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者,才人之寄旅;文章者,造物之工师。我思古人,如子胥吹萧,正平 挝鼓,叔夜弹琴,季长弄笛,王维为“琵琶弟子”,和凝称“曲子相公”,以至 京兆画眉,幼舆折齿,子建傅粉,相如挂冠,子京之半臂忍寒,熙载之衲衣乞食, 此皆绝世才人,落魄无聊,有所托而逃焉。犹之行百里者,车殆马烦,寄宿旅舍 已尔,其视宜春院里画鼓三千,梓泽园中金钗十二,雅俗之别,奚翅径庭哉哉然 是物也,虽自然之妙丽,借文章而始传。前人如《琴》、《笛》、《洞箫》诸赋, 固已分寸刂节度,穷极幼眇;乃至《巫山》陈兰若之芳,《洛浦》写瑶碧之饰, 东家之子比其赤白,上宫之女状其艳光,数行之内,若拂馨香,尺幅之中,如亲 巧笑,岂非笔精墨妙,为选声之金管,练色之宝镜乎?抑有进焉,江淹有云: “蓝朱成彩,错杂之变无穷;宫商为音,靡曼之态不极。”蛾眉岂同貌而俱动于 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故相其体裁,既家妍而户媚;考其程式,亦日异而 月新。假使飞燕、太真生在今时,则必不奏《归风》之歌,播《羽衣》之舞:文 君、孙寿来于此地,则必不扫远山之黛,施堕马之妆。何也?数不见不鲜也。客 有歌于郢中者,《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人,非曲高而和寡也,和者日多,则 歌者日卑。《阳春白雪》何异于《巴人下里》乎?西子捧心而颦,丑妇效之,见 者却走。其妇未必丑也,使西子交效颦,亦同嫫姆矣。由此观之,声色之道千变 万化。造物者有时而穷,物不可以终穷也,故受之以才。天地炉锤,铸之不尽; 吾心橐,动而愈出。三寸不律,能凿混沌之窍;五色赫蹄,可炼女娲之石。则 斯人者,诚宫闺之刀尺而帷簿之班、输。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矣。读笠翁先生之 书,吾惊焉。所著《闲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狯伎俩,作游戏神通。入公子行以 当场,现美人身而说法。洎乎平章土木,勾当烟花,哺啜之事亦复可观,屐履之 间皆得其任。虽才人三昧,笔补天工,而镂空绘影,索隐钓奇,窃恐犯造物之忌 矣。乃笠翁不徒托诸空言,遂已演为本事。家居长干,山楼水阁,药栏花砌,辄 引人著胜地。薄游吴市,集名优数辈,度其梨园法曲,红弦翠袖,烛影参,望者 疑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劳、美其报焉。人生 百年,为乐苦不足也,笠翁何以得此于天哉!仆本恨人,幸适良宴,正如秦穆睹 《钧天》之乐,赵武听孟姚之歌,非不醉心,仿佛梦中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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