,故論語篇中,不見言行,樊遲不曉,懿子必能曉哉?
    孟武伯問孝,論語為政篇集解馬曰:「武伯,懿子之子仲孫彘。武,諡也。」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其,父母也。「之」猶「則」也。淮南說林訓:「憂父之疾者子,治之者醫。」高注:「論語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故曰:『憂之者子。』」與仲任說同。集解馬曰:「言孝子不妄為非,唯有疾病,然後使父母之憂耳。」其義獨異。潘維城曰:「孝經紀孝行章:『孝子之事其親也,病則致其憂。』與王、高說合。馬以為父母憂子,未知何據。」臧琳經義雜記五亦以王、高二氏說文順義洽。武伯憂親,懿子違禮。攻其短,答武伯云「父母,唯其疾之憂」,對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變乃違禮」。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子游之)〔樊遲〕,大材也,孫曰:孟懿子問孝,與子游不相涉也。且此節並以懿子、樊遲對言,此處忽及子游,無所取義。孔子告樊遲以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是告之敕也。對孟懿子以「毋違」二字,是告之略也。此為仲任立說之意。「子游」當作「樊遲」,蓋涉上節「子游弦歌」而誤。又按「子游之大材也」句,元本無「之」字,是也。當刪。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違周公之志。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弟子不難,何哉!
    如以懿子權尊,不敢極言,則其對武伯,亦宜但言「毋憂」而已。俱孟氏子也,「俱」,舊誤「但」,元、程、何本同。今據王本、崇文本正。盼遂案:「但」當為「俱」,涉上下多但字而訛。懿子、武伯俱出孟氏,坊本已改作「俱」。權尊鈞同,敕武伯而略懿子,「敕」,舊誤「形」,今據元、王、崇文本正。未曉其故也。使孔子對懿子極言毋違禮,何害之有?專魯莫過季氏,譏八佾之舞庭,論語八佾篇:「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集解馬曰:「佾,列也。天子八佾,八八六十四人也。魯以周公故,受王者禮樂,有八佾之舞。今季桓子僭於其家廟舞之,故孔子譏之也。」漢書劉向傳向上封事、呂氏春秋察微篇高注,并謂季平子事,與馬說異。刺太山之旅祭,論語八佾篇:「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汝不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集解馬曰:「旅,祭名也。禮諸侯祭山川,在其封內者也。今陪臣祭泰山,非禮也。」不懼季氏增(憎)邑不隱諱之害,「增」當作「憎」,形之訛也。廣雅釋詁三:「憎,惡也。」邑,亦惡也。方言:「〈辶酋〉,惡也。」玉篇:「〈辶酋〉,悒也」。是「悒」有惡義。「邑」與「悒」同。獨畏答懿子極言之罪,何哉?且問孝者非一,皆有御者,對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遲。此文與上義不相屬,疑有脫誤。舊本段。
    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居」,今本論語作「處」。鹽鐵論褒賢篇、後漢書陳蕃傳蕃上疏、呂氏春秋有度篇高注、後刺孟篇引論語並作「居」。漢書敘傳幽通賦云:「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惡而不避。」潛夫論務本篇:「凍餒之所在,民不得不去;溫飽之所在,民不得不居。」抱朴子博喻篇:「不以其道,則富貴不足居。」並用論語文。蓋論語古本作「居。」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書齋夜話謂當「不以其道」句絕。畢沅亦謂古讀皆如是。按下文「顧當言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是「得之」屬上讀。文見論語里仁篇。此言人當由道義得,不當苟取也;盼遂案:「得」下當有「富貴」二字。下文皆言得富貴。當守節安貧,不當妄去也。盼遂案:「貧」下脫「賤」字。
    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貴,不居,可也;不以其道得貧賤,如何?集解曰:「君子履道而反貧賤,此則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也。」義本可通。富貴顧可去,「顧」讀「固」。去貧賤何之?之,往也。去貧賤,得富貴也;不得富貴,不去貧賤。如謂得富貴不以其道,則不去貧賤邪?則所得富貴,不得貧賤也。貧賤何故當言「得之」?顧當言「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當言「去」,不當言「得」。「得」者,施於得之也。今去之,安得言「得」乎?獨富貴當言「得」耳。何者?得富貴,乃去貧賤也。
    是則以道「去」貧賤如何?「是」猶「寔」也。脩身行道,仕得爵祿富貴,得爵祿富貴,則去貧賤矣。不以其道「去」貧賤如何?毒苦貧賤,「毒苦」猶「疾惡」也。起為奸盜,積聚貨財,擅相官秩,孫曰:「擅相官秩」,義不可通,「相」蓋「於」字草書之訛。意謂盜賊積聚貨財,超於官秩也。古籍「相」、「於」二字屢訛。暉按:孫說非也。財超於官秩,義非此文所取。「擅相官秩」,明不以其道去貧賤也。擅,專也。言專相爵秩。後漢書楚王英傳:「英招聚姦猾,造作圖書,擅相官秩,置諸侯王公二千石。」盼遂案:孫人和曰:「『擅相官秩』,義不可通。『相』蓋『於』字草書之訛。意謂盜賊積聚貨財,超於官秩也。古籍『相』『於』二字屢訛。本書談天篇云:『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其高三千五百餘里,日月所於辟隱為光明也。』史記及玉海二十所引『於』並作『相』。淮南子道應篇云:『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蜀志郤正傳注引『於馬』作『相馬』。並『相』、『於』二字互誤之證。」是為不以其道。
    七十子既不問,世之學者亦不知難,使此言意〔結〕不解,而文不分,「意」下脫「結」字,上文「弟子寡若子游之難,故孔子之言遂結不解」,下文「使此言意結」,並可證。是謂孔子不能吐辭也;「是」猶「寔」也。或以此句屬上為義,則兩「使此言」句重複。使此言意結,文又不解,是孔子相示未形(敕)悉也。「形」當作「敕」,校見前。弟子不問,世俗不難,何哉?舊本段。
    孔子曰:「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論語公冶長篇集解引孔安國注曰:「公冶長,弟子,魯人也。姓公冶,名長。縲,黑索也。紲,攣也。所以拘罪人。」史記弟子傳云:「字子長。」家語弟子解同。索隱引范寧曰:「字子芝。」(論語皇疏引作「名芝,字子長。」)白水碑云:「字子之。」梁玉繩曰:「『之』『芝』古同。」又按:孔注云:「魯人。」家語同。史記云:「齊人。」是也。潘維城曰:「後漢書郡國志琅邪國姑幕縣注引博物志曰:『淮水入城東南五里有公冶長墓。』漢書地理志琅邪郡姑幕注:『或曰薄姑。』應劭曰:『左氏傳曰薄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此引昭二十年傳文。今本作『蒲姑』。『蒲』、『薄』一聲之轉。左昭九年傳正義引服虔曰:『蒲姑,齊也。』長墓在齊地,則當為齊人。」又論語皇疏引論釋、繹史九五引留青日札謂長繫縲紲,因識鳥語,殊難憑信。
    問曰:孔子妻公冶長者,何據見哉?據年三十可妻邪?周禮地官媒氏:「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見其行賢可妻也?如據其年三十,不宜稱在縲紲;如見其行賢,亦不宜稱在縲紲。何則?諸入孔子門者,皆有善行,故稱備徒役。徒役,如樊遲御、冉子僕是也。徒役之中,無妻則妻之耳,不須稱也。如徒役之中多無妻,公冶長尤賢,故獨妻之,則其稱之,宜列其行,不宜言其在縲紲也。何則?世間彊受非辜者多,通津本「辜」從「羊」,下同。非也。說文:「從『辛』,『古』聲。」未必盡賢人也。恆人見枉,眾多非一。必以非辜為孔子所妻,則是孔子不妻賢,妻冤也。案孔子之稱公冶長,有非辜之言,無行能之文。晉語注:「能,才也。」實不賢,孔子妻之,非也;實賢,孔子稱之不具,亦非也。誠似妻南容云:「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見論語公冶長篇。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國」作「邦」。吳曰:論語非經,王氏避漢諱改。又四諱篇:「開予足,開予手。」亦避漢諱改「啟」為「開」。集解王注:「南容,弟子,南宮縚,魯人也,字子容。不廢,言見任用也。」史記弟子傳謂即南宮括。家語弟子解「縚」作「韜」。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曰:「南宮括,字子容,亦名韜。」檀弓鄭注以南容即南宮閱、南宮敬叔,論語皇疏、邢疏、史記索隱因之,非也。四書賸言、讀史訂疑、群經識小、論語古注集箋並辯其妄。具稱之矣。舊本段。
    子謂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集解孔曰:「愈:猶勝也。」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汝俱不如也。」孫曰:論語公冶長篇作「吾與女弗如也」,無「俱」字。釋文云:「『吾與爾』,本或作『女』,音『汝』。」考何氏集解引包曰:「既然子貢不如,復云吾與汝俱不如者,蓋欲以慰子貢也。」後漢書李注引論語云:「吾與女俱不如也。」並與仲任合。魏志夏侯淵傳云:「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作「爾」,又與釋文合。蓋古、齊、魯之異也。暉按:後漢書李注,見橋玄傳。又按世說新語上之上注引鄭玄別傳曰:「玄從馬融學,季長謂盧子幹曰:『吾與女皆不如也。』」新唐書孝友傳:「任敬臣刻意從學,任處權見其文,歎曰:『孔子稱顏回之賢,以為弗如。吾非古人,然則此兒,信不可及。』」是亦以孔子自謂不如顏淵。則唐以前所見論語仍有「俱」字者。考何晏本,必原有「俱」字,今本脫耳。不然,引包氏解與正文不符,無是理也。又顧歡說:「判之以弗如,同之以吾與汝。」言我與爾俱明汝不如。則其所見本,必亦有「俱」字也。秦道賓曰:「與,許也。仲尼許子貢之不如也。」(皇疏引。)此則本無「俱」字,與夏侯淵傳引同。蓋即古、齊、魯之異。潘維城曰:「包氏今文家。」案:仲任多從魯論。然則有「俱」字者,其魯論歟?是賢顏淵,試以問子貢也。
    問曰:孔子所以教者,禮讓也。論語里仁篇: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子路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非之。論語先進篇:「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子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集解包曰:「為國以禮,禮道貴讓,子路言不讓。」按此文似謂子路能以禮治國,特其言不讓。盼遂案:此二語不安。子路之言不讓,孔子以「為國以禮」折之,非子路能為國以禮也。仲任誤會此經。使子貢實愈顏淵,孔子問之,猶曰不如;使實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對欺師,禮讓之言,宜謙卑也。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趣」謂「意所嚮」也。使孔子知顏淵愈子貢,則不須問子貢;使孔子實不知,以問子貢,子貢謙讓,亦不能知。猶言亦未可知。使孔子徒欲表善顏淵,稱顏淵賢,門人莫及,言可直譽之。於名多矣,何須問於子貢?子曰:「賢哉回也!」見論語雍也篇。又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見為政篇。言無所疑問,默而識之。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見雍也篇。集注:「言無私欲。」三章皆直稱,不以他人激,至是一章,獨以子貢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貢也。當此之時,子貢之名,凌顏淵之上,孔子恐子貢志驕意溢,故抑之也。」皇疏引繆播說,即此義。夫名在顏淵之上,當時所為,非子貢求勝之也。實子貢之知何如哉?使顏淵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須抑也;使子貢不能自知,孔子雖言,將謂孔子徒欲抑己。由此言之,問與不問,無能抑揚。舊本段。
    宰我晝寢,今本論語作「宰予」。史記弟子傳作「宰我」,同此。群經義證曰:「記諸賢例舉其字,當依古本作『宰我』。」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古本論語「杇」作「圬」。此後人妄改。於予,予何誅?」下「予」作「與」,屬上讀。釋文曰:「與,語辭。」與此異。孔曰:「誅,責也。」文見論語公冶長篇。是惡宰予之晝寢。
    問曰: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復成之物,大惡也。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糞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門,序在四科之列;後漢書鄭玄曰:「仲尼之門,考以四科。」謂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也。宰我列于言語,見論語先進篇。使性善,孔子惡之,惡之太甚,過也。盼遂案:「惡之」二字誤重。「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疾,惡也。論語泰伯篇孔子之詞。孔子疾宰予,可謂甚矣。
    使下愚之人,涉耐罪之獄,後漢書光武紀下注:「耐,輕刑之名。」引漢書音義曰:「一歲刑為罰作,二歲刑已上為耐。」史記淮南王安傳集解應劭曰:「輕罪不至於髡,完其耏鬢,故曰耏。古『耏』字從『彡』,髮膚之意。」盼遂案:下「之」字涉本文多「之」字而衍。吏令以大辟之罪,白虎通五刑篇:「大辟謂死也。」必冤而怨邪?將服而自咎也?「將」猶「抑」也。使宰我愚,則與涉耐罪之人同志;使宰我賢,知孔子責人(之),孫曰:「人」當作「之」,字之誤也。(本書「人」、「之」二字多互誤,散見各條,不複舉。)幾微自改矣。明文以識之,流言以過之,以其言示端而己自改。自改不在言之輕重,在宰予能更與否。
    春秋之義,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見說苑至公篇。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貶纖介,觀春秋之義,肯是之乎?不是,則宰我不受;不受,則孔子之言棄矣。聖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於口,文立於策,俱發於心,其實一也。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文語相違,服人如何?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予改是。」論語公冶長篇下「予」作「與」。蓋起宰予晝寢,更知人之術也。
    問曰:人之晝寢,安足以毀行?毀行之人,晝夜不臥,安足以成善?以晝寢而觀人善惡,能得其實乎?案宰予在孔子之門,序於四科,列在賜上。論語先進篇曰:「言語:宰我、子貢。」故云「在賜上」。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使宰我以晝寢自致此,才復過人遠矣。如未成就,自謂已足,不能自知,知不明耳,非行惡也。曉敕而已,無為改術也。如自知未足,倦極晝寢,是精神索也。索,盡也。精神索,至於死亡,豈徒寢哉?
    且論人之法,取其行則棄其言,取其言則棄其行。今宰予雖無力行,「力」,宋本作「助」,朱校元本同。疑當作「德行」。有言語。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今孔子起宰予晝寢,聽其言,觀其行,言行相應,則謂之賢,是孔子備取人也。「毋求備於一人」之義何所施?「毋求備於一人」,論語微子篇周公告伯禽語。舊本段。
    子張問:當從論語補「曰」字。「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論語為政篇集解鄭曰:「子張姓顓孫,名師。」史記弟子傳、家語弟子解云:「陳人。」公冶長篇集解孔曰:「令尹子文,楚大夫,姓鬥,名〈嗀,口改子〉,字於菟。」楚語載鬥且曰:「鬥子文三舍令尹,無一身之積。」王符潛夫論遏利篇曰:「楚鬥子文三為令尹,而有飢色。」是鬥〈嗀,口改子〉於菟有三為三已令尹之事。閻氏四書釋地又續曰:「鬥〈嗀,口改子〉於菟為令尹,始自莊三十年丁巳,代子元,終於僖二十三年甲申,子玉代。凡二十八年。其間有二仕二已之事,傳文不備,楚世家亦未載。」莊子田子方篇、荀子堯問篇、呂氏春秋知分篇、史記循吏傳、鄒陽傳陽上書,並以為孫叔敖事。自高誘疑之,王應麟辨之,後儒多不從其說。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論語公冶長篇文。子文曾舉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以百乘敗而喪其眾,左僖二十三年傳:「子玉伐陳,子文以為之功,使為令尹。」又僖二十八年,楚子使子玉去宋,無從晉師。子玉請戰,王怒,少與之師,敗於城濮。不知如此,安得為仁?「知」讀為「智」,鄭玄、(釋文。)李充、(皇疏。)中論智行篇、漢書古今人表序並同。臧氏經義雜記曰:「此魯論也。」經傳考證曰:「意必夏侯、蕭、韋諸家相傳之說,而王充述之也。」暉按:「仁」為孔子哲學中心,故不智不能為仁。大戴禮四代篇曰:「知,仁之實也。」是其義也。非若狹義之「仁者愛人」。故子張問仁,孔子答以能行恭、寬、信、敏、惠於天下則為仁。(陽貨篇。)敏則有功,義即智也。仲任曰:「智與仁,不相干也。」李充曰:「子玉之敗,子文之舉,舉以敗國,不可謂智;賊夫人之子,不可謂仁。」中論智行篇:「或曰:『然則仲尼曰未知,焉得仁。乃高仁邪?何謂也?』對曰:『仁,固大也,然則仲尼亦有所激,然非專小智之謂也。若有人相語曰:彼尚無有一智也,安得乃知為仁乎?』」並以「仁」、「智」分開,而知為仁之實之義湣矣。蓋漢人只傳其讀,而孔子所說「仁」字之義久不明,故仲任有此難也。至集解孔曰:「但聞其忠事,未知其仁也。」則「知」讀如字。蓋魏、晉人觀仲任此難,因信孔子言果相違,乃更其讀以彌縫之,其實誣也。說者謂孔注出自魏、晉,信然。
    問曰:子文舉子玉,不知人也。智與仁,不相干也。有不知之性,何妨為仁之行?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五者各別,不相須而成,故有智人,有仁人者;有禮人,有義人者。人有信者未必智,智者未必仁,仁者未必禮,禮者未必義。子文智蔽於子玉,其仁何毀?謂仁,焉得不可?
    且忠者,厚也。厚人,仁矣。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見論語里仁篇。君子過於愛,小人過於忍,故觀其過,知其仁否。漢書外戚傳燕王上書、後漢書吳祐傳載孫性語、南齊書張岱傳載宋孝武語、皇疏引殷仲堪說,並與仲任義同。蓋漢儒舊說。集解引孔注,以「仁」字指觀過者言,非也。子文有仁之實矣。子文過於愛子玉,故曰「有仁之實」。孔子謂忠非仁,是謂父母非二親,配匹非夫婦也。白虎通爵篇:「匹,偶也,與其妻為偶。」廣韻五質曰:「匹,俗作疋。」黃、錢、王本作「匹」。宋本、崇文本段,今從之。
    哀公問:「弟子孰謂好學?」「謂」,各本同,崇文本作「為」,與論語合,字通。孔子對曰:「有顏回者,論語有「好學」二字。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見論語雍也篇。
    夫顏淵所以死者,審何用哉?言實何因也。令自以短命,猶伯牛之有疾也。注見命義篇。人生受命,皆〔當〕全(當)潔,當作「皆當全潔」,與下「皆當受天長命」語氣相貫。今有惡疾,故曰「無命」。論語雍也篇:「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亡」讀有無之「無」。「之」,其也。見經傳釋詞。言「無其命矣夫」。漢書宣元六王傳成帝詔曰:「夫子所痛曰:『蔑之命矣夫。』」師古注引論語,並云:「蔑,無也。言命之所遭,無有善惡。」(按:「蔑,無也。」見小爾雅。其云「言命之所遭,無有善惡」,殊失其義。)新序作「末之命矣夫」,末亦無也。是漢儒舊說,仲任從之。論語後錄、桂馥札樸並讀「蔑」為「滅」,則義反迂曲。何義門讀書記雖讀「蔑」作「無」,然云:「無之者,言無可以致此疾之道。」蓋沿孔注之誤,以「亡之」二字句絕。凌曙群書答問曰:「漢人讀作有無之無,今注乃讀作存亡之亡。」引此文及成帝詔證之,是也。孔注「亡」為「喪」,武億群經義證曰:「視疾即決其喪,必致舉室惶駭,甚非慰問所宜。依情度之,必不謂然。」此孔注之不足信。人生皆當受天長命,今得「短命」,亦宜曰「無命」。如天〔命〕有短長,吳曰:「天」下當脫「命」字,尋上下文義自明。則亦有善惡矣。盼遂案:「天」當為「命」字之誤,此承上文長命、短命為言。言顏淵「短命」,則宜言伯牛「惡命」;言伯牛「無命」,則宜言顏淵「無命」。一死一病,顏淵死。伯牛病。皆痛云命,所稟不異,文語不同,未曉其故也。舊本段。
    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今也則亡。不遷怒,不貳過。」注見上。再引之者,疑孔子舉「不遷怒,不貳過」,非哀公所問者。何也?曰:「并攻哀公之性遷怒貳過故也。因其問,則并以對之,兼以攻上之短,不犯其罰。」皇疏曰:「學至庶幾,其美非一。今獨舉怒、過二條者,為當時哀公濫怒貳過,欲因答寄箴者也。」邢疏一說同。疑仲任引當時論語說也。
    問曰:康子亦問好學,孔子亦對之以顏淵。論語先進篇:「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集解孔曰:「季康子,魯卿季孫肥。」康子亦有短,何不并對以攻康子?皇疏曰:「此與哀公問同,而答異者,舊有二通。一云:緣哀公有遷怒貳過之事,故孔子因答以箴之也。康子無此事,故不煩言也。又一云:哀公是君之尊,故須具答;而康子是臣為卑,故略以相酬也。」康子非聖人也,操行猶有所失。成事:注書虛篇。康子患盜,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見論語顏淵篇。由此言之,康子以欲為短也,不攻,何哉?從崇文本段。
    孔子見南子,呂氏春秋貴因篇:「孔子道彌子瑕見釐夫人。」高注:「或云釐為南子諡。然據其行,不可諡為釐。」論語後錄謂即南子,「釐」為「靈」之訛。淮南泰族篇:「孔子欲行王道,因衛夫人。」注:「衛靈公夫人南子也。」鹽鐵論論儒篇:「孔子適衛,因嬖臣彌子瑕以見衛夫人,子路不說。」史記孔子世家亦載此事。集解孔曰:「等以為南子者,衛靈公夫人也。孔子見之,欲因以說靈公,使行治也。」是漢儒並不疑此事。後人為聖諱者,多辯其妄。孔叢子謂:「禮大享,夫人遇焉。衛君夫人享夫子。」子路不悅。子曰:「予所鄙者,天厭之!天厭之!」見論語雍也篇。「所」猶「若」也。「鄙」下舊校曰:一作「否」。孫曰:舊校非也。仲任所引為魯論。古論作「不」,通作「否」。魯論作「鄙」,訓鄙為陋,厭為壓迫,蓋皆夏侯建、張禹諸儒舊說,而仲任用之。此乃淺人據論語所校,原文不作「否」也。暉按:孫說是也。宋本、朱校元本並無「一作否」三字注,則此明人之妄也。南子,衛靈公夫人也,聘孔子,蓋據孔子世家云「聘」。子路不說,謂孔子淫亂也。孔子解之曰:「我所為鄙陋者,天厭殺我!」至誠自誓,不負子路也。
    問曰:孔子自解,安能解乎?使世人有鄙陋之行,天曾厭殺之,可引以誓。子路聞之,可信以解。今未曾有為天所厭者也,曰「天厭之」,子路肯信之乎?行事:注書虛篇。雷擊殺人,水火燒溺人,牆屋壓填人。如曰「雷擊殺我,水火燒溺我,牆屋壓填我」,子路頗信之。今引未曾有之禍,以自誓於子路,子路安肯(曉)解而信之?「曉」字傳寫誤增。解,釋也,謂釋嫌。上下文諸「解」字並同。此著一「曉」字,則失其義。行事:適有臥厭不悟者,謂此為天所厭邪?案諸臥厭不悟者,未皆為鄙陋也。子路入道雖淺,論語先進篇:「由也升堂,未入於室。」故云「入道淺」。猶知事之實。事非實,孔子以誓,子路必不解矣。
    孔子稱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子夏語。說見命祿篇。若此者,人之死生,自有長短,不在操行善惡也。成事:注書虛篇。顏淵蚤死,孔子謂之短命。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必有邪行也。「必」上當有「未」字。盼遂案:「必」上當有「非」字。子路入道雖淺,聞孔子之言,知死生之實。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厭之」,獨不為子路言:「為」,疑「畏」聲誤。設子路出此難,故曰「獨不畏」。「夫子惟命未當死,「惟」,宋本作「雖」。朱校元本同。字通。天安得厭殺之乎?」若此,誓子路以「天厭之」,終不見信。不見信,則孔子自解,終不解也。
    尚書曰:「毋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見偽孔本益稷篇。說文〈介,人改大〉部引虞書「敖」作「奡」,云:「嫚也。」徐鍇曰:今文尚書作「傲」。段玉裁曰:天寶以前只作「敖」。困學紀聞二、孔廣森經學卮言、孫志祖讀書脞錄并以「敖」為論語憲問篇「奡盪舟」之「奡」。吳汝綸以「朱敖」連讀,謂即莊子「胥敖」,疑並未是也。謂帝舜敕禹毋子(予)不肖子也。孫曰:「毋子不肖子」當作「毋私不肖子」。下文云:「恐禹私其子。」又云:「不敢私不肖子。」并與此文相應。暉按:「子」當作「予」,讀作「與」。「毋予不肖子」,謂毋以天下予不肖子也。故下文曰:「重天命,恐禹私其子。」宋本作「予」,路史後紀十二注引作「與」。是其證。史記夏本紀、漢書楚元王傳劉向上奏、後漢書梁冀傳袁著上書,并謂舜戒禹之詞,與仲任義同,蓋今古文說無異也。(此從孫星衍說。段玉裁謂今文說。)偽孔傳以為禹戒舜,劉奉世據之以規劉向,路史注以正仲任,並沿偽孔而誤,不知「毋若」上脫去「帝曰」二字耳。(此從江氏、孫氏、皮氏說。段氏謂今文經亦無,今文說謂當有之。)皮錫瑞曰:「孟子云啟賢,論衡以為不肖者,啟淫溢康樂,見墨子、離騷、天問、山海經,蓋啟亦有慢遊之好,故一傳而太康失國。孟子云賢者,為後世立教耳。今文家以為不肖,當得其實。詳見五子之歌、書序考。」重天命,「重」上路史注引有「舜」字。恐禹私其子,故引丹朱以敕戒之。禹曰:「予娶,若時辛壬;癸甲開呱呱而泣,予弗子。」益稷篇作「用殄厥世,予創若時,娶于塗山,辛壬癸甲」云云。段玉裁曰:「史記夏本紀以『予不能順是』釋『予創若時』,系諸帝語,而論衡則『若時』二字在『予娶』之下,為禹語,疑有舛誤。」孫星衍曰:「予創若時」,史遷為舜言,說為「予不能順是」。仲任作禹言,疑今文也。以「創」為「娶」,無文證之。蓋「創」同「剏」,廣雅釋詁云:「始也。」述始娶若時。皮錫瑞曰:以「創」為「娶」,無文可證。「予娶若時」,義不可通。又無「塗山」二字,則「予娶若時辛壬癸甲」文不相承。疑論衡「予娶若時」四字,本當作「予娶塗山」,與說文引虞書「予娶嵞山」相同。蓋今文尚書與古文尚書不異。偽孔妄改經文為「娶於塗山」,以舜言併為禹言,刪去「帝曰」、「禹曰」四字,後人遂據妄改之經文,改論衡為「予娶若時」,(劉逢祿、鄒漢勛皆云當是「塗山」二字之誤。)其義遂不可通。今據史記云「予辛壬娶塗山」,以訂正論衡「予娶若時」之偽。又據史記、論衡皆曰「予娶」,可見說文並非脫誤。亦可見今古文本無不合,非必今文作「予娶若時」,屬下讀為禹言也。暉按:此文當讀作「予娶,若時辛壬」句,「癸甲開呱呱而泣」句。段、孫誤以「予娶若時」句絕,以當經文「予創若時」,固非。皮氏以「予娶若時」為「予娶塗山」之誤,又以「辛壬癸甲」句絕,亦非。史記云:「禹曰:予辛壬娶塗山,癸甲生啟。」則知經文原作:「予娶塗山,若時辛壬,(句。)癸甲啟呱呱而泣。」「予辛壬娶塗山」,即釋經文「予娶塗山,若時辛壬」。「若」,詞之「惟」也。「癸甲生啟」,即釋「癸甲啟呱呱而泣」。史公以義訓讀之。若經文原以「辛壬癸甲」句,則史公不得以此四字析屬兩句也。仲任引經,「予娶」下省「塗山」二字。知者,史公云「予辛壬娶塗山」,說文屾部引虞書「予娶嵞山」,可證。知經文「辛壬」上有「若時」二字者,偽孔本作「用殄厥世,予創若時。娶于塗山,辛壬癸甲」,妄刪「帝曰」、「禹曰」字,并禹言為舜言,則「予創若時」下,即接「予娶塗山,若時辛壬」,嫌「若時」二字重複,則妄刪「若時」二字,改作「辛壬癸甲」句絕。偽孔以「予娶塗山」直接「予創若時」,嫌「予」字重疊,遂改為「娶于塗山」。(此用江聲說。)正其比。陳喬樅以史記為有訛誤,據集解、正義因偽孔傳為說,認史記原文當讀作「予娶塗山,辛壬癸甲」為句,「生子予不子」為句。裴駰、張守節昧於家法,援引失當,注義多與正文相違,而陳氏據之,以疑史記正文,何也?至疑以辛壬娶妻,經二日生子,不經之甚。則先儒帝王感生之說,履大人跡,吞燕卵,又何以言之?謂其怪誕不經則可,據之以定典籍之偽則非。白虎通姓名篇曰:「人生所以泣何?一幹而分,得氣異息,故泣,重離母之義也。尚書曰:『啟呱呱而泣。』」則班固以「呱呱而泣」為出生墮地而泣也,與史公訓「啟呱呱而泣」為「生啟」義合。據此,可知史記「癸甲生啟」不誤,更可證經文當讀作「癸甲啟呱呱而泣」。班引經省「癸甲」二字耳。(吳越春秋無余外傳曰:「啟生不見父,晝夜呱呱啼泣。」則與班氏出生墮地而泣,重離母之義之說不同,蓋亦嫌辛壬娶妻,癸甲生子為不經,而妄改其義。)楚詞天問王注:「禹以辛酉日娶,甲子日去而有啟。」蓋其讀與史公、班固同。孟子滕文公上趙注引書曰:「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辛壬」二字,後人妄增,原作「癸甲啟呱呱而泣」。知者,相承舊讀以「辛壬癸甲」屬上「娶于塗山」為義,謂禹與妻同居,自辛至甲四日也。未有以「辛壬癸甲」屬「啟呱呱而泣」為義。蓋後人未知漢儒原以「癸甲啟呱呱而泣」為句,疑趙注脫「辛壬」二字,遂依偽孔本而妄增之。不知趙注原以「辛壬」屬上讀,「癸甲」屬下讀,與偽孔以「辛壬癸甲」屬上讀,義自不同,遂露其竄改之跡矣。說文口部:「呱呱,小兒啼聲。」「而」猶「然」也。「子」讀作「字」。釋文:「子,鄭音將吏反。」列子楊朱篇曰:「禹唯荒度土功,子產弗字。」禹言啟生,己即不字愛。「開」,皮錫瑞曰:今文「啟」多作「開」。陳己行事,行事,往事也。以往推來,以見卜隱,「見」猶「顯」也。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效」猶「證」也。不曰「天厭之」者,知俗人誓,好引天也。孔子為子路行所疑,「行」為「所」字訛衍。朱校元本重「行」字亦誤。盼遂案:吳承仕曰:「此句疑。」「行」字蓋涉下文誤衍。不引行事,效己不鄙,而云「天厭之」,是與俗人解嫌,引天祝詛,何以異乎。舊本段。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見論語子罕篇。易坤鑿度曰:「仲尼偶筮其命,得旅,泣曰:『天也,命也,鳳鳥不來,河無圖至,嗚呼,天命之也。』嘆訖,而後息志。」又王嘉拾遺記二曰:「孔子相魯之時,有神鳳游集。至哀公之末,不復來翔,故曰鳳鳥不至。」下文云:「還定詩、書,望絕無冀,稱已矣夫。」是仲任以此言發於哀公十一年自衛反魯後也。劉逢祿、吳汝綸據史記以為發於哀十四年獲麟時。夫子自傷不王也。漢書董仲舒傳載仲舒曰:「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與仲任說同。皇疏引繆協說,時人願孔子王,為此言,以釋眾庶之望。又孫綽說,孔子王德光于上,將相備乎下,當世之君,咸有忌難,故稱此,以絕其疑。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
    問曰:鳳鳥河圖,審何據始起?始起之時,鳥圖未至。如據太平,太平之帝,未必常致鳳鳥與河圖也。五帝三王,皆致太平,案其瑞應,不皆鳳皇為必然之瑞。於太平,鳳皇為未必然之應,孔子,聖人也,宋本「也」作「然」,屬下為文。思未必然以自傷,終不應矣。
    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邢昺、張栻並從此說。錢坫論語後錄據墨子謂孔子為諸侯叛周而發,疑未是。夫致瑞應,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至矣。瑞應至後,亦不須孔子。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孫曰:此文不當有「也」字。蓋涉上句「何其末也」而衍。吳說同。不相其主,而名其物。相,視也。「主」,王、錢、黃、崇文本作「王」。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見史記。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舊本段。
    子欲居九夷,論語集解馬曰:「東方夷有九種。」皇疏、邢疏并實其數。白虎通禮篇謂九之為言究也。德遍究,故應德而來亦九。又謂東方少陽易化,故名。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見論語子罕篇。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志(恚)恨失意,孫曰:「志恨」義不可通。「志」乃「恚」之壞字。故欲之九夷也。說文羊部: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王逸九思注:「子欲居九夷,疾時之言也。」皇疏謂因聖道不行於中國。並與此義同。或人難之曰:「夷狄之鄙陋無禮義,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言以君子之道,居而教之,何為陋乎?論語集解馬曰:「君子所居者皆化也。」與此義同。樸學齋札記、四書考異、論語竣質并據山海經海外東經有君子國,衣冠帶劍,謂「孔子乃謂東方所居,有如是之國,何可概謂其陋」。按:說文云:「夷俗仁,仁者壽,有君子不死之國,孔子欲之九夷有以也。」似亦謂孔子以九夷本君子所居之地。蓋漢人說,有與馬、王異者。
    問之曰:「之」字衍。本篇文例並作「問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國,故欲之九夷。夫中國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論語八佾篇述孔子語。「若」作「如」。言夷狄之難,諸夏之易也。難易謂治也。皇疏:「夷狄尚有尊長,不至如我國之無君。」邢疏:「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而禮義不廢。」邢疏與仲任義同。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難乎?
    且孔子云:「以君子居之者,何謂陋邪?」謂脩君子之道自容乎?楚辭九章云:「苟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王注:「言我惟行正直之心,雖在僻遠之域,猶有善稱,無害疾也。故論語曰子欲居九夷。」是漢儒有脩身自容之說。謂以君子之道教之也?如脩君子之道苟自容,「苟」讀若論語子路篇「苟合矣」之「苟」。皇疏:「苟,苟且也,苟且非本意也。」下文諸「苟」字義同。中國亦可,何必之夷狄?如以君子之道教之,夷狄安可教乎?禹入裸國,裸入衣出,見呂氏春秋貴因篇、淮南原道篇。御覽六九六引風俗通曰:「禹入裸國,欣起而解裳。俗說:『禹治洪水,乃播入裸國,君子入俗,不改其恆,於是欣然而解裳也。』原其所以,當言『皆裳』。裸國,今吳郡是也。被髮文身,裸以為飾,蓋正朔所不及也。猥見大聖之君,悅禹文德,欣然皆著衣裳也。」衣服之制不通於夷狄也。禹不能教裸國衣服,孔子何能使九夷為君子?
    或〔曰〕:「孔子實不欲往,患道不行,動發此言。或人難之,孔子知其陋,然而猶曰『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距或人之諫也。」此以「或曰」設詞,與前節「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文例同。下文「實不欲往」云云,正一一破或言也。是其證。蓋傳寫脫去「曰」字。實不欲往,志動發言,是偽言也。君子於言,無所苟矣。孔子對子路曰:「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見論語子路篇。如知其陋,苟欲自遂,此子路對孔子以子羔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費」當作「郈」,說具藝增篇。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社稷焉,有民人焉,二句倒。正說篇引與論語合。劉寶楠曰:「人謂群有司也。」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疾其便給遂己非也。見先進篇。子路知其不可,苟欲自遂,孔子惡之,比夫佞者。孔子亦知其不可,苟應或人,孔子、子路皆以佞也。「以」猶「為」也。舊本段。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見論語先進篇。「億」當作「意」。說見知實篇。何謂不受命乎?說曰:「〔不〕受當富之命,「受」上脫「不」字。此承上「何謂不受命」為文。下文「孔子知己不受貴命,而謂賜不受富命」。率性篇引論語此文,釋之曰:「賜本不受天之富命。」並其證。若作「受當富之命」,則與「賜不受命」之旨違矣。自以術知,數億中時也。」不受命,說有數通。仲任則謂不受富命,率性、知實同。說詳率性篇。
    夫人富貴,在天命乎?在人知也?如在天命,知術求之不能得;盼遂案:「知術」當正為「術知」。下文「夫謂富不受命,而自知術得之」同。孟子盡心篇「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本書例作「術知」。如在人,疑有「知」字,此承上「在人知也」為文。孔子何為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注見上。夫謂富不受命,而自〔以〕知術得之,「自」下脫「以」字。此承上「自以術知」為文。「而自以知術得之」,與下「而自以努力求之」句法一律。貴亦可不受命,而自以努力求之。世無不受貴命而自得貴,亦知無不受富命而自得富者。成事:孔子不得富貴矣,「富」字疑寫者誤增。此文以孔子不受貴命則不得貴,證子貢不受富命則不得富,不當「富貴」連言。下文「稱已矣夫,自知無貴命」,又云「孔子知己不受貴命」,正承此文言之,則此不當有「富」字,明矣。周流應聘,行說諸侯,智窮策困,還定詩、書,文選移太常博士書注引論語讖曰:「自衛反魯,刪詩、書,修春秋。」望絕無冀,稱「已矣夫」。即鳳鳥河圖之嘆,見上文。盼遂案:「異」為「冀」之壞字。刺孟篇「絕意無冀」,與此同例。「無冀」與「已矣夫」相應。自知無貴命,周流無補益也。孔子知己不受貴命,周流求之不能得,而謂賜不受富命,而以術知得富,言行相違,未曉其故。
    或曰:「欲攻子貢之短也。子貢不好道德,而徒好貨殖,故攻其短,欲令窮服而更其行節。」論語集解曰:「賜不受教命,唯財貨是殖,憶度是非,蓋美回所以厲賜也。」即此義。夫攻子貢之短,可言「賜不好道德,而貨殖焉」,何必立「不受命」,與前言「富貴在天」相違反也?舊本段。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見論語先進篇。公羊哀十四年傳何休注:「噫,咄嗟貌。」此言人將起,天與之輔;人將廢,天奪其佑。孔子有四友,欲因而起。四友,謂顏淵、子貢、子張、子路也。尚書大傳殷傳曰:「文王有四臣,丘亦得四友焉。自吾得回也,門人加親,是非胥附邪?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輳邪?自吾得師也,前有輝,後有光,是非先後邪?自吾得由也,惡言不至於門,是非禦侮邪?」顏淵早夭,故曰「天喪予」。公羊何注:「天生顏淵、子路為夫子輔佐,皆死者,天將亡夫子之證。」漢書董仲舒傳贊:「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云云。」師古注:「言失其輔佐。」前偶會篇說同。
    問曰:顏淵之死,孔子不王,天奪之邪?不幸短命,自為死也?如短命不幸,不得不死,孔子雖王,猶不得生。輔之於人,猶杖之扶疾也。人有病,須杖而行,如斬杖本得短,可謂天使病人不得行乎?如能起行,杖短,能使之長乎?夫顏淵之短命,猶杖之短度也。
    且孔子言「天喪予」者,以顏淵賢也。案賢者在世,未必為輔也。夫賢者未必為輔,猶聖人未必受命也。為帝有不聖,為輔有不賢。何則?祿命骨法,與才異也。命祿篇曰:「貴賤在命,貧富在祿。」由此言之,顏淵生未必為輔,其死未必有喪,孔子云「天喪予」,何據見哉?
    且天不使孔子王者,本意如何?本稟性命之時,謂初稟。不使之王邪?將使之王,復中悔之也?將,抑也。如本不使之王,顏淵死,何喪?如本使之王,復中悔之,此王無骨法,便(更)宜自在天也。「便宜」無義,當作「更宜」。言骨相不王,則更當在天命。率性篇:「善則且更宜反過於往善。」此「更宜」連文之證。且本何善所見,而使之王?後何惡所聞,中悔不命?天神論議,誤不諦也?諦,明也。「也」讀作「邪」。天命諦,以明不使孔子王之說非。舊本段。
    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鄭玄曰:「前日君所使舍己。」入而哭之。出,使子貢脫驂而賻之。鄭曰:「賻,助喪用也。騑馬曰驂。」子貢曰:「於門人之喪,未有所脫驂;脫驂於舊館,毋乃已重乎?」言比於門人恩為重。孔子曰:「予鄉者入而哭之,遇於一哀而出涕。遇,見也。入哭,見主人盡哀,我為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小子行之!」見檀弓上、家語子貢篇。孔子脫驂以賻舊館者,惡情不副禮也。出涕情重,故脫驂賻以稱禮也。副情而行禮,情起而恩動。盼遂案:吳承仕曰:「『恩動』無義,『動』當作『效』,形近之誤。下文云『是蓋孔子實恩之效也』,是其切證。」禮情相應,君子行之。
    顏淵死,子哭之慟。釋文引鄭曰:「慟,變動容貌。」門人曰:「子慟矣!」「吾非斯人之慟而為?」孔子語。「吾」上省「曰」字。論語先進篇「之」下有「為」字。皇疏本句末有「慟」字。盼遂案:「吾」上宜依論語補「曰」字。夫慟,哀之至也。哭顏淵慟者,殊之眾徒,哀痛之甚也。死有棺無槨,說文:「槨,葬有木{高早,冋改回}也。」檀弓:「殷人棺槨。」注:「槨,大也,以木為之,言槨大於棺也。」顏路請車以為之槨,孔子不予,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見論語先進篇。皇疏:「徒猶步也。」說文:「〈走士〉,步行也。」「徒」為借字。
    弔舊館,脫驂以賻,惡涕無從;哭顏淵慟,請車不與,使慟無副。豈涕與慟殊,馬與車異邪?於彼則禮情相副,於此則恩義不稱,未曉孔子為禮之意。
    孔子曰:「鯉也死,曲禮下疏引異義:「許慎以為,『鯉也死』,時實未死,假言死耳。鄭康成以論語云『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是實死未葬以前也。故鄭駁許慎云:『設言死,凡人於恩猶不然,況賢聖乎?』」據此文,仲任亦謂實死也。邢疏曰:「據其年,則顏回先伯魚卒,而此云:『顏回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又似伯魚先死。」按:邢疏沿家語之誤。四書考異、孔子年譜、三餘續筆並謂顏淵死於伯魚後。餘詳實知篇注。有棺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見論語先進篇。對顏路語。鯉之恩深於顏淵,鯉死無槨,大夫之儀,不可徒行也。儀,威儀也。孔曰:「孔子時為大夫。」按下文云:「不粥車以為鯉槨,何以解於貪官好仕。」是仲任意與孔同。邢疏謂:「非在大夫位時。」鯉死年難定,故不可考。鯉,子也;顏淵,他姓也。子死且不禮,況其禮他姓之人乎?
    曰:「是蓋孔子實恩之效也。」「曰」上疑有「或」字。此以「或曰」設詞,本篇文例可證。江熙曰:「可則與,故仍脫左驂賻舊館人;不可則距,故不許路請也。」(皇疏引。)即此「實恩」之意。副情於舊館,不稱恩於子,豈以前為士,後為大夫哉?如前為士,士乘二馬;如為大夫,大夫乘三馬。此公羊說也。五經異義:「古毛詩說云:『天子至大夫同駕四,士駕二。』公羊說引王度記云:『天子駕六馬,諸侯與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據公羊隱元年傳疏、續漢書輿服志劉昭注引。)大夫不可去車徒行,何不截賣兩馬以為槨,乘其一乎?為士時,乘二馬,截一以賻舊館,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乘一以解不徒行乎?不脫馬以賻舊館,未必亂制;葬子有棺無槨,廢禮傷法。孔子重賻(副)舊人之恩,「賻」當作「副」。二字聲近,又涉上文諸「賻舊館」而誤。公羊隱元年傳何注:「賻,猶助也。」助舊人之恩,文不成義。副,稱也。重稱舊人之恩。輕廢葬子之禮,此禮得於他人,制失親子也。「失」下省「於」字。盼遂案:「失」下應有「於」字,與上句對。然則孔子不粥車以為鯉槨,何以解於貪官好仕恐無車?而自云「云」疑為「去」之壞字。「君子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篇,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何難退位以成禮?舊本段。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日知錄曰:「兵謂五兵也。」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見論語顏淵篇。信最重也。
    問〔曰〕:孫曰:「問」下脫「曰」字,本篇文例可證。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禮義棄,信安所立?「所」猶「可」也。傳曰:「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見管子牧民篇。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治期、定賢二篇於「知榮辱」下亦有此文。疑引傳書,非釋上文也。淮南齊俗訓:「民有餘即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義與此同。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時,戰國饑餓,易子而食〈木片〉,骸而炊。戰國謂宋也。注福虛篇。口饑不食,不,無也。不暇顧恩義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饑餓棄信,以子為食。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
    子適衛,論語後錄謂此適衛,在哀公元年。四書考異謂在哀公三年,誤也。冉子僕。風俗通十反篇引論語亦作「冉子」。春秋繁露仁義法篇云:「孔子謂冉子,治民者,先富之而後加教。」亦稱「冉子」。并與此合。皇疏本正作「冉子」。邢疏本作「冉有」,誤也。僕,皇疏云:「御車也。」子曰:「庶矣哉!」庶,眾也。歎衛人民眾多。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見論語子路篇。鹽鐵論授時篇謂教之以德,齊之以禮。語冉子先富而後教之,教子貢去食而存信,食與富何別?信與教何異?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為國,為,治也。意何定哉?說苑建本篇:「子貢問為政,孔子曰:『富之。既富而教之也。』」是孔子嘗以先富語子貢,謂其殊教,非也。一曰:劉向誤冉有為子貢。舊本段。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呂氏春秋召類篇注:「伯玉,衛大夫蘧莊子無咎之子瑗,謚曰成子。」孔子曰:「夫子何為乎?」朱校元本無「乎」字,與論語合。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見論語憲問篇。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集解陳群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俞曰:陳說以為「善之」,陳乃魏人。而此云「非之」,是漢儒舊說也。今皆宗陳說,而漢儒舊說固不知矣。又按:「非之也」三字,即是說論語者之說。下又引說論語者云云,則申說其故也。下文云:「不明其過,而徒云使乎使乎。」又云:「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約也。」又云:「使孔子為伯玉諱,宜默而已。揚言曰使乎使乎,時人皆知孔子之非也。出言如此,何益於諱?」然則仲任所據,自同今本止「使乎使乎」四字,無「非之也」三字。近時翟氏灝作四書考異疑其所據正文有此三字,非也。暉按:史通雜說中:「伊以敏辭辨對,可免『使乎』之辱。」亦以「使乎」為「非之」之辭。
    夫孔子之問使者曰:「夫子何為?」問所治為,非問操行也。「為」猶「治」,常訓也。故知問所治為。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何以知其□對(不)失指,孔子非之也?「不」字衍,對不失指,不得言「非之」。上文「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過而未能也』」,即此云「對失指」之意。又按:「其」下疑脫「非」字,說論語者以為非其代人謙,仲任以為孔子問所治為,使者失對,故此云:「何以知其非對失指,孔子非之也。」蓋「非」誤為「不」,字又誤倒,則義難通矣。盼遂案:「不」字衍文。下文「其非乎對失指也」一句,即申此文,亦無「不」字。
    且實孔子何以非使者?非其代人謙(之)乎?〔非〕其(非乎)對失指也?「之」,宋本、朱校元本作「非」。此文當作:「非其代人謙乎,非其對失指也。」宋、元本「乎非」二字誤倒,又衍「非乎」二字。今本則改「非」為「之」。所非猶有一實,猶,均也。不明其過,而徒云「使乎使乎」!後世疑惑,不知使者所以為過。韓子曰:「書約則弟子辨。」「辨」通作「辯」,見韓非子八說篇。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約也?
    或曰:「春秋之義也,為賢者諱。穀梁成九年傳:「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蘧伯玉賢,故諱其使者。」夫欲知其子,視其友,盼遂案:「友」上疑脫一「所」字。說苑雜言篇引:「孔子曰:『不知其子,視其所友。不知其君,視其所使。』」則此為孔子語。又案:偽孔子家語云:「不知其君視其臣,不知其子視其父。」則此「友」字又為「父」之誤字。欲知其君,視其所使。說苑奉使篇、談叢篇亦見此語。伯玉不賢,故所使過也。春秋之義,為賢者諱,亦貶纖介之惡。注見前。今不非而諱,貶纖介安所施哉?使孔子為伯玉諱,宜默而已。揚言曰:「使乎!使乎!」時人皆知孔子(之)非〔之〕也。孫曰:「之非」當作「非之」,文誤倒也。上文云:「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又云:「何以知其對不失指,孔子非之也?」並其切證。若作「之非」,與下文義不貫矣。出言如此,何益於諱?舊本段。
    佛肸召,子欲往。論語集解孔曰:「晉大夫趙簡子之邑宰也。」史記孔子世家:「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四書考異曰:「據此,則佛肸之畔,畔趙簡子也。佛肸為范中行家邑宰,因簡子致伐,距之。」孫詒讓亦謂范中行之黨。孔注趙氏邑宰,誤也。見墨子非儒注。子路不說,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集注:「不入其黨。」佛肸以中牟畔,經史問答曰:「中牟有二。一為晉之中牟,三卿未分晉時,已屬趙。一為鄭之中牟,三卿既分晉後,鄭附於韓,當屬韓。此為晉之中牟,與衛接,其地當在夷儀、五鹿左右。」顧祖禹曰:「湯陰縣西五十里有中牟城;所謂河北之中牟也。孔子世家索隱謂當在河北,近之。」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有是〔言〕也。孫曰:論語陽貨篇作「子曰:『然,有是言也。』」此文當作「有是言也」,誤脫「言」字。下文云:「而曰有是言者,審有,當行之也。」可知論衡原文本有「言」字,非異文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攷工記輪人:「輪雖敝,不甐於鑿。」先鄭注:「謂不動於鑿中。」鄭注:「甐亦敝也。」鮑人:「察其線而藏,則雖敝不甐。」注:「故書作『鄰』。」先鄭云:「『鄰』讀『磨而不磷』之『磷』,謂韋帶縫縷沒藏於韋帶中,則雖敝不傷也。」潘維城曰:「『甐』與『磷』通。則『不磷』者,不動、不敝、不傷也。」淮南俶真篇:「以涅染緇,則黑於涅。」高注:「涅,礬石也。」論語集解孔注:「涅可以染皂者。」蓋即今皂礬,說文:「緇,帛黑色也。」釋名釋采帛謂緇色如黑泥。論語作「緇」,此作「淄」,孔子世家同。字通。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也?」見論語陽貨篇。鄭玄曰:「冀往仕而得祿也。」(文選登樓賦注。)何晏曰:「匏,瓠也。言匏瓜得繫一處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當東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繫滯一處。」與鄭義同。按:下文云:「自比以匏瓜者,言人當仕而食祿,我非匏瓜繫而不食。」亦謂匏瓜為物,自然生長,不須飲食。以喻須食之人,自應食祿。與鄭氏義同。蓋漢儒舊說,何氏故因之。後儒則謂不食者,匏之為物,人不可食也。以喻人非匏瓜,當為世用。皇疏引舊說曰:「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時理務,為人所用。豈得如瓠瓜繫天而不食耶?」菣厓考古錄因其說。王夫之曰:「皮堅瓤腐乃謂之匏。繫謂畜而繫之於蔓。不食者,人不食也。」張甄陶曰:「國語叔向賦匏有苦葉云:於人待濟而已。言只可繫腰渡水,不可食。」秋槎雜記同。蓋並嫌舊說。孔子貪祿,故正言之。子路引孔子往時所言以非孔子也。
    往前孔子出此言,欲令弟子法而行之。子路引之以諫,孔子曉之,不曰「前言戲」,若「非」而「不可行」,「若」猶「或」也。「而」猶「與」也。「非」謂無是言。「不可行」謂前言難行。而曰「有是言」者,審有,當行之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孔子言此言者,能解子路難乎?「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解之宜〔曰〕「佛肸未為不善,尚猶可入」,「宜」下脫「曰」字。「宜曰」與下「而曰」正反相承。今脫「曰」字,則語意不明。盼遂案:「宜」下應有「曰」字。上節云「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此當同一文法。而曰「堅,磨而不磷;白,涅而不淄」。如孔子之言,有堅白之行者,可以入之。「君子」之行,軟而易汙邪?何以獨「不入」也?孔子言:「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故據以難。
    孔子不飲盜泉之水,郡國志:「魯國卞縣有盜泉。」水經洙水注:「洙水西南流,盜泉水注之。泉出卞城東北卞山之陰。」曾子不入勝母之閭,見尸子、(文選陸士衡猛虎行注、水經洙水注。)說苑說叢篇、後漢書鍾離意傳、御覽六三引論語比考讖、劉子鄙名篇。餘見道虛篇注。避惡去汙,不以義,恥辱名也。「不以」疑當作「以不」。盜泉、勝母有空名,而孔、曾恥之;佛肸有惡實,而子欲往。不飲盜泉是,則欲對佛肸非矣。廣雅釋詁四:「對,嚮也。」「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孔子語,見論語述而篇。枉道食篡畔之祿,所謂浮雲者,非也。「所」,宋、元本作「可」,朱校同。
    或〔曰〕:「權時欲行道也。」此以「或曰」設詞,下文「即權時行道」云云,即破此說,可證。今脫「曰」字。即權時行道,子路難之,當云「行道」,不〔當〕言「食」。孫曰:「不」下脫「當」字。有權時以行道,無權時以求食。「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自比以匏瓜者,言人當仕而食祿。我非匏瓜繫而不食,非子路也。孔子之言,不解子路之難。解謂識也。子路難孔子,豈孔子不當仕也哉?當擇善國而入之也。孔子自比匏瓜,孔子欲安食也。且孔子之言,何其鄙也!鄙,貪也。注本性篇。何彼(徒)仕為食哉?「彼」字未安,當為「徒」形誤。下文「孔子之仕,不為行道,徒求食也」。君子不宜言也。匏瓜繫而不食,亦繫而不仕等也。距子路可云:「吾豈匏瓜也哉,繫而不仕也?」今吾(言)「繫而不食」,「吾」當作「言」,隸書形近而誤。「可云繫而不仕」,與「今言繫而不食」,正反相承。孔子之仕,不為行道,徒求食也。
    人之仕也,主貪祿也,禮義之言,為行道也。猶人之娶也,主為欲也,禮義之言,為供親也。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孔子之言,解情盼遂案:「情」當為「惰」,形之誤也。此「解惰」與上文「孔子之仕,不為行道,徒求食也」之語相承。而無依違之意,不假義理之名,是則俗人,非君子也。儒者說孔子周流應聘不濟,閔道不行,失孔子情矣。舊本段。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弗擾字子洩。論語陽貨篇皇本作「不擾」。左氏傳、史記孔子世家、古今人表並作「不狃」。春秋名字解詁曰:「『擾』,借字,古音『狃』,與『擾』同。」弗擾為季氏費邑宰。孔子世家云:「季氏使人召孔子。」與論語異。據左氏定十二年傳,弗擾帥費襲魯,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伐之。弗擾定無召孔子及孔子欲往之理。崔述洙泗考信錄以佛肸召、不狃召并為偽也。子路曰:「末如也已!「如」,論語作「之」。王本、崇文本據改,非也。爾雅「如」、「之」並訓往。集解孔曰:「無可之,則止耳。」何必公山氏之之也?」下「之」,往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用我,論語作:「如有用我者。」此與史記同。吾其為東周乎?」見論語陽貨篇。「為東周」,欲行道也。集解何曰:「興周道於東方,故曰東周也。」孔子世家:「孔子曰: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鹽鐵論褒賢篇引論語亦云:「庶幾成湯、文、武之功。」并「行道」之義也。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於公山,求食於佛肸,孔子之言,無定趨也。趨,嚮也。言無定趨,則行無常務矣。周流不用,豈獨有以乎?
    陽貨欲見之,不見;呼之仕,不仕,論語陽貨篇:「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集解孔曰:「陽貨,陽虎也。季氏家臣。」邢疏:「名虎,字貨。」何其清也?公山、佛肸召之,欲往,何其濁也?公山不擾與陽虎俱畔,執季桓子,孫曰:陽虎叛,囚季桓子,據左氏傳在定公五年。至八年,陽虎敗逃。十二年,孔子為魯司寇,仲由為季氏宰,將墮費,而弗擾與叔孫輒等遂叛。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伐之。敗諸姑蔑。弗擾與輒遂奔齊。二人叛各異時,而弗擾又無囚桓子事。仲任當別有所據。又何氏集解引孔曰:「弗擾為季氏宰,與陽虎共執季桓子,而召孔子。」豈仲任所本歟?但論語孔傳,本不可信,或即偽為孔傳者,襲論衡之說也。暉按:孔子世家云:「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此為仲任所據者。然此文乃舉往事以明二人同惡,非謂以費畔時也。世家云:「定公九年,公山不狃以費畔。」亦以執桓子與以費畔為兩時事。孔傳云「弗擾與陽虎共執季桓子而召孔子」,則謂執桓子在以費畔時也。蓋偽為孔傳者,襲論衡此文,而未審其義也。二人同惡,當作「惡同」,與下「禮等」對文。呼召禮等,獨對公山,不見陽虎,豈公山尚可,陽虎不可乎?
    子路難公山之召,「召」,各本並誤作「名」,今據王、崇文本正。孔子宜解以尚及佛肸未甚惡之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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