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篇第三十二列禦寇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見列子黃帝篇。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李云:“方,道也。”曰:“吾驚焉。”曰:“ 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司馬云:“□讀曰漿。十家並賣漿也。”案:黃帝篇作“ 漿”。而五□先饋。”釋文:“ 饋,遺也。謂十家中五家先見遺。”案張湛注:“人皆敬下之也。”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郭云:“外自矜飾。”案:語氣不了。張注引下有“內不釋然也”五字。形諜成光,郭云:“舉動便辟而成光儀也。”釋文:“諜,徒協反。郭云:‘便辟也。'說文云:‘閑也。'”以外鎮人心,張注:“外以矜嚴服物,內實不足。”使人輕乎貴老,釋文:“謂重禦寇過於老人。”而 □其所患。釋文:“□,子兮反,亂也。”蘇輿云:“下所謂任事效功,即所患也。言將以己所患者攪亂之也。莊子中其字多如此用。下雲‘盍胡嘗視其良',亦儒緩自謂。”宣云:“□有釀意。一說□ 與齎同,猶致也。並通。”夫□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贏,黃帝篇“多”上有“無”字,張注:“一本無無字。”案:無者與莊本同;有“無” 字,理較圓。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于萬乘之主乎!身勞于國而知盡於事,黃帝篇無“乎”字。二語屬齊君說。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成云:“驗我以功績。”吾是以驚。”言往見齊君,彼將任事而課功,責望甚重,將有患亂,故以賣□之事推之,驚而走也。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善其能觀察人情。汝處已,人將保汝矣。”司馬云:“保,附也。”案:言汝且處乎家,人將附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成云:“既及升堂,請益者多。”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司馬云:“敦,豎也。”成云:“以杖柱頤,聽其言說。”立有間,不言而出。成云:“忘言而歸。”賓者以告列子,釋文:“賓,本亦作儐,謂通客之人。”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門,曰: “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釋文:“ 司馬本發作廢。”郭慶藩云:“發、廢,古同聲通用。 ”案:黃帝篇作“ 廢”,張注:“廢,置也。曾無善言以當藥石也。”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黃帝篇 “之”下多“感也”二字,“異”下無“也”字,張注云:“汝用何術能感物如此乎!”案:本文“而焉用之 ”,其義自明。黃帝篇當釋作“汝焉用此感也”!張說非。感豫出異者,先物施惠,豫出以感人,是自異也。 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黃帝篇“必且”作“且必”,“感”下有“也”字,“才 ”作“身”。案:本才,即本質也,與孟子“非才之罪也”義同。釋文“一本才作性”,意亦同也。言必有惠以感人,則此心逐物,搖汝本質,究何謂乎!與汝遊者,又莫汝告也,宣云:“無忠告。 ”彼所小言,盡人毒也。張注: “小言細巧,易以感人,故為人毒害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郭嵩燾云:“漢書賈誼傳‘日夜念此至孰也',顏注:‘孰,審也。'言既無覺悟,又何人相審詳乎!”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敖遊者也。”成云:“物必以智巧困弊。惟聖人泛然無系,譬彼虛舟,任運逍遙。”案:“巧者”以下,莊子所增。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司馬云:“緩,人名也。”釋文:“裘氏,地名。”郭云:“ 呻吟,吟詠之謂。”祗三年而緩為儒,郭云:“祗,適也。”潤河九裏,澤及三族,宣云:“喻學問既成,必及人。”使其弟墨。緩使弟學墨。弟名見下。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 成云:“儒憲章文、武,祖述堯、舜,甚固吝,好多言。墨遵禹道,勤儉好施。儒、墨途別,各執是非,父党小兒,遂助翟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矣!”闔同盍,何不也。胡,亦何也。“闔胡”連文,如古書“尚猶”“惟獨”之例,自有複語耳。嘗,試也。釋文:“良,或作埌,音浪,塚也。”案:緩見夢其父,言弟之為墨,是我之力,何不試視我塚上,所種秋柏已結實矣!冤魂告語,深致其怨。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郭云:“自此以下,莊子詞也。”成云:“造物者,無物也,能造化萬物,故謂之造物。物之智能,稟乎造化,非由從師而學也。故假於學習,輔道自然,報其天性,不報人功也。翟有墨性,不從緩得,緩言我教,不亦繆乎!”彼故使彼。有墨性,故使墨。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夫人,猶言此人。成云:“言緩自恃己有學植之功,異于常人,故輕賤其親而汝于父也。” 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 ”齊人穿鑿得井,行李汲而飲之,井主護水,至捽飲者之頭,不知泉之天然也。喻緩不知翟天然之墨而忿之。(此注兼采陸、成。)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釋文:“ 知音智。”案:以、已字同。德之為言得也。言知得之為德,而自是其德,已為不智,況於有道之人,而可不因任其天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上文雲“巧者勞而知者憂”,是為天所刑也。德充符篇云:“天刑之,安可解!”不以有道自命,則可逃遁天之刑矣。語又見養生主篇。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成云:“安,任也。任群生之性,不引物從己,性之無者,不強安之,此所以為聖人也。”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舍己以徇物,安其所不安也;不安其素分,不安其所安也。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成云:“運知則易,忘言則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之,往也。成云:“詣于自然之境。”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成云:“復古真人,知道之士,天然淳素,無複人情。”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司馬云:“朱泙漫、支離益,皆人姓名。”單千金之家, 單同殫,盡也。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宣云:“無龍可屠也。是以君子不貴絕藝,而貴中庸之道。”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郭云: “理雖必然,猶不必之,斯至順矣,兵其安有!”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一〕。宣云: “以理之不必然者,而各必其所偏見,則乖爭生矣。” 順於兵,故行有求。宣云:“徇於兵爭,故動則求濟所欲。”兵,持之則亡。雖有兵,不可恃。
    〔一〕“兵”原誤“矣”,據集釋本改。
    小夫之知,釋文:“音智。下為知同。”不離苞苴竿牘,宣云: “裹曰苞,藉曰苴。詩鄭箋:‘以果實相遺者,必苞苴之。'”司馬云:“竿牘,謂竹簡為書,以相問遺。” 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勞於蹇難淺薄之事,而欲導群物以成兼濟之功,虛形器以合太一之理,若是者,已為宇宙之群形物累所迷惑,安能知太初妙理邪!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郭云:“無始,妙本也。無何有之鄉,道境也。”俞云:“釋文:‘冥,本亦作瞑。又音眠。'是也。瞑、眠古今字。文選養生論‘達旦不瞑',李注:‘瞑,古眠字。'是也。甘瞑,即甘眠。徐無鬼篇:‘孫叔敖甘寢秉羽。'甘眠與甘寢義同。淮南俶真訓‘甘瞑於溷澖之域',即本此文。”水流乎無形,發洩乎太清。宣云:“出於虛,歸於虛。”案:以喻至人之自然流行也。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汝,謂上“小夫”。大寧,無為泰定之宇。言人見小而遺大也。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秦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阨同隘。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司馬云:“槁項,項槁立也。黃馘,面黃熟也。”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瘳乎?”宣云:“貞同楨。”曰:“殆哉圾乎!郭云:“圾,危也。” 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宣云:“羽有自然之文采,飾而畫之,則務人巧。”從事華辭,以支為旨,以支辭為正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視、示同。梏其聰明,是不知也;習於矯偽,是不信也。忍飾性以示民,而此不知不信之道,使民受之於其心,主之於其神,此豈足以上民乎!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彼,謂仲尼。女,謂哀公。頤,養也。言彼或宜於公與,抑彼待我而養與?有此誤舉,猶之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勿用為是。難治也。”難於圖治。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施於人則欲勿忘,有心見德,非上天佈施之大道。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勿齒。世之賤商賈者,以其有市易之情也,故抑之不與士民齒,雖或因事齒之,而其心之神理,仍有不齒之見。今以德相布,與商賈何異!“神者”二字,與下文“神者征之”義同。莊子多用此等句法。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郭云:“ 金,謂刀鋸斧鉞;木,謂捶楚桎梏。”為內刑者,動與過也。郭云:“靜而當,則內無刑。”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宵、小古字通用。離同罹,下同。訊,問也。離內刑者,陰陽食之。成云:“若不止分,則內結寒暑,陰陽殘食之也。”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成云:“心若死灰,內不滑靈府,形同槁木,外不掛桎梏,唯真人哉!”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釋文:“願,謹愨也。”俞云:“益當作溢。溢之言驕溢也。荀子不苟篇‘以驕溢人'是也。願與溢,義正相反。”有長若不肖,成云:“心實長者,形如不肖。”有順懁而達,柔順懁急而內通事理。有堅而縵,外堅強而內緩弱。有緩而釺。釋文:“釺,胡旦反,又音幹,急也。”案:外舒遲而內悍急。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宣云:“進銳而退速。”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遠則多欺。近使之而觀其敬,近則多狎。煩使之而觀其能,宣云: “煩則難理。”卒然問焉而觀其知,宣云:“猝則難辨。”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宣云:“急則易爽。”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宣云:“財易起貪,危易改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釋文:“側,不正也。或作則。”俞云:“上文皆舉美德言之,此獨觀其不正,則不倫矣。其雲‘或作則',當從之。國語周語〔一〕:‘威儀有則。'周書官人篇‘醉之酒,以觀其恭',語意相近。大戴禮文王官人篇作‘ 醉之酒,以觀其不失也'。不失,即謂不失法則也。” 郭嵩燾云:‘飲酒孔嘉,維其令儀',所謂則也。”雜之以處而觀其色。男女參居而觀其色之邪正。九征至,不肖人得矣。以九事征驗,雖至不肖之人,亦得其情矣。
    〔一〕“語”原誤“書”,據國語周語中改。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成云:“正考父,孔子十代祖,宋大夫也。士一命,大夫再命,卿三命。傴僂、循牆,並敬容極恭,卑退若此,誰敢將不軌之事而侮之也!”如而夫者,郭云:“而夫,謂凡夫也。”一命而呂钜,郭嵩燾云:“方言:‘呂,長也。'說文:‘钜,大剛也。'亦通作巨,大也。呂钜,謂自高大,蓋矜張之意。 ”再命而于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釋文:“協,同也。唐,唐堯;許,許由。皆崇讓者也。言誰比同于唐、許也!”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宣云:“德而有心,已非自然,心中又有多竅,如有睫然,賊何如之!”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及其有睫,則方寸之內,審視多端。內視而敗矣。多紛擾之害。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謂耳、目、口、鼻、心,而心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其所不為者也。郭云: “□,訾也。”成云:“心所好者,自以為是;所不為者,訾而非之。以心中自是為得,故曰中德。”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宣云:“自恃故也。”緣循、成云:“循,順也。緣物順他,不能自立也。”偃佒、 釋文:“偃佒,守分歸一也。”郭嵩燾云:“尋釋文意,偃佒即偃仰,猶言俛仰從人也。”困畏郭云:“困畏,怯弱也。”不若人,三者俱通達。不若人,與上“俱過人”對文。三者皆自處於不若人,然必通達。知慧外通,逐外者,其神勞,下文所雲“ 其功外”也。勇動多怨,壯往者仇隙眾。仁義多責。言仁義者責望厚。達生之情者傀,達于知者肖;郭云:“傀然,大恬解之貌也。”王念孫云:“郭以傀為大,是也。肖當訓小。方言:‘肖,小也。'廣韻同。肖與傀正相反,言任天則大,任智則小也。”達大命者隨,大命,謂天命之精微,達之則委隨于自然而已。達小命者遭。小命,謂人各有命,達之則安於所遭,亦無怨懟。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 李云:“自驕而稚莊子也。”郭慶藩云:“稚亦驕也。管子軍令篇‘工以雕文刻鏤相稚',尹知章注:‘稚,驕也。'”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郭慶藩云:“北堂書鈔簾部、御覽七百並引司馬云:‘蕭,蒿也。織緝蒿為薄簾也。'”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釋文:“謂椎破之。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宣云:“言殘食無餘也。”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粉夫!”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 成云:“犧,養也。君王預前三月養牛祭宗廟曰犧。”衣以文繡,食以芻叔,釋文:“叔,大豆也。”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偏見平天下,其平仍是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 郭云:“征,應也。”成云:“聖人無心,有感則應,此真應也,若有心應物,不能應也。” 明者唯為之使,成云:“ 自炫其明以應務,為物驅使,何能役人!”神者征之。宣云:“任神理者,則無往而不應。”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專用己智。入於人,宣云:“溺於人事。”其功外也,其功力皆徇外矣。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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