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
    话说朱正章送朱钟出去之后,回身走到成连生房内,寻成连生闲谈破闷。谈了一会,朱正章说道:“我将小女带到日本来,原想等她求点学,不料无端的生出这样事来。去了我几百块钱,哪里还有多钱可给读书呢?这馆子里的交涉不妥,我又不能带她回去。又不回去,又不上课,这光阴岂不白糟蹋了。
    她小时候的中国书也还读得有点清白气,打油诗也可胡诌几句。小儿常说老兄博学志诚,上课的时间又有限。我的意思,想求老兄每日随便指点她几点钟,把中国文理弄清楚也是好事。不知老兄肯不嫌愚鲁,赐教一二否?“
    成连生听了大喜,笑道:“世伯的话真是有趣,怎以博学二字奖起小侄来?世妹名媛独步,家学渊源,小侄何人,怎敢以嫫母而修西施之容,俗子而饰宋朝之美?非特刁;能增光,且虞减色。”朱正章哈哈大笑道:“太谦了,太谦了。小女不过略识之无,只稍出老兄余绪,就饮满而去了。”凡人没有不喜恭维的,就中文人尤甚。况成连生正在日思联络他们父女,好觑便行事的时候,听了这样话,哪得不心花怒发?登时摇头晃脑的说道:“论文章,小侄实无根底。至于诗,则曾受知于易实甫、王壬秋诸老前辈。在国内不敢自夸,留学生中自信不肯多让。世妹若肯学诗时,小侄勉做识途老马就是。”朱正章笑着谢了出来。
    朱钟已经回了,说冢本万不肯将钱补足。和他辩论了一会,仍是无效,只得将二十二元四角钱拿了回来。说着,交与朱正章。朱正章点头收了,也不说什么,只要朱钟回去,急将蝶子退了,写信将甫全家去讨帐,看他如何回答。朱钟答应着去了。
    第二日,蕙儿就到成连生房里上诗课。上了几日,蕙儿很觉有点心得。一日讲到作咏物的诗,连生说道:“作诗第一是选题,第二是立意,第三才是饰词。题目不好,就有李、杜、韩、孟,也作不出好诗来。立意不新鲜,纵有词藻,亦同嚼蜡。
    咏物宜有寄托,直说无味,寄托愈深远愈好。一首五绝,一首七绝,虽不过二十字与二十八字,须能说到天边,收到本意。
    多读古人的诗,细心领略他的擒纵开合法,自能落笔不板。即如现在房中所摆的水仙,触着我诗兴发了,要作两首诗咏他,也得有个寄托在内。我且胡乱写两首七绝你看。“说着,提笔
    就写道:
    隔座香生识面初,姗姗仙骨画难如。
    通诚欲托微波语,好待莲开共隐居。
    兰拟函香雪作神,洛妃端合认前身。
    凌波不耐风霜冷,来占人间一室春。
    写完,递与蕙儿看。蕙儿看了,知道成连生有意打动她,当下触动了那日在牛乳店内的事,不觉红了脸。成连生乜斜着两眼,望着蕙儿的脸,半晌笑说道:“试问卿于意云何?”蕙儿只低头,手弄衣角一声不言语。成连生慢慢移了拢去,一手抱过蕙儿的颈亲嘴。蕙儿欲待撑拒,已来不及,又不好意思喊叫。成连生偎着脸将蕙儿放倒,不问她肯与不肯,……正待深入,门开处,朱正章走了进来。吓得成连生拔锚整缆不迭。蕙儿见被父亲撞破了,羞得掩面伏身而哭。
    朱正章随手把门关了,满面怒容的冷笑了一声,指着成连生道:“我把你当个人,以弱女见托。你竟这样的欺起老夫来了!”说时见了桌上的诗,忙取在手中看了道:“难为你教得好诗!你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夫决不饶你,拼着丢丑,和你到公使馆去。国家一年费几百块钱送你这样没廉耻的学生,在老夫手里,却放你不过。”说完,也不理蕙儿,揣了诗就走。
    成连生惊魂稍定,见朱正章揣着诗要走,忙扯住跪着说道:“求老世伯饶了小侄这一次。”朱正章把手一摔,啐道:“混帐东西,谁是你的老世伯?我的儿子瞎了眼,交了你这种禽兽,谁要你做小侄?这样事也可以饶你,除非老夫不做人了!”成连生扯着苦求道:“小侄一时失脚,任老伯要如何处罚,小侄决不敢违抗。只求不到公使馆去,去了不独于小侄的名誉有碍,小侄家中贫寒,非公费决不能在日本留学,于今距毕业期还有两年,万望老伯成全小侄一生的学业,任如何受罚,都是感激不尽的。并且因小侄坏了世妹的名誉,小侄宁死也不愿。老伯纵不为小侄计,也不为世妹计么?”朱正章道:“既这般说法,老夫就曲全你罢。你自己说愿如何受罚?”成连生低头半晌道:“愿罚两月学费,做世妹将来择婿备奁之资。”朱正章嗤了一声道:“老夫替人家赔钱也不知赔过了多少,谁希罕你这几十块钱来!你只愿这样受罚,老夫无商量之余地。”成连生道:“在老伯的意思待怎样,还求老伯明示,只要小侄做得到,无不如命。”朱正章道:“你不求私休,老夫没有话说。既求私休,就得依老夫的条件。第一,你须写个强奸字样给我;第二,罚你一年学费,与我女做遮羞钱。这两个条件,依与不依随你。”成连生道:“小侄何敢不依?只恳老伯略放轻些。第一条,实不如老伯所云,求老伯明见,写个偷情不遂字样罢。”朱正章想了一想道:“也罢,第二条呢?”成连生道:“第二条总求老世伯格外成全,念小侄贫寒,作一百元罢!”朱正章摇头道:“差远了。这一条万不能多减,至少也得二百五十元。”
    蕙儿正羞得恨无地缝可入,见他们仍如做生意一般的讲起价来,气忿得掩面回房,拥着被睡去了。可怜朱正章见蕙儿已走,也起身道:“老夫说的数目,你依得就罢,不依就怪不得老夫呢,你快些定夺!”成连生到了这时,想不应允,又恐事情决裂,只得答应了。朱正章见他已经应了,说道:“你既答应了,此刻就将字写好给我。钱限你三日内交齐,此时有多少即交出多少。”成连生道:“三日期限太促,恐怕筹办不出,须求老世伯宽限。”说了一会,议作一礼拜之内交齐。当下成连生写了字样,搜箱觅箧的凑了三十块钱,并交与朱正章。朱正章收了,自回房去。
    成连生一个人坐在房里,说不尽那懊悔的情形。悔了一会,将事情的前后左右想了一会,陡觉得这事仿佛像仙人跳。心中一着疑,便越想越像起来。幸喜钱还去得不多,想赶急设法抵赖。奈他刚受了大惊恐的人,心中又正在着急,哪里得有好计较?不知怎的一缕心思,忽触到了他那同乡风月场中老手、烟花队里班头的周撰身上,便如危舟遇岸,不觉大喜起来。
    原来成连生与周撰同乡,多年相识,只因周撰平日过于佻达,成连生不愿与他亲密。然见他替人设了几回策,知道他是个心灵手敏,能说能行的少年,这事正用得他着。登时换了衣服,到大方馆来。此时周撰正在房内和松子戏谑,见下女拿着成连生的名片进来,周撰吃惊道:“这位名士怎的不去作诗,倒会起我来了?”知道他必有事故,决不会来闲坐,忙叫下女请进来。松子问道:“什么人,我见面不要紧么?”周撰想了想道:“不要紧。”说时成连生已进来。周撰见他穿着日本大学的制服,手中拿着制帽,面色青黄不定。周撰忙起身接了,送了个垫子请他坐。随指着松子说道:“这是我新姘识的小妾。”松子知道是为她绍介,便对成连生叩了个头。周撰回头向松子说道:“这位先生姓成,是我的同乡,很是个有学问的。”
    成连生只得用日语对松子谦了几句,松子恭恭敬敬的送了杯茶。成连生见周撰这般待遇,倒没了主意,不好开口。周撰见他说话没有伦次,以为他家中出了事故,便问近来接了家报没有。成连生道:“前礼拜舍妹有信来了。”周撰道:“伯父伯母想都纳福?”成连生也答了均幸安好。周撰摸不着头脑,不便再问。两下默然对坐了一会,成连生到底忍耐不住,望着周撰道:“卜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求你设法。然言之实在赧颜,望你觑平日交情,严守秘密,我才好说。”周撰正色道:“连生这话太见外了,我又不蠢,怎肯将不能对人说的话去对人说哩?你有事只管放心说就是。”成连生遂将事情始末一字不瞒的说了,并说事后自己如何起疑,如何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才来问计。
    周撰低头静心听他倒完了,始抬头望着成连生叹了口气道:“好事已被你弄坏丁,现已是无可挽回了。”成连生也叹道:“我也是翻悔不该写那字据给他,使他有了证据,难于抵赖,故特请你代筹方法呢。”周撰摇头道:“不是不是,那字据要什么紧!”成连生道:“那么千错万错就是在那两首诗了?”周撰也摇头道:“不是。”成连生道:“都不是,是什么?”周撰道:“事情不要紧,倒把我气死了。这事若遇了我,就请那老杀才有的是气呕。你既要和女人偷情,为何这般胆小,一被人撞破,就吓得那么样的一筹莫展?真是好笑。你还要仔细提防着害淋病呢。”成连生面红耳赤的道:“你这话只在这里说罢了,你又不曾见当时的情形,一味苛责人。若遇了你便怎么样?”
    周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重,便慢慢的说道:“连生,你不要说我是苛责你,凡做一事,须要想到这事的结果。成便怎样,败便怎样,想定了去做,中间纵出了变故,因利害已计得清楚,便不至错愕失据。即将你这事论起来,姑无论他是否仙人跳,或是实心在你这里学诗,只要与那蕙儿确是相与目成了,就只计这事倘被何人知道拿着了,为最不得了。心中一计算,就晓得别人都不要紧,只怕她丈夫拿着。那蕙儿既没有丈夫,即坏了事,也没有大乱子闹出来。何以不怕她父亲拿着哩?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事情闹了出来,同一出丑,而你出丑关系小,她出丑关系大。那蕙儿有婆家没婆家虽不知道,然总之有无都有大关系。你一个男子汉,有什么相干。认真说起来,不过一时理不胜欲,他岂敢认真到公使馆去弄掉你的公费?并且我问你,他到公使馆去,当如何启齿?难道自家揭出丑给人家笑话不成?纵他自家不要脸,他平日又不是个糊涂虫,独不想将你的公费弄掉了,与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女儿左右是要给人家睡的,有什么伤心,值得如此小题大做?至于丈夫则真是可怕呢,然都时时有那不可思议的丈夫带马的事呢。你当时若将这点认清了,什么事都没有,还要开那老杀才的教训,说他不知回避。世界上岂有拿着女儿做仙人跳可以讹钱的?在中国犹可说,横竖不讲法律,可以行蛮将男子捆着辱打,逼他的钱,剥他的衣,男子出去自然不敢开口。在日本岂可干这种事?诈欺取财的罪,他可担受得住吗?在乡里犹可说,竟敢在东京,又是住人最多的旅馆内,干出这样事来!偏又遇着你这书呆子,真是又好笑又好气。我看那老杀才是利令智昏,你就算是色迷心窍。也好,三十块钱学个乖。不然,你这样真读书人,只会作诗读文章,也就不得了。”
    成连生听了周撰这一大篇的议论,好似背书的一般,洋洋洒洒,心中也觉得是入情入理的话,倒佩服起周撰来。只是听了三十块钱学个乖的话,疑心周撰没有听得事情原尾清楚,便说道:“你的话虽不错,但都是议论已往之事。至当如何对付之法,我所亟欲研究的,仍是一字都没有到题。听你三十块钱学个乖的话,可知你事情原尾尚没有听清。我当时求和所承诺的条件是二百五十元,不过只现交了三十元,并不是只三十元了事呢。于今所要研究的,就是对于这二百二十元当怎生抵赖呢?”周撰大笑道:“你这老先生真是不得清楚。我说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二百二十块钱要研究如何抵赖。我直截说给你听,不是为你自己的名誉有关,怕不告下他诈欺取财的罪名呢!这种东西也可容他在日本久留吗?他的历史,我不知道,等我调查清白了,放把阴火,就要赶起他滚蛋!你于今回去,绝不要理他,等他逼着你要钱的时候,你就来叫我同去,我自有好话打发他。”成连生听了,异常欢喜,心中感激周撰到了十分。
    周撰见事情已议妥,便笑问道:“那蕙儿容貌到底怎样?
    你这般倾心她,想必有几分动人之姿。“成连生忸怩着脸道:”你横竖到我馆里来,免不得要看见的,何必问哩。我始终不信她会和那老杀才一气做鬼。“周撰道:”这却不能乱猜。不过依你所说的情形揣度,则可疑之处也有,可信之处也有。于今且不要管他,等我调查他的历史,自然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成连生点头问道:”你说放一把阴火,赶他们滚蛋。不知你这阴火,将怎么个放法?“周撰笑道:”这事不难,只是于今不必说破,将来教你快心就是。“成连生不便追问,两下又谈了一会,成连生才告辞回去。
    不知成连生回馆,事情究竟如何了结,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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