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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妇传

    静晖先生按:柳河东,唐宋八大家之冠军,竟然有《河间传》此等被后人视为淫小说之开山鼻祖的作品问世,着实让人称奇。静晖不才,将网上下载所得之《河间传》原文贴之如下,原文似有若干错字,断句亦疑有不少谬处,静晖已经订正,但恐失原意,还是有待来日得观原稿再说吧。
河间传

    河间,淫妇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称,始,妇人居戚里,有贤操。自未嫁,固已恶群戚之乱宠,羞与为类。独深居为剪制众结。既嫁,不及其舅,独养姑,谨甚,未尝言门外事, 又礼敬夫。宾友之相与为肺腑者,其族类丑行者谋曰:“若河间何?”其甚者曰:“必坏之。”乃谋以车缕造门邀之遨嬉,且美其辞曰:“自吾里有河间,戚里之人日夜为饬励,一有小不善,惟恐闻焉。今欲更其故,以相效为礼节,愿朝夕望若仪状以自闲也。”河间固谢不欲。姑怒曰:“今人好辞来,以一接新妇,求为得师,何拒之坚也。”辞曰:“闻妇之道,以贞顺静专为。若夫矜车服、耀首饰,族出灌门,以饮食游观,非妇人宜也。”姑强之,乃从之游。过市,或曰:“市少南人浮图,有国工吴叟始图东南壁甚怪。可使奚官先避道,乃入观。”观已,延及客佐具食。帏床之侧闻男子咳者,河间惊,跣足出,召从者驰车归,泣数日,愈自闭,不与众戚通。戚里乃更来谢曰:“河间之遽也,犹以前故,得无罪吾属也?向之咳者,为膳奴耳。”曰:“数人笑于门,如是何耶?”群戚闻且退。
    期年,乃敢复召,邀于姑,必致之与偕行。遂入礼州西浮图,两阁叩槛出鱼艳食之,河间为一笑,众乃欢。俄而又引至食所,空无帷幕,廊庑廓然,河间乃肯入。先壁群恶少于北牖下,降帘,使女子为秦声,倨坐观之。有顷,壁者出,宿选貌美阴大者主河间。乃便抱持河间,河间号且泣,婢夹持之。或谕以利,或骂且笑之。河间窃顾视,持己者甚美。左右为不善者,已更得适意,鼻息然,意不能无动,力稍纵,主者幸一遂焉。因拥致之房。河间收泣甚适,自庆未始得也。至日仄食,其类呼之食,曰:“吾不食矣。”且暮,驾车相戒归,河间曰:“吾不归矣。必与是人俱死。”群戚反大闷,不得已俱宿焉。夫骑来迎,莫得见。左右力制,明日乃肯归。持淫夫大泣,啮臂相与盟,而后就车。既归,不忍视其夫,闭目曰:“吾病。”与之百物,卒不食,饵以善药,挥去。心怦怦恒若危柱之弦。夫耒辄大骂,终不一开目,愈益恶之,夫不胜其忧。数日,乃曰:“吾病且死,非药饵能已。为吾召鬼解除之,然必以夜。”其夫自河间病,言如狂人,思所以悦其心,度无不为。时上恶夜祠,其夫无所避。既张具,河间命邑臣,告其夫召鬼祝诅上,下吏讯验,笞杀之。将死犹曰:“吾负夫人,吾负夫人。”河间大喜,不为服,开门召所与淫者,裸逐为荒淫,居一岁,所淫者衰,益厌,乃出之。召长安无赖男子,晨夜交于门,犹不慊。又为酒垆西南隅,己居楼上微观之,凿小门,以女侍饵焉。凡来饮酒大鼻者,少且壮者,美颜色者,善为戏酒者,皆上与合,且合且窥,恐失一男子也,犹日呻呼懵懵,以为不足。积十余年,病髓竭而死。自是虽戚里为邪行者,闻河间之名,则掩鼻蹙额,皆不欲道也。柳先生曰:“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女。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情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予故私自列云。”
附:浅涉柳学研究的禁区——《河间传》

    读到柳宗元的河间传,几乎无人不摇头,以其太黄太滥之故。为何师法三代,如此严肃的古文大家,其雄深雅健的风格独不见于此篇?至若“发纤浓于古简,寄至味于淡泊”,更觉得格格不入,间有掩卷太息,匆匆跳过,不好谥为黄色小说的鼻祖。历来评论阙如,为贤者讳,不好表态也。编书者将此篇列于外集,可见其心目中自有轻重,若非文中作者标明“柳先生曰”,则认为阑入他人之作,恐怕早把这篇奇文剔掉了。其实大家都忽略了这篇文章的真谛。刘禹锡说,贞元前后,文坛上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知敬者首数韩柳。韩文如山,柳文如水,此后他们相与颉颃。故韩有《圬者王承福传》柳即有《梓人传》;柳有《捕蛇者说》,韩即有《祭鳄鱼文》;韩有《进学解》,柳跟着有《起废答》;韩撰《平淮西碑》,柳同时上《平淮夷雅》;退之肆其学力为《毛颖传》,子厚亦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发为《河间传》,然而此文仅为逞奇而作乎?原来世间“万恶淫为首”,故柳宗元用此等笔墨把他们一个永贞革新的同志,后来沦为卖友求荣的叛徒痛诋为不齿于人类的淫妇,在这篇小说里倾泻了他全部的愤慨和鄙夷,其锋芒更比刘禹锡的《戏赠看花君子》为甚。此人指谁?这里不能简单认为郡望河间就姓张,或是汉朝河间献王姓刘就引为同宗。(柳有《王叔文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以柳宗元戴罪之身,当然不能明言,后之学者又苦于文献不足征,徒见妙手空空,翩然而逝,故留下一个无解之谜。然而此文既已流传,其挚友间自有灵犀一点。笔者少时读《柳子厚墓志铭》,很奇怪以韩文的精当严谨,竟夹杂了不少毫不相干的话,直到现在才懂得一点端倪。“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之所不忍为,而其人自以为得计”。韩愈把这些“平居里巷,酒食游戏相征逐”的无赖写得如此不堪,若说成用来反衬柳宗元的“节义”,岂非不伦不类!通过这一段话,固知“落阱下石”者,即“河间”其人也。墓志又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这“为将相于一时”几个字,亦有特别含义,决非泛泛之语。这把“河间”的身份圈在两个焦点上:一是为将相,二是一时(作不久)。查柳宗元、韩愈的仕履,与他们以此有关或是可能发生矛盾的宰相有两人:皇甫镈和程异。皇甫镈和韩愈有关系而和柳宗元无来往,可忽略不计。另一个符合条件的便是“八司马”之一的程异了。程异,长安人。“精吏治,为叔文所引,由监察御史为盐铁扬子院留后。叔文败,贬郴州司马。”(新旧唐书有传)永贞八司马,“宪宗欲终斥不复,乃诏虽更赦令不得原”!但他由于得到李巽的保荐,不久便复出(李巽卒于元和四年),一直当到宰相。《旧唐书。裴度传》:“程异、皇甫镈者奸纤用事,二人领支盐铁,数贡羡余钱,助帝营造”。《新唐书》传同:“程异、皇甫镈以言财赋幸,俄得宰相,度三上书极论不可……卒为异镈等所构”,以此则知程异之为人。程死于元和十四年四月,为相才半年。他与柳宗元是永贞革新的重要成员,又一同被贬。所贬郴州与永州相距不远(今为298公里),与其它人相比,他两人最相近,按理开头还是有来往的。后来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诗没有提到他,因为此次进京,柳宗元更清楚他变成了“河间”。被贬逐的柳宗元一直希望重新回到朝廷为国家干一番事业,所以他有很多“书明谤责躬”的书启。友人也好,政敌也好,他顾不得许多,想得到他们的谅解和帮助。直到元和十三年,他在柳州已三年,还有《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李是弹劾他岳父杨凭之人,杨因此由江西观察使贬为临贺尉。这样的人,明知无用,柳宗元都希望他援救,其心情急切可知。同年七月李夷简罢职,九月程异便升为宰相。柳宗元对于战友、故人的高升,不管怎么样,不能不抱最后的希望。当年宪宗下令要他们这几个人“虽更赦令不得原”,但程异先成例外,而今程异比当年的李巽更有权势,更得到皇帝的信任,完全可以拔陟澡濯他。但是这个程异不知是老奸巨滑,恐受影响,还是另有目的,终究没有帮助柳宗元,还“落阱下石”!若是别人倒也罢了,程异之举,简直“禽兽夷狄所不忍为”。柳宗元一切的幻想彻底破灭,他愤懑之极,写下了这篇辛辣的小说,其笔调和风格为一生仅有,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而且在他的文稿中,不留下他们之间的任何酬酢。《柳子厚墓志铭》写于元和十五年,异镈二人已或死或贬。韩愈多少可以表示一下他的快意,并藉以告慰故友。通过以上材料,加深了我们对本文的理解;“河间积十年,病竭而死。柳先生曰: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一忍视其面……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犹可畏哉!”这十年当是指程异复出到升为宰相之期,说到程异原是很“修洁”的,就像当初的河间一样;他与朋友的感情,像河间原先与其夫一样恩爱。现在人家稍一威迫利诱(韩愈说:“仅如毛发比”),不但把其夫当作盗贼仇雠,还“卒计杀之”,当然这种朋友关系就不用谈了。但是小说从朋友又转到君臣关系,把一个淫妇与皇上扯在一起,岂非离题万里!原来这是柳宗元明白告诫唐宪宗:像程异这种反骨无情之辈,怎可视为股肱之臣?若把国家重任交给他,是多么可怕啊!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日柳州日报