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北偶談卷十五
    談藝五
    文俶本草
    寒山趙凡夫子婦文俶,字端容,妙於丹青,自畫《本草》一部,楚詞《九歌》、《天問》等皆有圖,曲臻其妙。江上女子周禧得其《本草》臨倣,亦入妙品。禧弟子姚,亦江陰人,美而艷,作畫得俶遺意。《癸辛雜識》云:「至元斥賣內府故書於廣濟庫,有出相彩畫《本草》一部,極奇。又於杭太廟前尹氏書肆,見彩畫《三輔黃圖》一部,極精妙。」此亦其類也。文點,字與也,文肅公孫俶從姪也,畫有衡山家法,亦善花卉。汪編修 【 琬】 贈之詩云:「君家道韞擅才華,愛寫徐熙沒骨花。曾向兒時窺指訣,筆端桃萼一枝斜。」
    寒碧琴記
    南昌王于一猷定作《寒碧琴記》云:「昔子瞻為登州司戶參軍,子由省之,攜琴遊大海。舟覆,琴墮海,後高麗人得之,獻其王。王知為蘇氏物也,藏之數百年。迨明崇禎間,高麗困於兵,請援。遣總兵某帥師救之。瀕行,贈以琴,琴遂復還中國。」按《東坡年譜》:「元豐八年乙丑五月復朝奉郎知登州,到郡才五日,即以禮部郎官召。作別登州舉人詩,有『五日匆匆守』之句。」公未嘗為司戶參軍,且到郡非久即召;少公亦未嘗省公於登也;崇禎間,亦未嘗遣師援高麗。于一好奇誕,每為人欺多此類。
    國風圖
    南宋馬和之侍郎常寫《毛詩》進御,畫家稱其行筆飄逸,時人目為小吴生。又云善畫人物、佛像、山水,效吴裝,務去華藻,自成一家。高、孝兩朝深重其畫,每親書三百篇,令和之圖寫。戊申歲在京師,得其畫《檜風》羔裘、素冠、萇楚、匪風四章,每幅書本詩於後,楷法殊妙,有御府圖書。
    耿夫人詩
    吾邑耿侍御省亭 【 鳴世】 妻徐氏,都御史華平 【 庭柏】 之母也,有賢行,能文章。兵後失其集,僅傳寄子詩云:「家內平安報爾知,田園歲入有餘資;絲毫不用南中物,好做清官答聖時。」有德之言,與撚脂弄粉者迥異。
    朱文公書
    益都高木王 【 梓】 ,予從女兄之夫,博雅君子也。常遺予晦翁墨蹟一卷,詩云:「風雪集歲宴,揜關聊自休;今晨展遐眺,倚此寒幽巖。 【 顛倒一字。】 同雲暗空室,皓彩迷林丘;崩奔小澗歇,飛舞增綢繆。仰看鸞鶴翔,俯視江漢流;乾坤有奇變,澒洞驚兩眸。三酌不自溫,倚杖空冥搜;悲歌動華薄,璀璨忽滿裘。向來一杯酒,浩蕩千里遊;亦復有茲賞,微言寄清酬。解攜今幾許,光景逝不留;懷人眇山嶽,省己紛愆尤。對此奇絕境,一懽生百憂;茫然發孤詠,遠思誰能收?雪中與林擇之祝弟登劉園之宴坐巖,有懷南嶽舊遊,賦此呈擇之屬和,并寄敬夫兄。乾道三年冬十二月上浣,新安朱熹奉寄,時燈下走筆。」右詩蓋書寄南軒者。昔人謂先生字學曹公,今此書正類東坡先生。卷首有柯敬仲題字,後有歐陽圭齋及大梁班彥功跋。 【 彥功,元人,善詞曲者。】
    竹枝
    昔人謂《竹枝》歌詞雖鄙俚,尚有三緯遺意。山谷聞人歌劉夢得《竹枝》,歎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夢得後工此體者無如楊廉夫、虞伯生。他如「黃土作牆茅蓋屋,庭前一樹紫荊花。」「黃魚上得青松樹,阿儂始是棄郎時」等句,皆入妙。近見彭羡門 【 孫遹】 《嶺南竹枝》深得古意,詩云:「木棉花上鷓鴣啼,木棉花下牽郎衣,欲行未行不忍別,落紅沒盡郎馬蹄。」「妾家谿口小迴塘,茅屋藤扉蠣粉牆,記取榕陰最深處,閑時來過喫檳榔。」「半年水宿半山居,冬採香根夏採珠,珠好須從蚌中覓,香燒還仗博山罏。」又山陰徐緘《竹枝》云:「勾踐城南春水生,水中鬥鴨自呼名,伯勞飛遲燕飛疾,郎入城時儂出城。」亦本色語也。
    徐氏
    廣陵徐氏女子 【 元端】 ,工填詞,有入李易安之室者。如「珠簾輕揭,憔悴憐黃葉。忽憶小亭人乍別,正是重陽時節。」「當初一段清秋,平分兩地離愁。試向西風寄問,知他還似儂不?」「起來慵向粧臺倚,亂綰凌雲髻。歸期曾說柳青時。鎮日懨懨、只是惱春遲!」「小園昨夜西風劣,笑落漫天雪。侍兒佯笑捲簾紗,却道玉梅已放滿枝花。」「獨坐數歸期,花影重重日影低。無計徘徊思好句,支頤。除却春愁沒箇題。」「閑倚畫樓西,芳草青青失舊堤。猶記當時人去處,依依。紅杏花邊卓酒旗。」 【 自注:「白詩:搖膝支頤學二郎。」】 「看西風吹起,滿庭碎葉。閉珠戶,獨坐還怯。窗外芭蕉點點,做盡凄切。禁不住芳心欲折。」「殘燈挑盡,隱隱半明半滅。羅衾祇借香溫熱。今夜裏,這愁腸勝似離別。寬褪了裙兒幾摺。」
    婦人經濟
    葉石林每令諸子女兒婦列坐說《春秋》。近日武林黃夫人顧氏,名若璞,所著《臥月軒文集》,多經濟大篇,有西京氣格。常與婦女宴坐,則講究河漕、屯田、馬政、邊備諸大計。副笄中乃有此人,亦一奇也。
    打毬詩
    《三朝北盟會編》載徽宗北狩至真定,金人高會擊毬,請帝賦詩。詩曰:「錦裘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休令綽撥入斜門。」《揮麈餘話》載道君禋祀禮成再賜太師暹字韻詩,云:「歸問雪中誰詠絮,冥搜花底自巡簷。」佳句也。
    黜朱梁紀年圖
    長洲宋既庭 【 實穎】 作《黜朱梁紀年圖論》,其義嚴正。略云:「王莽不得為新,安祿山不得為燕,全忠豈獨得為梁乎?且其時移檄興復唐室者,有晉、岐、蜀、淮南四國,或為唐之臣子,或為唐之賜族,則唐實未嘗亡也。今黜朱梁紀年,而以晉、岐、淮南之稱天祐者為主,始於天祐四年,至後唐莊宗同光元年而止。亦《春秋》書公在乾侯之義也。圖考:
    唐昭宣光烈孝皇帝。
    【 甲子】 天祐元年。
    【 乙丑】 天祐二年。
    【 丙寅】 天祐三年。
    【 丁卯】 天祐四年。    夏四月,朱全忠僭稱皇帝,偽國號梁,偽年號開平,廢唐帝為濟陰王。淮南、四川移檄興復唐室。
    【 戊辰】 晉、岐、淮南稱天祐五年。    春正月,晉王李克用卒,子存勗立。朱全忠弒昭宣帝。  夏五月,晉王伐偽梁夾寨,破之。
    【 己巳】 晉、岐、淮南天祐六年。    六月,偽梁劉知俊奔岐。岐遣劉知俊伐偽梁靈州,大敗梁人。
    【 庚午】 晉、岐、淮南天祐七年。    偽梁遣兵襲鎮州,取深、冀。鎮、定推晉王為盟主,晉遣兵救之。
    【 辛未】 晉、岐、吴天祐八年。    偽梁改號乾化。  晉王伐偽梁軍於柏鄉,大破之。
    【 壬申】 晉、岐、?天祐九年。    春正月,晉王及鎮定之兵伐幽州。二月,朱全忠救之,大敗而還。六月,朱全忠為子友珪所殺。
    【 癸酉】 晉、岐、吴天祐十年。    二月,朱友貞殺友珪而自立。
    【 甲戌】 晉、岐、吴天祐十一年。
    【 乙亥】 晉、岐、吴天祐十二年。    朱友貞改偽年號曰貞明。
    【 丙子】 晉、岐、吴天祐十三年。
    【 丁丑】 晉、岐、吴天祐十四年。
    【 戊寅】 晉、岐、吴天祐十五年。
    【 己卯】 晉、岐、吴天祐十六年。
    【 庚辰】 晉、岐、吴天祐十七年。    朱友貞改偽年號曰龍德。
    【 辛巳】 晉、岐、吴天祐十八年。
    【 壬午】 晉、岐、吴天祐十九年。
    【 癸未】 晉、岐、吴天祐二十年。    晉王李存勗建國號曰後唐,改元同光。  冬十月,唐主入大梁,朱友貞自殺。  唐毀偽梁宗廟,廢朱溫、朱友貞為庶人。
    後唐莊宗光聖神閔孝皇帝。
    【 甲申】 同光 【 元】  【 二】 年。
    按:益都鍾尚書龍淵先生 【 羽正】 作《正統論》,略云:「三代、漢、唐、宋,正統也。東周君、蜀漢昭烈帝、晉元帝、宋高宗,正而不統者也。秦始皇、晉武帝、隋文帝,統而不正者也。雖非正統,不可不以帝予之也,以天下無久虛之理也。若夫王莽、曹丕、朱溫,義既不正,勢又不一,不得言正,又不得為統,而乃從而帝之,此司馬、歐陽之誤也。」
    尤悔菴樂府
    吴郡尤悔菴 【 侗】 工樂府,嘗以「臨去秋波那一轉」公案,戲為八股文字,世祖見而喜之。其所撰樂府,亦流傳禁中,世祖屢稱其才。既而世廟升遐,尤一為永平推官,以細故罷去,歸吴中,時時以樂府寓其感慨。所作《桃花源》、《黑白衛》二傳奇,尤為人膾炙。予嘗寄詩云:「南苑西風御水流,殿前無復按梁州;凄凉法曲人間遍,誰付當年菊部頭?」「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輕;旗亭被酒何人識,射虎將軍右北平。」尤為泣下。康熙己未,尤以召試入翰林,為檢討。 【 近見江左黃九煙周星作「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制義七篇,亦極游戲之致。】
    孫樵論史
    孫樵云:「史家紀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宜直書一時制度,使後人知某時如此,某時如彼。不當以禿屑淺俗,則取前代名品,以就簡絕。」此病在唐人已有之,近日錢牧齋、艾千子訾謷滄溟、弇州本此,非創論也。
    小樂府
    楊廉夫自負其五言小樂府,嘗云:「七言絕句體人易到,吾門章木能之。古樂府不易到,吾門張憲能之。至小樂府,二三子不能,惟吾能之耳。」向見吾友孫處士豹人 【 枝蔚】 數章,頗奇,略記於此:「蕭儼向舒州,君王怒未休。樓高苦無井,不及景陽樓。」又「置酒宣華苑,嘉王好酒悲。韓昭方用事,涕淚莫輕垂。」
    史筆
    陳同甫作《忠臣傳》,以武庚為忠臣孝子之首。孫可之作《西齋錄》,發凡起例,大義凜然。惜其書不傳於後世,是古今一大缺陷事。
    詩地相肖
    范仲闇 【 文光】 在金陵,嘗云:「鐘聲獨宜著蘇州」,用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如云「聚寶門外報恩寺」,豈非笑柄?予與陳伯璣 【 允衡】 論此,因舉古今人詩句,如「流將春夢過杭州」,「滿天梅雨是蘇州」,「二分無賴是揚州」,「白日澹幽州」,「黃雲畫角見并州」,「澹煙喬木隔綿州」,「曠野見秦州」,「風聲壯岳州」,風味各肖其地,使易地即不宜,若云「白日澹蘇州」,或云「流將春夢過幽州」,不堪絕倒耶?
    記觀宋荔裳畫
    庚戌七月,予寓公路浦,萊陽宋荔裳 【 琬】 北上過予,所攜名畫甚夥,因得縱觀。最奇者為郭河陽《枯木》、劉松年《羅漢》、 【 上有御府圖書、皇妹圖書各一。】 趙松雪《百馬圖》、黃子久《浮嵐暖翠圖》、文徵仲《松泉高士圖》。又元孤雲處士王振鵬畫《維摩不二圖》一卷,甚奇妙,楷法類趙承旨,自記云:「至大元年二月初一日拜住怯薛,第二日隆福宮花園山子上西荷葉殿內,臣王振鵬特奉仁宗皇帝潛邸聖旨,臨金馬雲卿畫《維摩不二圖》草本。」又云:「至大戊申二月,仁宗皇帝在春宮,出張子有平章所進故金馬雲卿繭紙畫《維摩不二圖》,俾臣某臨於東絹,更叙說『不二』之因。某謹按:釋典有云, 【 維摩詰所說經。】 故唐僧皎然詩云:『禪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定不起,還捧舊花歸。』東坡有坐上戴花詩云:『結習漸消留不住,却須還與散花天。』又云:『毗耶居士談空處,結習已空花不墜。試教天女御鉛華,千偈瀾翻無一語。』又云:『要令臥疾致文殊。』又臂痛謁告詩云:『小閣低窗晏臥溫,了然非嘿亦非言。維摩未病吾真病,誰識東坡不二門。』又維摩塑像詩云:『當其在時或問法,俛首無言心自知。』杜工部題顧愷之畫維摩像云:『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又東坡題石恪畫維摩云:『試觀石子一處士,麻鞋破帽露兩肘;能使筆端出維摩,神通又過維摩詰。』某詳觀馬雲卿所作《維摩不二圖》,筆意超絕,似亦悟入不二門,豈非神通過於摩詰者乎?某當時奉命臨摹,更為修飾潤色之。圖成,并書其概略進呈,因得摹本珍藏,暇日展玩以自娛也。東嘉王振鵬。」又丁南羽畫師利像,亦奇。按《元史》以功臣木華黎、赤老溫、博爾忽、博爾術四族,世領怯薛之長。怯薛,猶言更番宿衛也。
    皇甫湜評韓文
    韓吏部文章,至宋始大顯。其在當時,皇甫湜號為知公者,然其《諭業》一篇,備論諸家之文,不過曰「韓吏部之文,如長江萬里,一道衝飆激浪,瀚流不滯;然而施之灌溉,或爽於用。」若有微詞。反不如李北海、賈常侍、沈諫議之流無貶詞也。若天不生歐公,則公之文幾湮沒而不彰矣。按持正此文,出自袁昂書評,後世敖陶孫、王弇州諸家文評、詩評皆仿之。
    朝鮮詩
    鄒平張尚書華東公 【 延登】 ,刻朝鮮使臣金尚憲叔度《朝天錄》一卷,詩多佳句,略載於此。曉發平島云:「三秋海岸初賓雁,五夜天文一客星。」初至登州云:「南商北客簇沙頭,畫鷁青簾幾處舟。齊唱竹枝聯袂過,滿城明月似揚州。」蓬萊閣云:「橋石已從秦帝斷,星槎惟許漢臣通。」登州次吴秀才韻云:「澹雲輕雨小姑祠,菊秀蘭衰八月時。」水城夜景云:「五更殘月水城頭,詠史何人獨(舟羲)舟。不向東溟覓歸路,還依北斗望神州。」夜坐聞擊柝云:「擊柝復擊柝,夜長不得息。何人寒無衣,何卒饑不食?豈是親與愛,亦非相知識。自然同袍義,使我心肝惻。」九日云:「邊落日,朱橋驛裏重陽。菊花依然笑客,鬢髮又度秋霜。」東方曼倩里云:「夜開宣室儼珠旒,執戟郎官走綠鞲。首鼠轅駒俱碌碌,漢庭綱紀一俳優。」早春云:「水際城邊野馬飛,漸聞宮漏晝間稀。東風日日蘼蕪綠,塞北江南總憶歸。」「王灘流水繞江涯,江上松林是我家。昨夜夢尋烏石路,山前山後早梅花。」
    勞山說
    勞山,在萊州府即墨縣境中。崑山顧寧人 【 炎武】 序《勞山圖志》曰:「自田齊之末,有神仙之論,而秦皇、漢武謂真有此人在窮山巨海之中,於是八神之祠遍於海上,萬乘之駕常在東萊,而勞山之名由此起矣。山皆亂石巉巖,下臨大海,偪仄難度,其險處土人猶罕至焉。秦皇登之,是必萬人除道,百官扈從,千人擁輓而後上也。五穀不生,環山以外,土皆疏瘠,海濱斥鹵,僅有魚蛤,亦須其時。秦皇登之,必一郡供張,數縣儲偫,四民廢業,千里驛騷,而後上也。於是齊人苦之,而名曰勞山也。」楊太史 【 觀光】 ,《致知小語》曰:「山祖崑崙,起自西北,勞山居東南,為中國山盡處。行遠而勞,所以名也。」二說未知孰是?以理揆之,顧說為長。 【 顧近寄所著《日知錄》,內辨勞山三則,又與前說不同。】
    敬一主人詩
    鎮國公敬一主人諱國鼒,世祖章皇帝之庶兄也,居瀋陽,以庚戌七月薨於京師。性淡泊,如枯禪老衲,好讀書,善彈琴,工詩畫,精曲理,樂與文士遊處。常見其仿雲林小幅,筆墨淡遠,擺脫畦逕,雖士大夫無以踰也。有《恭壽堂詩》一卷,頗多警策,今略錄數篇。
    登醫無閭山觀音閣云:「平生愛丘壑,歷勝恣登眺。醫閭夙所期,茲焉愜懷抱。鳥道薄層雲,盤紆凌樹杪。繫馬憩中林,拂石坐荒草。野衲候柴荊,朱顏髮皓皓。問渠來何時?云在此山老。修嶺逸驚,斜陽急歸鳥。古洞駕長虹,細泉屢迴繞。亭亭階下松,百尺參青昊。托根獲斯地,子落無人掃。逶迤度幾峰,下瞰群山小。曠然豁心目,頓覺離紛擾。再上白雲關,萬象咸可了。石門破蒼靄,返景墮空杳。煙霞情所鍾,登涉險亦好。大海面巖岫,波光動林表。自古遞相傳,其中有蓬島。安期與羡門,往事終緬邈。滉瀁失端倪,氣色變昏曉。豈識天地心,物理費探討。冷然此遊豫,何用心悄悄?」戊申春日行次薊門登獨樂寺云:「春雨濕歸鞅,行色藉以沐。落日投薊門,遂寄禪宮宿。誰為初地功,高樓倚空築。梯雲歷層楹,聊縱千里目。迴飆遞晚鐘,薄霧籠寒竹。芳草麗郊原,新林變川陸。豈意道路人,復此慰幽獨,臨風思近暌,倚檻恣遙矚。渤海杳漭沆,盤山亘紆曲。安期駐秦鑾,廣成降帝屋。聖哲既已往,陳跡遺巖谷。空同與滄溟,煙波恆斷續。」宿向陽寺云:「聖朝存象法,古寺復聞鐘。花引山門路,雲開野殿松。高齋談靜理,遠嶼淡秋容。日暮還攜杖,月明林外峰。」贈正寓云:「老僧多逸興,五十學吟詩。意出煙霞外,情深搖落時。依巖營丈室,愛菊坐東籬。欲共探幽勝,邀君整杖藜。」遊千山祖越寺登蓮花峰云:「七嶺行初盡,千巖宿霧開。路迴青嶂側,寺入白雲隈。洞戶聞清籟,碑文暗綠苔。蓮花天際出,漸覺絕塵埃。」龍泉寺云:「梵宇起中天,重巖響碧泉。虛堂清曉露,幽壑靜鳴蟬。窗引螺峰翠,松含象嶺煙。空憐名勝地,塵世幾高眠。」宿香巖寺絕頂云:「雨霽空山夕,尋幽入杳冥。雲封千澗白,露濯萬峰青。飛鳥依簷宿,流泉伏枕聽。朦朧空翠裏,孤月自亭亭。」大安寺云:「萬仞盤危磴,千峰此獨尊,山光澄宿霧,海色上朝暾。野殿松杉古,殘碑文字存。悠然雲外想,何必問花源?」悼剩和尚云:「一葉流東土,花飛遼左山。同塵多自得,玩世去人間。古塔煙霞在,禪關水月閑。空悲留偈處,今日共躋攀。」贈御院焦冥道士云:「蓬壼連魏闕,羽客侍金門。丘壑心寧遂,煙霞氣自存。談經清漏永,掃徑落花繁。西出函關叟,何曾返故園?」秋懷云:「終朝成兀坐,何處可招尋。極目遼天闊,幽懷秋水深。浮雲窺往事,皎月對閑心。興到一樽酒,沉酣據玉琴。」立秋云:「蕭蕭夜雨滿皇州,景物淒其大火流。懷抱不堪聞落葉,相思何處是南樓。關河朔氣催征雁,塞草西風勁紫騮。回首雲山忘歲月,一聲蟬噪又新秋。」秋懷寄耿駙馬云:「八月霜飛秋色深,郊原草木日蕭森。孤蹤漫憶懸遼海,萬騎還悲扈上林。曾記郵亭風雨夕,獨懷京國歲寒心。他時花滿西山麓,好對潺湲理玉琴。」丙午七夕立秋云:「寂寞天孫駐七襄,殷勤烏鵲駕河梁。相逢預恨離筵促,別後應知清漏長。玉露初含丹桂冷,金風時動碧羅香。宵殘歸路遲環佩,機杼經年罷晚粧。」丙午中秋云:「碧天如水夜初凉,三五蟾光滿帝鄉。何處笙歌侵曉漏,幾家砧杵急秋霜。仙臺深閉金莖露,月殿高懸桂子香。獨抱幽懷渾不寐,西風雁唳到虛堂。」虞山孫暘錄其詩傳之。
    岣嶁音
    岣嶁,音訓皆作去聲。予向有金山寄友人詩:「憶君楚澤佳風日,也上岣嶁九面山。」或以為誤。按常熟顧充仲達《字義總略》云:「岣嶁,一字三音:平聲鉤樓,上聲莒旅,去聲勾陋。」又按無可和尚《通雅》:「岣,共于、居侯、果羽、古后四切。嶁,龍朱、郎侯、隴丑、郎豆四切。」《史記》音苟樓,猶巃,蘢蓯可平可上也。又張謂《長沙土風碑》:「五嶺南指,三湘北流,鄰連滄浪,邊遙岣嶁。」亦平讀也。
    集句
    《夢溪筆談》亟稱王介甫集句「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以為上句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且云:「公始為集句詩,有多至百韻者。」黃震曰:「荊公集句諸作,其巧其博,皆不可及。」近代頗有之,然無如泗上施端教匪莪,平生集句詩數千首,屬對精切,縱橫曲折,無不如意。偶舉一章,如贈鸚鵡長律云:「莫恨雕籠翠羽孤, 【 劉憲。】 主人情義自辛劬。 【 王初。】 人憐巧語情雖重, 【 白居易。】 鳥憶高飛意正殊。 【 李正平。】 三舍鄭牛徒識字, 【 李山甫。】 千年丁鶴任歌呼。 【 羅隱。】 多言應伴高吟客, 【 嚴郊。】 學語還稱問字徒。 【 崔璞。】 始覺琵琶絃鹵莽, 【 白居易。】 終憐吉了舌模糊。 【 孫繁。】 文章辨慧皆如此, 【 白居易。】 事業紛呶亦大都。 【 魏朴。】 歸去不煩詞客賦, 【 羅鄴。】 夢來還記隴頭無。 【 張謂。】 勸君不必分明語, 【 羅隱。】 且自三緘問世途。 【 胡曾。】 」格律寄託,兩詣妙境,奇作也。
    退谷論經學
    辛亥五月望後一日,雨後過孫退谷先生城南書屋,先生教以讀書當通經,因言「元儒經學,非後人所及。蓋元時天下有書院百二十,各以山長主之,教子弟以通經學。經學既明,然後得入國學。即如昊淵潁、程普德輩,其集人多不知。明初,人猶多經學,皆元時遺逸,非後輩所及。」因出近日所撰《詩經集解》三十卷示予,意主小序,且言「生平學問以朱子為宗,獨於《毛詩》不然。」予問:呂氏《讀詩紀》、嚴氏《詩緝》如何?先生云:「呂氏集眾說,不甚成片段;嚴氏太巧,只似詩人伎倆,非解經身分。」又言:「《春秋程傳》,考事不盡憑三傳,亦不盡離三傳;取義不盡拘類例,亦不盡屏類例。朱子因此書不敢復注《春秋》,其推尊可謂至矣。然其時以黨禍方作,至桓公九年閣筆,未為完書。予於是廣集諸儒之說,妄為補之,有成書矣。」又言:「古本《孝經》與今傳本迥別。」且言:「《五經翼》是十五年前所撰,不過集諸經序論耳,無當經學也。」時先生已七十有九,讀書日有程課,著述滿家,可謂耄而好學者矣。
    孝經庶人章
    《江行雜錄》載:「溫公先壠在鳴條山,山有餘慶寺。公一日省墓至寺中,有父老五六輩上謁,進脫粟飯。公享之既畢,前啟曰:『某等聞端明在縣日,與諸生講書,村人不及往聽,今幸為略說。』公即取紙筆書《庶人章》講之。既已,復前曰:『自《天子章》以下,各有《毛詩》兩句,此獨無,何也?』公默然少許,謝曰:『某生平慮不及此,當思所以奉答。』父老出語人曰:『吾講書難倒司馬端明。』」昨見東郡耿君隱之 【 道見】 云:「曾見古本《庶人章》,末引《詩》云:『 【 畫】  【 晝】 爾于茅,宵爾索綯。』」
    朱淑貞璿璣圖記
    辛亥冬,於京師見宋朱女郎淑貞手書《璿璣圖》一卷,字法妍嫵。有記云:「若蘭名蕙,姓蘇氏,陳留令道質季女也,年十六,歸扶風竇滔。滔字連波,仕苻秦為安南將軍,以若蘭才色之美,甚敬愛之。滔有寵姬趙陽臺,善歌舞,若蘭苦加捶楚,由是陽臺積恨,讒毀交至,滔大恚憤。時詔滔留鎮襄陽,若蘭不願偕行,竟挈陽臺之任。若蘭悔恨自傷,因織錦字為回文,五彩相宣,瑩心眩目,名曰《璿璣圖》,亘古以來所未有也。乃命使齎至襄陽,感其妙絕,遂送陽臺之關中,具輿從迎若蘭於漢南,恩好踰初。其著文字五千餘首,世久湮沒,獨是圖猶存。唐則天常序圖首,今已魯魚莫辨矣。初,家君宦遊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雖重購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於壁間見是圖,償其值,得歸遺予。於是坐臥觀究,因悟璿璣之理,試以經緯求之,文果流暢。蓋璿璣者,天盤也;經緯者,星辰所行之道也;中留一眼者,天心也。極星不動,蓋運轉不離一度之中,所謂居其所而斡旋之。處中一方,太微垣也,乃疊字四言詩。其二方,紫微垣也,乃四言回文。二方之外四正,乃五言回文。四維乃四言回文。三方之外四正,乃交首四言詩,其文則不回也。四維乃三言回文。三方之經以至外四經,皆七言回文詩,可周流而讀者也。紹定三年春二月望後三日,錢唐幽棲居士朱氏淑貞書。」首有「璿璣變幻」四小篆,後有小朱印。予向見《斷腸集》,不載此文。諸家撰閨秀詩筆者,皆未之載。宋桑世昌澤卿、明雲間張玄超之象撰《回文類聚》,亦未收此。家考功兄輯《然脂集》三百餘卷,多徵奧僻,因錄一通歸之。後有仇英實父補圖四幅,亦極妙。按張萱、周昉、李伯時輩,皆有織錦回文圖,英此圖殆有所本也。
    鑑銘
    又《回文類聚》載唐婦人所作《轉輪?枝八花鑑銘》云:「花上八字,枝間八字,環旋讀之,四字為句,遞相為韻。其盤屈糾結為八枝者,左旋讀之,自『篇』字起至『詞』字止,當就支、脂字韻;右旋讀之,自『詞』字起至『篇』字止,當就先、仙字韻。」茲不具錄。
    蜀產
    明時蜀王府,例以三月三日取薛濤井水製箋二十四幅,以十六幅貢京師。近督撫監司稍募工仿製,殊不能佳。予使蜀時訪之,井傍石臼尚存,雕鐫精麗。井在錦江東,亦名玉女津也。按《續博物志》云:「蜀松花紙、雜色流沙紙、彩霞金粉龍鳳紙,近年皆廢。惟十色綾紋紙尚在。」今絕響矣。
    裴碑
    成都遭張獻忠之亂,金石文字一無存者,惟武侯廟碑尚完好。蓋武丞相元衡帥蜀時,裴、柳二公皆在幕中,實元和四年己丑也。碑首稱「節度掌書記侍御史內供奉賜緋魚袋裴度撰,營田副使檢校尚書吏部郎中兼成都少尹侍御史賜紫金魚袋柳公綽書。」
    千字頌
    昔人欲另編千文,有難之者曰:「枇杷二字,如何破用?」遂止。曾見武林卓珂月 【 人月】 ,崇禎初作《千字大人頌》,錯綜成章,甚有思理。枇字云:「鬱尊黃金,膳枇素木。」枇音 【 七】  【 匕】 ,義取祭用素枇也。杷字云:「姑婦任績,夫男秉杷。」杷,田器也。開章云:「大人御天,君子名世,立千秋基,興諸夏利。高文起家,建景閏帝,二百餘年,我皇陟位。河澄實出,鳳舉毛從,虞雲兩旦,漢日再中。群黎作乂,列州攸同,可謂高文,典冊篇中。嶽伯分佐,歲星可招,貢珠盈寸,舍矢五扶。投淵潔耳,何傷盛朝,帳染墨蹟,帷集書囊。武功稱甲,吉運始丁,誠推韓轂,令賞終纓。」皆警策。
    方爾止
    劉貢父平生未嘗議人長短,有不韙,必面折之,退無一語,此長者之行也。亡友桐城方爾止,瀟洒有天趣,每見人誦詩者,輒為竄改,其人不樂,方亦不顧也。然退未嘗不稱其長而揜覆其短。予以此重之。方事多可笑,秀水李良年,字武曾,方一日與札,故作增字。李明日見曰:「先生誤矣,某字武曾,非增也。」方曰:「吾正恐人誤作武曾 【 讀如層。】 耳。」聞者皆笑。
    宣爐注
    如皋冒辟疆 【 襄】 ,博雅嗜古,嘗為桐城方詹事 【 拱乾】 賦宣爐歌,自為之注,甚精核。云:宣爐最妙在色。假色外炫,真色內融,從黯淡中發奇光。爇火久,燦爛善變。久不著火,即納之汙泥中,拭去如故。假者雖火養數十年,脫則枯槁。
    宣廟時,內佛殿火,金銀銅像渾而液。又云:寶藏焚,金銀珠寶與銅俱結。命鑄爐。
    宣廟詢鑄工銅幾煉始精?工對以六火則殊光寶色現。上命煉十二火條之,復用赤火鎔條於銅鐵篩格上,取其極清先滴下者為爐,存格上者製他器。爐式不規規三代鼎鬲,多取宋瓷爐式仿之。
    宣爐以百摺彝、乳足、花邊、魚、鰍、蚰蜓諸耳,薰冠、象鼻、石榴足、橘囊、香奩、花素方員鼎為最;索耳、分襠判官耳、角端、象鬲、雞脚扁番環、六稜四方直脚、漏空桶、竹節等為下。
    宣爐仿宋燒斑,初年沿永樂爐製。中年嫌其掩爐本質,用番鹵浸擦薰洗易為茶蠟。末年愈顯本色,著色更淡。後人評宣爐五等色,栗殼、茄皮、棠梨、褐色,而藏經紙色為第一。金鎏腹下為湧祥雲,金鎏口下為覆祥雲。雞皮色,覆手色,火氣久而成也。
    嘉靖後之學道,近之施家,皆北鑄。北鑄間用宣銅器改鑄。銅非清液,又小冶,寒儉無精采,且施不如學道多矣。南鑄以蔡家勝,甘家蔡之魚耳,可方學道。
    真宣爐本色之厄有二:嘉隆前尚燒斑,有取本色真者重燒,有過求本色之露,如末年淡色,取本色真爐磨治一新,甚有歲一再磨。景泰、成化之獅頭彝爐等,後人偽易鑿宣款以重其價。宣爐又有呈樣無款最真妙者,後人得之,以無款恐俗目生疑,取宣別器有款者鑿嵌,畢竟痕跡難泯。皆宣之厄也。
    石溪亭
    蜀資江道中石溪橋,有無名氏粉書一詩,云:「桃花依舊放山青,曲几焚香對畫屏。記得當年春雨後,燕泥時污石溪亭。」
    先考功詩
    先考功西樵兄少時,有詩曰:「雄風凉大壑,雌蜺貫秋城。」時推警策。按《法苑珠林》又有雄雷、雌雷。
    惠詮順怡詩
    東坡最喜杭僧惠詮「落日寒蟬鳴」一篇,至為和作。施彥執又記其大慈塢祖塔上題一首,云:「谷口兩三家,平田一望賒;春深多遇雨,夜靜獨鳴蛙。雲暗未通月,林香始辨花;誰驚孤枕曉,濤白捲江沙。」此詩亦佳。《能改齋漫錄》載湖僧順怡詩「久從林下遊」一首云:「韓子蒼為予言後四句不同,結句云『唯聞犬吠聲,更入青松去。』」按此即惠詮詩坡公所和者,但本作「青蘿」耳。《竹坡詩話》作僧守詮。《冷齋夜話》又載順怡詩云:「久從林下遊,頗識林下趣;從渠綠陰繁,不礙清風度。閑來石上眠,落葉不知數;山鳥忽飛來,啼破幽寂處。」又云:「荊公愛之。」則是惠詮詩自為坡和,順怡詩自為介甫所賞,韓誤記為一耳。
    (弓一)縳
    道書謂一卷為一(弓一),佛書謂之一縳,禪學云《多羅樹葉書》二百四十縳。縳與卷同。《硯北雜志》云:「徐季海題佛經云:『上第幾隔』,隔,如梵夾也。」
    劉翼明
    東武劉子羽秀才 【 翼明】 有句云:「桃花柳絮春開甕,細雨斜風客到門。」
    謝道韞硯
    孫北海侍郎 【 承澤】 藏謝氏道韞小硯一,有銘云:「絲紅清石,墨光洪璧,資我文翰,玉砅堅質。」末有道韞字。家兄考功云:「詳其文句,可回讀,然倒正皆殊不工。砅音厲,水激石聲,作冰字用尤誤。恐非謝筆耳。」
    戲對
    世傳夏忠靖公奉使江南,與給事張某共事,一日張登廁,公戲之曰:「解衣脫冕而行,給事給事。」 【 急給音同。】 張應聲曰:「棄甲曳兵而走,尚書尚書。」 【 常輸音同。】 閱《墨莊漫錄》,載前句乃張燾謔胡世將語,後句乃趙九齡戲對以謔李似矩尚書者也。忠靖事蓋出傅會。
    鳳州古鏡
    《學齋佔畢》載鳳州有遁赤山,景德中,軍人入一洞穴中,有石鏡臺一,鏡圍五寸,背鑄水族,回環有銘三十二字,云:「煉形神冶,瑩質良工,當眉寫翠,對臉傅紅。如珠出匣,似月停空,綺窗繡幌,俱涵影中。」方取鏡,聞洞後有風雨聲。此鏡萬曆中膠州趙氏自汴京得之,海壑翁完璧自為記。按張君房《麗情集》載,王蜀時,天雄軍節度使王承休妻嚴氏有美色,王衍愛幸之,賜以粧鏡。其銘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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